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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半个月亮掉下来

http://www.sina.com.cn 2003/09/09 15:22   北京文学

  作者:刘连枢

  一 

  地道里的阴暗潮湿吸食了手电的光亮,微弱的落点还是照清了两扇石门,上面漾着细小的水珠,泛着幽幽的光。钌铞儿和一把老式锁锈成了铁疙瘩,只一拧就酥碎得失去把门的
作用。试探地推了推,石门竟然开了,一道道黄光白光红光蓝光刺目耀眼。定睛看了,闪黄光的是金条,发白光的是银锭,泛红光蓝光的是宝石。这些金银珠宝原本装在箱子里,可箱子板已经朽成末儿,宝贝堆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山。回身看看,不见有人,这才把手伸向一根金条———啊!金条似乎是刚刚浇铸的,烫得大叫一声……

  王一斗醒了,手掌上虽没有灼伤的痕迹,但分明感到火辣辣的疼。

  满囤妈被惊醒了:“又做你那发财梦了吧?”

  王一斗认真地说:“这回梦得真真儿的,比过去哪次都清楚。”

  “再清楚也是梦,有能耐真的拿回一根金条来,让我过过眼瘾也行呀。”满囤妈翻过身去,亮出发面饼似的圆滚后背。

  几十年来,王一斗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有时清晰,有时朦胧,内容大同小异,几乎一成不变,结局都是被金条烫醒,每次醒来,手掌都感到火辣辣地疼。王一斗请过不少睁眼的瞎眼的睁一只眼的瞎一只眼的算命先生,但都无法解析这个梦,也说不清这些年为啥总做同样一个梦。只好认同满囤妈的话:“都怪你不开眼的爷爷给你起了个一斗的名儿,你这辈子顶多就是一斗粮食的命,穷疯了就做发财梦呗。”

  起风了,院门口老槐树的枝杈借助月光把影子投到院子里,映到窗户上,不停地摇啊摇,摇得王一斗神情恍惚,好像躺在漂泊的小船里。二十岁那年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和现在的满囤妈在河北定兴老家的小河边幽会,躺在船篷里,相互拥抱着。怀里的姑娘可不是现在发面饼似的圆滚后背,一条家织布的大红裤腰带在她细腰上系了三圈,他给她宽衣解带,一圈圈地觉得是那样繁琐和漫长……第二天,王一斗就来到北京城一家煤铺送煤拉脚。就像如今四川、安徽盛产小保姆一样,早年的沧州、静海常出太监,三河、乐亭常出老妈子,北京城里送煤的、摇煤球的大多来自河北定兴,这都是因为彼此引导推荐介绍鼓吹的结果。有了糊口的营生,没有住的地方,王一斗请“跑房纤儿”的租下三小间东厢房。安个家,不容易,一切都要现置买,可哪有那么多富余钱呀?于是从煤铺借来一块铺板,没有铺凳,就找来四根木桩两块木板,木桩一头削尖砸进地里当立柱,木板按铺板的宽窄长短钉在木桩上做横梁,代替铺凳使用。有一根木桩砸进地里不到半尺就咚咚地钉不下去了,心想遇到了砖头,就没有再往下钉。闹得他睡觉时,一翻身床就摇晃,一摇晃就感觉是躺在船篷里,就想起大红裤腰带在细腰上系了三圈的姑娘。也就是从躺在这张摇摇晃晃床上的那天夜里开始,王一斗做起了在暗道里发现金银珠宝的梦。

  这天夜里却不然。也许是因为即将搬离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宅院的缘故,也许是第六感觉此时此刻发挥了神灵作用,也许是命运的使然注定要让“一斗粮食的命”的他梦想成真一回,冥冥中,王一斗想到了如同躺在船篷里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床,想到了那根砸进地里不到半尺就钉不下去了的木桩。可为啥发出“咚咚”的空声,应该是“噔噔”的实声才对呀,莫非砖头底下盖着……啊,王一斗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从褥子边摸出一盒清凉油,打开,用食指抿了一块,涂抹在太阳穴两侧。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遇到急事烦事愁事或后悔的事不顺心的事想不开的事,太阳穴两侧的大筋就突突,一突突脑子就炸开似的疼,一疼就必须赶紧涂抹清凉油。但只是起麻木作用,脑子不一定有多清醒。

  王一斗摇着发面饼般的圆滚后背:“哎醒醒,别睡了。你说咱住的这个院子,早年间会不会是太监的暗宅?”

