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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三)

http://www.sina.com.cn 2003/10/31 17:09   北京文学

  作者:张欣

  裁云心想,这是脱裤子放屁,普天下哪来那么多冤案?又不是文革时期,尤其是强奸犯,比杀人犯还招人恨,招人恶心,就算其中的事实有些出入,有点冤情,也不可能是冤案,再说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细长的单眼皮,鼻梁出奇的高,市局为破案服务的画像员都说,这就是色相,男人长成这样,基本上就是西门庆。

  再说了,进来就喊冤叫屈的岂只是他一个人?犯罪嫌疑人有非常狡猾的一面,瞪着眼睛说瞎话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这些人根本没有道德底线,不知诚实和良知为何物,可以说相信了他们就是对人民的背叛。

  尽管裁云心里颇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会坚决执行毛所长派给她的任务,这点警员素质她还是有的,那就是只要在三看呆一天,她都会无条件地完成好各项工作。

  董裁云到有关部门跑了一圈,最终向毛所长作了如下的汇报:

  受害人程藐金,女,21岁,情天恨海音像公司门市部营业员。7个月以前,受害人的父母发现她情绪低落,行为反常,并没有引起特别注意。不久,程藐金从高处跌落致伤被送进医院,父母亲方知她已有3个月的身孕,可以推断从高处跳下是为了胎儿自行流产。

  程藐金做完人工流产之后,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经常发呆,默默流泪。这时父母亲又发现,放在家中借来的准备装修的3万块钱不翼而飞,在父母亲的严厉责问下,程藐金承认被骗财骗色,但绝对不是她情愿的,不过她拒绝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经过父母亲、街道以及派出所反复做工作,程藐金才说出是伍湖生所为。

  伍湖生,男,36岁,无业,有赌博行为记录。案发之后,他坚称跟程藐金是普通朋友关系,没有任何不轨行为。但据音像公司门市部的工作人员反映,他隔三差五就会到店里来找受害人,两人关系十分熟络,经查,伍湖生在门市部买的数十盘歌碟没有一盘开封,这说明他并非音乐发烧友,主动接近受害人显然是另有所图,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同时,桂林佬餐馆的小老板也证实,伍湖生与程藐金二人经常光顾小店,关系如同情侣,肯定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再则,程藐金手术期间,伍湖生突然神秘消失,后来自认为风头已过,才重新出现。

  伍湖生提出要做亲子鉴定,但程藐金手术之后院方没有留下任何类似标本之类的东西,只是按常规全部清理干净,已无线索可寻。伍湖生又提出要与程藐金当面对质,程藐金得知这一情况,情绪严重失控,边哭边冲进厨房用菜刀猛砍左手腕,造成自伤,经抢救现在仍在康复之中,家属强烈要求杜绝一切外界刺激,并要对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在一系列的证据链形成之后,便是零口供,伍湖生也难逃法网。

  听了情况汇报,毛所长也没说什么,他经手过的人、事,千奇百怪,这实在也算不上传奇。由于最近的工作较多,他叫裁云直接跟伍湖生谈一次,有什么情况再说,但总之不能再搞绝食那一套,变相对抗政府。

  董裁云和伍湖生在交心室谈话,这里的布置十分简单,但不像审训室那么严肃和对立,这是毛所长攻心为上理论派生出来的一个具体做法。毛所长过去当过兵,他说“四个第一”我不管是谁说的,就是有道理,人的因素、政治工作、思想工作、活的思想这四个第一,说来说去就是要做好人的工作,而人的思想是千变万化的,简单化的对待和处理就会出问题。

  然而,伍湖生好像并不想跟董裁云说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一言不发,也不看董裁云一眼,曾经激动、失控的表现已经不复存在。

  他看上去冷漠而平静,与刚来时判若两人。

  还是不愿意解释细节,他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过那些事?”

  “受害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要跟受害人对质。”

  “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啊?”

  “反正我是清白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呢?”

  “清白就是清白,不需要任何证据。请问你怎么证明你的清白?!”

  放肆!董裁云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把我和你放在一块比?真是不要脸!顿时,裁云像吃了一个苍蝇似的,再不想多说一句话。何况,她去意已定,与这里的人渣周旋就显得格外没有意义。

  “伍湖生,我告诉你,就你这种态度,谁也帮不了你!”这是董裁云对伍湖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

  伍湖生搬进九监仓之后,就一直在写申诉材料。

  同仓的一个贪污犯说:“你写书啊?你是作家吗?”

  伍湖生心想,作家是个屁呀,要不是没钱请好律师,我会在这里一直写一直写吗?不过转念又想,要是自己真是作家就好了,说不定还真能把事情说明白,洗掉身上的冤屈。

  贪污犯得知他在写申诉材料,像看个傻瓜似地看着他说:“没用的,就算你比窦娥还冤,写这玩意儿也是没用的。”

  “为什么呢?”伍湖生有点急了,他不见得真的在这里蹲个十年八年吧。想到这一层,无论如何是潇洒不起来的。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好彩,进都进来了,谁还听你说那么多。”

  “那我真的是什么也没干啊!”