  满囤妈起身拉亮电灯:“你不是还在做梦吧?”

  王一斗忽地坐起来:“睁开你俩窟窿好好瞧瞧,我是做梦吗?”

  满囤妈索性也盘腿坐定:“那好吧,有话说有屁放,二踢脚摇铃铛,是带响儿的我都听着。”

  “当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事,你听说过吧?”

  “前些天,电视上还演了呢。”

  “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前,慈禧太后把皇宫里的金银珠宝装了八大马车,藏到一个太监暗宅的井里,这你也听说过吧?”

  “这一片儿上了年纪的谁不清楚呀,就差地球上的人都知道了。”

  “后来,八国联军撤了,八大马车金银珠宝藏在井里,直到慈禧太后归天也没挖。”

  “那都是人穷疯了瞎传,要是真的还能留到今儿个让你惦记?”

  “要是瞎传,天下大乱时,为啥把南屋的夏五爷整成神经?”

  “整成神经的多了,又不是夏五爷一个。”

  王一斗有些恼了:“你娘那臭脚!我没工夫跟你抬杠。你想过没有,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那眼井,就埋在咱家南屋地下。”

  满囤妈一点儿不觉得惊讶,张圆了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这样吧,我睡我的觉,你自管在南屋地下挖地三尺,反正要不了几天一搬家,这房子也就拆了,当心老胳臂老腿儿的别扭着。要真是挖到金银珠宝了呢,叫我一声,我帮你拿,省得金条把你的手烫破了皮。”

  满囤妈的挖苦和贬损没能阻止王一斗对梦的解析,他打定主意非要刨开南屋地看看当年挡住那个削尖木桩的东西到底是啥,要是一块砖头也就死心了,真要是那……别说自个儿后悔一辈子,儿子孙子重孙子祖祖辈辈都要悔断肠子。难道这辈子一轮到他烧香,灶王爷就调屁股的事还少吗?

  王一斗起身下床,提了提大裤衩子,穿过堂屋来到南屋,拉亮电灯,搬开紧挨南房山的破木箱子,露出水泥地面。其实,王一斗不止一次地想刨开屋地看个究竟,但都鬼使神差地错过了机会。到了京城煤铺送煤拉脚,那个大红裤腰带在细腰上系了三圈的姑娘要进城来看他。他在当铺买了一张双人床,摆放在北屋,就将南屋那个用木桩和铺板搭建的单人床拆了。当拔出那个摇摇晃晃的木桩时,他本想刨开屋地看看。就在这时,从院子里传来夏五爷一句“王一斗有人找”的喊声。他出屋一看,是细腰姑娘。半年不见,干柴烈火,一阵亲热,一番云雨,哪里还顾得上刨开屋地看看呀。再一次想刨开屋地看个究竟,是把砖地改成水泥地的时候。这三小间东厢房地面铺的是青砖,一到夏天就返潮,王一斗求房管所在砖地上抹了一层水泥。当房管所工人师傅用大木抹子将和好的水泥铺摊开来的那一瞬间,王一斗又冒出把靠房山的那个地方刨开看看的想法,可当着几个外人的面,不便暴露自己心思。就这么一犹豫一恍惚一愣怔,水泥在大木抹子的挥舞下把青砖地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这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王一斗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着没落,而且至少有一年工夫没有再做那个发财梦。

  王一斗从工具箱里找出錾子和锤子,蹲下身刚要操作,又停下来,走过去拉上窗帘。夜深人静,偶尔有一辆载重汽车呼啸而过,震得窗户微微地颤抖。尽管轻手轻脚,不敢用太大劲,但铁锤子砸在钢錾子上发出的清脆而尖利的声音,足以惊醒睡梦中人。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满世界的人都会听见。王一斗找来一只破鞋底子垫在錾子上,锤子再砸下去,只有地颤动,声音小多了。

  窗户忽然亮了,西厢房白炽的灯光映过来。

  王一斗停下手,专注地听。

  “哗啦啦……哗啦啦……”,尿水注入尿盆发出的声响,清晰地钻进王一斗的耳朵。这个娘们儿!王一斗心里骂着,一时走了神,脑子里闪现出枝子妈大脸庞大嘴巴大眼睛大耳朵的形象。妈的,那窟窿眼儿肯定也大,不然撒尿不会像老母猪似的,也不会掏空了丈夫的身子要了枝子爹的命,自己老早巴早就守寡。

  西厢房的灯灭了,东厢房暗下来。王一斗重新操起錾子锤子与水泥地较劲。不一会儿,两三厘米厚的水泥地就酥了碎了被橇开了,露出原来的砖地。掀起一块块砖,用铁锨挖不到半尺就发现当年挡住木桩的一块青砖。这青砖很大,王一斗一圈圈儿地扩挖着,亮出青砖的真面目,竟有二尺见方、三寸来厚。活了六十多岁,王一斗还没见过这样大的砖。他用力一撬,青砖裂成了几块。他不知道,此时他犯下一个大错误,损坏了一块说不上是国宝级至少也是极有收藏价值的文物。不然,王一斗起码也少吟诵一次“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的咏叹调。

  搬开裂成几块的青砖,露出一个口有水缸大小的黑窟窿,王一斗激动得几乎窒息,一时竟不知所措。这就是那眼藏有金银珠宝的井吗?这不会又是做梦吧?王一斗静了静神儿,猫腰想看个究竟,一股阴冷的潮气撞在脸上,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蹲下身来,颤兢兢地打量着黑窟窿,似乎这不是一眼井,而是一头张开大嘴的怪兽。让王一斗不解的是,这眼井的井壁不是砖砌的,而是用弧型大瓦构成,四周夯的是三合土,土里白灰的颗粒依稀可见。王一斗抄起一块碎砖头,试探地投进井里,发出“嘭”的一声响,好像落在了木质的东西上,也不是想像的那样深。

  王一斗回到北屋,刚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就被满囤妈一把按住了。

  “你拿它干啥?我新换的电池。深更半夜不睡觉,叮叮咣咣闹耗子呢?”

  王一斗压低声音说:“我挖出井来了。”

  “井?出水没?赶明儿咱吃水不用交水费了……”

  不等满囤妈贫完,王一斗把老婆子死鸡拉活雁似的扯到南屋,指着黑窟窿说:“睁大你那狗眼好好瞧瞧!”

  满囤妈的眼睁得大大的,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王一斗打开手电筒,照向黑窟窿,一束光柱穿透翻滚着的团团雾气,照亮了井下三四米处铺着的木板。他让满囤妈找来支蚊帐的竹竿,伸进井里,竹竿的一头杵到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听见了吧,是空声儿,木板底下一准儿还有井。”

  后来证明,王一斗的揣测是对的。在用弧型厚瓦衬砌的井壁中间,横铺着一块块木板,而且是一水儿的柏木,足有半尺多厚,木板下掩盖着一眼青砖白灰砌的大口井,井底部还有卧井,卧井把口安有两扇石门,打开石门,里面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与王一斗梦中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满囤妈缓过神来:“即便木板底下有井,你敢保证有金条银锭?”

  王一斗说:“咱挖开它瞧瞧不就知道了。”

  满囤妈说:“咋挖?这么深,你我都老胳臂老腿儿的。”

  王一斗说:“你是绝户呀?咱把儿子从老家叫来。”

  满囤妈说:“满囤能听你的吗?媳妇打个嚏喷他都哆嗦。”

  王一斗想了想,编出个主意:“就说这次房子拆迁补偿了好几万块,媳妇立马儿会给满囤插上翅膀飞来。”

  满囤妈有些犹豫:“再过十来天咱就搬家了,破东烂西的我还都没收拾呢。”

  “要不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呢!挖出金银珠宝来,家里那些破东烂西的你还要哇?卖给收破烂儿的还要看我有没有工夫。”

  满囤妈低声说:“老头子,咱这么干,犯法不?”