  “不相信你就写吧,以前有个人也像你一样每天写每天写,合起来差不多有一担了,可以挑着走,还不是……”贪污犯右手在脖子前面一横,做了一个挨刀的手势。

  伍湖生顿时寒气四起,从头凉到脚。

  清夜静思,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藐金为什么要陷害他呢?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他混在一堆老头老太太里喝完最便宜的早茶,茶叶都有些霉味了,他吃了一个肉粽,总共是3块5毛。当时他对自己失望极了,尤其想不到自己不仅财力就连口味也提前进入了老年队伍。

  这才是破产带给他的最真实的隐痛,它们如暗礁一般,深藏他的心海。

  没有人与众不同,他也一样。好像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但其实,随便一个早上,一件小事都会让他痛感这样活着是多么的没有意思。

  藐金在店里上班,远远地见到他就笑,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对他笑了吧,而且笑得那么由衷,自然。就算是这里面也有商业成分———她希望他买她的碟,可是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她总是给他留最好听的碟。

  果然,藐金表情夸张地说,我给你留了滨崎步的碟,很抢手的。

  什么,兵器部?那航天局也出碟吗?

  跟航天局有什么关系?她递给他一张日本小个子歌星的碟,这个女人染着黄头发,长得很亚洲很精致。没有了,昨天一到货,两个小时就卖完了。

  谢谢你。

  谢什么?你还请我吃啤酒鸭呢。她很哥们儿地说。

  是的,那些碟他一张都没听过,可是这很重要吗?成为他的罪证之一简直荒唐!

  那天他们还聊了一些闲话,他记不大清了。当天晚上,叉烧突然打电话通知他,第二天到洲头嘴赶第一班船去澳门。

  叉烧有个习惯,手风很顺的时候就不舍得离开赌场,开盘就输,他不会一路猛追,造成越追越输的下场,所以他至今还不至于跳楼谢世。可是赢起来,他坚信千载难逢的运气来了,必定安营扎寨,开高级套房,白天睡觉,晚上吃一碗鱼翅捞饭便冲进赌场,还没开始已是满头大汗,两眼悠悠地冒出野兽般的绿光。

  闲来无事的时候,伍湖生想起任小姐,很想跟她再喝上一杯。可是他两次去玻璃酒吧,都没有见到任小姐,任小姐常坐的那张吧台坐着一个黑嘴唇的女人,一点也不合伍湖生的口味。

  凡是自认为好的,值得回味的东西都是不能重复的吧?再来一遍,好像就不那么好了。伍湖生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他就变得更加无聊,于是在他把玩着叉烧的全球通手机时,他试着给藐金的门市部打了一个电话,等了好一会儿,藐金才跑来听电话,他想,藐金一定会说出令他发笑的话来,那他就不至于闷死在澳门了……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藐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埋怨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伍湖生忙说,你怎么了?藐金你怎么了?

  藐金哭得说不出话来,伍湖生心想,你知道这全球通手机每秒钟是多大的花费吗?我的小姐!

  自然,伍湖生不能像学生哥那样让女孩子由着性子哭,再说像藐金这样的女孩子又能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呢?剪坏了一个发型,没买到电影票,裙摆被人踩了一脚她们都能哭半天。于是他说,是不是你表姐又骂你了?藐金,你不要哭,过几天我回去给你摆平。你听见没有?你说话呀?!

  叉烧是一个抠小钱的人,伍湖生很不情愿地收了线。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开始向他一步一步逼近,他觉得他已经够倒霉的了,一个人还能怎么倒霉呢?至于藐金的伤心,他也没有特别地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伍湖生以为要打道回府了,可是这回叉烧犯了赌瘾,他自说自话买了两张发财团的旅游票,直奔马来西亚云顶赌场大展拳脚。伍湖生有点不想去,但是尽管叉烧对他很客气,他却不想开罪他,世界上是没有人开罪米饭班主的。

  等到伍湖生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简单休整了一下,他便到音像门市部去找藐金。然而,多时不见,面目全非,不仅藐金已经不在那里做了,而且店里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怪怪的,不肯多说半句话,以往的和颜悦色更是不复存在。

  不久,派出所就来人收审了他。

  有些细节不是不能解释,而是没法解释。一个男人因为失败之后的无奈和变态,你还要逼他自己说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何况这种事呈堂作供就没人相信,还白白失了自己的脸面。钱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就是让人懂得了体面,哪怕你最终一无所有,可面子成了你的累赘,得扛一辈子。

  伍湖生觉得他的前妻一点都没变,她也算是落魄了,潦倒了,身上穿着已经洗旧了的名牌,但仍能保持一个蛮字写在脸上,这有多不容易!“你能不能不给我找麻烦?”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还狠狠瞪了伍湖生一眼,就那么一瞥,也不知道她看清楚他没有,反正她这样说,两只胳膊在胸前拧成一个大麻花。

  一时,伍湖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收到我的信了?”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收到他的信,人家能找到这种地方来吗?