  王一斗说:“犯啥法?犯谁的法?咱在这屋子住了几十年,埋在地里的东西就应该是咱家的。再说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只要咱不说,神仙也不知道。”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喵———”的惨叫,长长的,怪怪的,鬼哭狼嚎一般,划破了整个夜空。王一斗吓得心惊胆战,头发根子都立了起来。满囤妈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这让她正好看见老头子大裤衩子的松紧带不知为什么绷断了,大裤衩子出溜儿滑下来,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嘟噜玩意儿……

  奇耻大辱啊!一个堂堂几万万人的泱泱大清民国,让区区几千个洋毛子就给整治了……噢,对了,不是大清民国,还不到民国呢,男人还留着辫子,是大清帝国,大清帝国。几千个洋毛子,还是八国联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凭着船坚炮利,没费吹灰之力就攻陷了天津卫。北京离天津二百多里地,快马也就一天的路程。京城皇宫里一下子慌了神,真是慌了神。宫里的大臣太监娘娘妃子可以跑,金銮殿的金银珠宝可没长着腿儿,万一洋毛子攻进北京,闯进紫禁城哄抢怎办?李莲英鬼点子就是多,伏在老佛爷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老佛爷一听,骂开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别看没了坠着身子的秤杆秤砣,花花肠子一点儿也不少。就说你吧,瞒天过海在宫外建了两三处暗宅,还娶妻纳妾,收养继子。没有冤枉你吧?李莲英小脸刷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佛爷圣明,奴才该死!天下事甭想瞒过老佛爷您。老佛爷只好依了李莲英的主意,火烧眉毛,兵临城下,屎堵屁股门,不依不行了。吩咐马上装箱,金银珠宝连夜转移出宫。这时候,有探马来报,八国联军出了天津,直奔北京而来,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武清。

  二

  半夜里那一声猫的惨叫,全是因为一只独眼龙的黄猫闯进夏五爷收养的几十只瞎拐秃瘸猫的领地引起的。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夏五爷从街上拣回一只断了一条后腿的大白猫养在家里。打这儿起,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的被遗弃的猫,纷纷投奔夏五爷的门下。有时二三十只,有时四五十只,来去不定,多少不详,闹得院子里一年四季臊烘烘的。倘若谁要问夏五爷您收养了多少只猫?夏五爷一准儿会说,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不仅“打死也不知道”到底养了多少只瞎拐秃瘸的猫,对人事间的许多事,夏五爷也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动不动就“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这是天下大乱时被整成神经留下的后遗症。

  王一斗折腾了多半宿,身子骨和神经都累得不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以至连满囤妈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找儿子搬救兵也不知道。王一斗正猫腰撅腚洗脸,听见院子里有夏五爷和枝子二叔郑考古说话的声音,就支棱起耳朵。

  “夏五爷您哪天搬家呀?”

  王一斗脑子里闪现出郑考古戴着的那副永远雾蒙蒙的眼镜。

  “说好了,全院同一天搬。”

  一个院住了几十年,王一斗想不明白,夏五爷为啥一辈子不婚不娶,而且整天啥事不干,却从来不愁吃穿。

  “这回给您多少房子呀?”郑考古在问。

  “你大嫂家多少我多少。”夏五爷回答。

  “赶明儿搬了家,这些猫,您怎安置它们呀?”

  “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

  听到这,王一斗迎出屋,向郑考古打着招呼:“大兄弟,今儿咋这闲在?”

  “咳,这不是拆迁要搬家吗,我来看看能帮嫂子什么忙。”郑考古扶了扶雾蒙蒙的眼镜。他本名叫郑高谷,叫白了就叫成了郑考古。

  “光说不成,这亲的呀就是亲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王一斗的话里多少有巴结的味道。

  “咳,谁叫我大哥走得早呢。”郑考古说话时总爱在前面加一个“咳”,这许是北京大学考古系的高才生至今在考古方面一事无成的由衷叹息吧。

  “她二叔,来,进屋坐吧。”方头大脸的枝子妈高挑着竹帘迎小叔子进了西厢房。

  光顾跟郑考古说话了,王一斗没看见给猫喂食的夏五爷向这边瞥了一眼。

  吃完晚饭,王一斗沏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静下心来,琢磨着待满囤妈找来儿子,怎么才能下到井里取宝。看来,决不能大挖槽,费工不说,动静也太大。再说,已经跟拆迁办签了合同,不几天就搬家了,时间不允许。只有悄悄地进军,先用凿子将木板凿开一个洞,再伸进刀锯一点点儿地锯,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事就办了……正想得入神,满囤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一鼓一鼓的,光生气不说话。王一斗开开电扇,递上毛巾,问搬来救兵没有?

  “别提了,就你这儿子,脊梁骨算是酥断了,媳妇不吭声,他连个蔫儿屁都不敢放。”

  王一斗急得在屋子里走起溜儿。钻透横在井中间的木板,起码要两个人,一人下到井里凿,一人井边拽着绳。满囤妈虽说也算个人,可只有嘴上功夫,干点儿活就喘成捣蒜杵子似的。

  “要我说,这也怪你。办事没个准星儿,不长后眼,不然你们爷儿俩也不会闹得这么生分。”

  “说说的,怎么冲我来了?”

  “本来就是嘛!让你自己说,这辈子,你干了多少养活孩子没屁眼儿的事呀?”

  “你也就是事后诸葛亮。要知道尿炕,早睡筛子了。”王一斗嘴上依然硬气,心里已经软下来。

  满囤妈忽儿抹开了眼泪:“现如今,啊,咱这个家,亲不亲,热不热的,谷糠贴饽饽捏不成团儿。”

  “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干啥。”王一斗明显没有了底气。

  满囤妈不依不饶:“不是我埋怨你,这辈子你干的事,有一件对得起儿子吗?整天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明知道后悔药难吃,可就是不长记性。”

  王一斗无话可说了。这辈子,谁让一轮到他烧香,灶王爷就调屁股呢!

  刚到京城送煤那会儿,一起送煤的老乡,先后把家眷接进京,有的干脆娶了城里姑娘。王一斗却想,水流千遭归大海,树高千丈叶归根。等醒过梦儿来,晚了。后经三番五次申请,把老婆孩子也接进京城,上了户口。没过二年,那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热闹劲儿一过,立马儿挨起饿来,饿得前心贴后心,做梦都在吧嗒嘴。在乡下,茅草根榆树皮洋槐花烂菜帮子白薯秧子都能充饥,更不要说还有遍地的马齿菜蒲公英车前子猪毛衣等等野菜了。城里有什么?除了水泥地柏油路,就是汽车屁股吐出的废烟,还有下水道冒出的臭气。城里二级工,不如地里一畦葱。回去!王一斗以响应国家支援农业号召为名,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迁回到河北定兴老家。等日子好过点儿了,想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再办回北京,门儿也没有哇!王一斗长吁短叹,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前些年,有项政策规定,老工人退休,允许一个子女顶替接班,户口办进北京。人家机灵的,甭管够不够岁数,甭管有病没病,反正一个个退休回家,让在农村的子女来北京接班了。王一斗呢,论岁数,还不到退休的年纪;论身体,一年四季身子骨倍儿棒,吃嘛嘛香,即便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用吃药,往脑门儿上抹点儿清凉油,准好。谁承想,敢情啥事都不是板上钉钉儿。等他到了退休年龄,变了,外地农村的子女不许到北京顶替老子上班了。这一变可不要紧,儿子满囤搞了好几年的对象小喇叭吹吹了,后来娶了现在的这个媳妇,厉害得母老虎一般。不仅耽误了儿子的前程,有了孙子,户口也落在农村。这就是说,子子孙孙,祖祖辈辈,只能土里刨食。王一斗短叹长吁,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后悔的后遗症一直延续到这次拆迁。区里搞危旧房改造,拆迁补偿办法,既按房屋面积也按现有人口。王一斗家的户口簿上,只有他一个人,只能分到一套两居室。如果户口薄上有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起码能分到两个两居室。如果户口簿上再有闺女女婿外孙子外孙女,完全可以分到三个两居室。就按少了两个两居室算,等于少了一百平方米楼房,这得值多少钱啊!只因当初一念之差,白白地丢了。王一斗长吁短叹,短叹长吁,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灶王爷这回怎么也该把屁股调过去,把正脸转过来了吧?挖出慈禧太后藏在井里的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什么户口呀房子呀吃喝穿戴呀,等等等等等算个屁呀!足可以把这辈子所有的后悔事,全都找补回来!

  可是,儿子满囤不来帮忙,这井……且慢,满囤来了。

  第二天,满囤带着儿子热闹儿从定兴老家赶到北京。一年多不见,热闹儿长高半头。王一斗高兴地把孙子抱在怀里,核桃皮似的老脸扎得孙子嗷嗷叫。王一斗忙得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满囤妈没好气地问儿子:“媳妇不发话,你哪儿借的胆儿呀?”

  长得敦敦实实且已发福的满囤,吭哧憋肚,不知怎么回答。

  孙子热闹儿抢过话说:“奶奶我告诉您吧,是我妈催着我爸来的,说要是来晚了,金子银子就全让爷爷奶奶昧起来了。”

  “去,不许瞎说!”黑黢黢的肌肤也没掩盖住满囤的脸红。

  王一斗向满囤讲了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传说,又来到南屋,移开破木箱子,露出黑洞洞的井口,然后把具体行动计划说了一遍。

  满囤听得满脸冒汗,眼睛都直了:“爸,咱、咱这样干行吗?”

  “想发财不?”

  “那还用说。”

  “想发财就啥也别怕。”

  “好吧,我全都听您的。咱啥时动手?”

  “大白天儿的可不行,等夜里再说。”

  满囤疑惑地问:“爸,这井里,真的藏着金银珠宝?”

  王一斗有些不快:“你就放心吧,这次不会再吃后悔药的。”

  满囤打了一下磕巴:“要是真挖到金银珠宝,热闹儿他妈说……”

  “我知道你要说啥。我都六十多了,黄土埋到脖子,还能再活几年?等赶明儿一蹬腿儿,还不全都是你们的?”

  老实的满囤非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不是还有我妹妹她们一家子那嘛,到时候……”

  “瞧你这没出息劲儿!有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儿吗?现在我就告诉你,除了姓王的,外姓儿的甭想沾光。这回你放心了吧?”

  “其实,我不是……”

  “不是啥?你呀你,赶明儿有了钱,把腰板儿挺直了叫我瞧瞧。”王一斗恨铁不成钢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满囤还真挺了挺腰板,不免有些滑稽。

  夜里,当全院邻居家里的灯都关了,父子俩挖宝的行动开始了。

  尼龙绳一头拴在满囤腰间,一头攥在王一斗手上。王一斗慢慢地放着绳子,满囤脑袋朝下徐徐地降到井里。突然,满囤“啊”地大叫一声,音儿都变了调儿。王一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往上拉尼龙绳。可是,井口小,满囤胖,拉到半截儿,一下子卡住了。满囤吱哇乱叫,两腿乱踹。慌乱中,绳子松了,满囤出溜一下又滑到井里。于是,井里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满囤妈在北屋哄孙子睡觉,闻声跑过来,帮助老头子连拉带扯地总算把儿子弄到地面。满囤面如白纸,身子筛糠,再看脚下,水泥地上洇湿了一大片,一股臊尿的味道直扑鼻子。

  王一斗问:“到底怎么了,叫唤得这么吓人?”

  满囤余惊未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摸到一团凉凉的、肉乎乎的东西。”

  凉凉的、肉乎乎的?莫非是蛇?王一斗只一想,身上就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蛇,他有着刻骨铭心的惧怕。

  满囤妈打开手电筒照进井里,横在半截儿的柏木板依稀可见,连个草棍儿也没有。“是你看走眼了吧?哪有什么蛇,自己吓唬自己。”

  “没错,绝对没错!就是凉凉的、肉乎乎的,盘成一团儿,我好像还看见它动了一下呢。”满囤这时才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先是双手捂住裆,觉得不妥,又“嗖”地蹲在地上,以掩饰尿裤子的尴尬。

  王一斗相信儿子满囤的话是真的,他隐隐约约感到,挖井取宝不像他原来想像的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

  月黑天,好做贼。神武门打开了,八辆马车出了皇宫,八辆,每辆车上的东西都用油布盖得倍儿严。老榆木车轮子上绑了布,马蹄子也都绑了布,是那种厚实的小帆布。走起来,鸦雀无声。也不是鸦雀无声,驾辕的马呼呼地吐着粗气,所以不能算鸦雀无声。十六个侍卫,加上疤瘌脸的侍卫队长,一共十七个侍卫。俩人押护着一辆马车,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侍卫队长走在最后压阵,脸上的疤瘌泛着光,标枪的枪头也泛着光,是看一眼就浑身发冷的光。马车出了神武门,往东,沿着景山东墙又往北,到了鼓楼,然后七拐八拐,停在一个门脸不大的四合院门口,开始卸车。宅子的佣人都被关进北房,不让出来,出来就杀头,看见就挖眼。听见院子里嘁嘁嚓嚓的脚步声,有个老妈子胆子大,胆子也忒大了,大得不怕杀头挖眼,舌头尖儿贴在窗户纸,舔破一个洞,换上一只眼。只见侍卫们重箱子抬进来,抬进东厢房,空箱子搬出去,搬出院子,一趟又一趟。有个侍卫脱了手,“咣当”,红木箱子掉地上,“哗啦”,金银珠宝撒一地。胆子大的老妈子赶忙用手捂住嘴巴,多亏捂住嘴巴,要不非得喊出声来。这时就听见从院子里传来扇耳刮子的声音,劈劈啪啪有好几下。这以后,胆子大的老妈子后半生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一直到死也没睡过,没睡过安稳觉。

  三

  满囤没有说错,他在井里摸到的那团凉凉的、肉乎乎的东西,的确是蛇,是一条秃尾巴的粗大黑蛇。夏五爷管它叫“秃尾巴老李”,这是他把家乡流传的神话里的内容套用在了这条黑蛇上。

  夏五爷的祖籍在古北口外的巴克什营,村名沾满了牛羊肉的膻味儿。小时候,他听奶奶讲过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李各庄有一位姓李的姑娘,到村西的小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只见从上游漂下来一个野果子,红彤彤的。姑娘从水里捞上野果子,擦巴擦巴就吃了。没过多久,姑娘有了身孕。姑娘的爹娘非要除掉这个累赘,又是让吃堕胎药,又是让闻麝香块,使尽办法也不管用,姑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分娩的这天晚上,本来满天星斗,月牙高悬,却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姑娘产下一个肉球,在炕上蠕蠕滚动。用剪子挑开肉球,从里面蹿出一条黑蛇,吓得一家人昏死过去。这以后,黑蛇每天晚上飞回来吃奶,每次姑娘都失去知觉。这天黑蛇又回来吃奶,不料中了埋伏,尾巴被姑娘的爹娘砍掉一截儿。黑蛇再不敢回来吃奶,整天施展魔术,刮黑风,下黑雨,百姓算是遭了殃。黑蛇没了尾巴,又生于李家,人们就管它叫“秃尾巴老李”。天上的玉帝知道了黑蛇在人间造孽,派遣小白龙下凡降伏。小白龙和黑蛇在河里打起仗来,当地老百姓赶来助战,见白水一过来,就往河里扔馒头;见黑水一过来,就往河里撒石灰。小白龙终于把黑蛇打败了。黑蛇逃到云蒙山东麓的一个深潭里,再也不敢出来,这个潭后来就取名黑龙潭。小白龙呢,潜到万福山西麓的一个深潭里,被人奉为神,取名白龙潭,并建了道家的五龙祠,供奉四海龙王和小白龙,还建有佛家的龙潭寺,农历三月初三,白龙潭庙会香火极盛。

  夏五爷与黑蛇秃尾巴老李的缘分不浅。每年夏季,秃尾巴老李都到夏五爷家西跨院儿蜕皮。年轻时,长得快,一年要蜕皮好几次;现在老了,身子几乎停止生长,一年一次的蜕皮,不仅是在痛苦中获得新生,也是为摆脱鳞片上细菌的困扰。这天,秃尾巴老李又如期而至。它从墙角香椿树旁的地洞里刚一露头,就被夏五爷发现了。

  夏五爷招招手,悄声说:“老李出来吧,没人看见。”

  秃尾巴老李缓缓地爬出洞,亮出整个身子,虽说也就一米多长,却有茶杯般粗细。因为缺了一截儿尾巴,也就少了身躯渐渐变细的过程,有一种戛然而止的感觉,身子末端长有一块硬硬的死结,爬行的动作不免有些笨拙。秃尾巴老李在香椿树旁盘作一团,仰起脑袋向夏五爷吐着红芯子。

  (未完待续)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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