  “收到了……你是什么都没干吗?”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起过这么下作的心?”

  “……现在的人还真不好说呢……而且社会昌明,法律又那么健全,没事谁还能把你搞到这里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总不见得你进了这种地方还想听顺耳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亲人了,张口就让我给你父母送钱去,再给你请一个好律师,你以为我是人肉提款机啊……好像还给了我天大的荣誉似的……这荣誉你还是给别人吧……”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挺有钱的吗?”

  那还是前段时间,伍湖生在明珠楼的饭局上遇到了他前妻,两间包房挨着,伍湖生出来上洗手间,碰上他前妻从洗手间补妆出来,见了面,两个人都一愣。伍湖生说,看样子都搞掂了,那家伙在里面吗?前妻得意道,我属猫,有9条命。伍湖生说,别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他到底有钱没钱?前妻笃定道,他是搞药材生意的,你说他有钱没钱?现如今虫草多少钱一斤?燕窝又多少钱一斤?再说了,全国人民干什么事能万众一心又不离心离德?伍湖生说,什么事?前妻说,保命。说完就扭着屁股走了。

  “我那是骗你的,你还不知道我虚荣吗?我早跟他算了……谁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跟着你过,他不但不吃醋,还姑奶奶一样地捧着我;我们一散,他倒不把我当成一回事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吃糠吃菜不吃气……”

  “你现在早不能吃糠吃菜了……”

  “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说,你接着说。”

  “……说完了,就这么回事。”

  “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一让你帮忙就变成另一个故事了?”

  “这会儿我还有心思骗你吗?……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网吧,挣不了大钱,吃饭和孩子上学差不多够了……另外我也不租房,带着孩子跟着我爸妈一起住,还算有个照应的……但是你说花大钱打官司……说难听点,就算我肯舍下脸来坐台,也没人来捧场啊……”

  “行了行了,你怎么说话也跟劳动妇女似的?”

  “本来就是劳动妇女嘛,没钱,怎么优雅?我要是守着金山银山的世袭贵族,也能保证上断头台的时候从容不迫。……你看看你,还不也是一变成草根阶层就……”

  “就怎么了就怎么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帮不了我总还可以相信我吧?你相信我就算是在道义上支持我你知不知道?”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行行行,我相信你,你就玩命的写申诉材料,我就玩命地给你复印给你寄,你看行不行?”

  伍湖生的前妻临走之前,拿出儿子的几张照片来给伍湖生看,儿子已经8岁了,比以前明显高出一截,但神情无论如何有一点点不为人察的忧郁,这令他甚是心酸。前妻还说,给他父母送钱去了,也没提这些事,他父母还挺高兴的,身体也还不错。伍湖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该点头的时候点点头。

  这天晚上,伍湖生真的是绝望了,他也是第一次从心里憎恨程藐金,这个世界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你要警惕你很有可能无辜受害,这也许就是人人都变得自私冷酷的原因之一吧?整个事件看上去没有人怀疑是伍湖生骗奸无知少女,但只有伍湖生一个人明白,他很轻易的就被—个丫头片子给涮了。

  一旦需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的。

  六

  让人心烦意乱的雨季如期而至。

  稠密的雨丝连绵不断地下着,没有尽头似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身心潮湿,心情莫名地受到影响,只有董裁云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这种天气实在很配合她一贯的情绪,那些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上午,董裁云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出现在国际大厦麦当劳的门口,她跟冯铁男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然后一块去见工。

  铁男费了好大的劲儿,给她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下属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据铁男介绍,本来她并不觉得找工作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一旦付之行动,不仅发现哪儿都不需要人,而且即便是要人,条件也苛刻得离谱。可是她答应了裁云,无论如何不能败下阵来,最终找了她的老朋友———鹏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几乎是逼着人家接受裁云。

  老总说,好吧好吧,她来可以,一定要像管理犯人一样地管理那些欠交管理费的住客,这些人你不知道有多麻烦!还有,试用期3个月,不胜任就走人,我这儿可不是什么收容站。不过后面这些话铁男并没有对裁云一一表述。

  铁男见到裁云,劈头就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老气?”

  裁云道:“不是见工吗?又不是相亲。”

  “见工比相亲重要你懂不懂?相亲算什么,没有男人会死吗?找不到事做吃什么!”铁男一边说,一边脱掉自己身上浅绿色的日式的条纹夹衣,让裁云换上。又用小梳子梳梳裁云的额发。

  裁云换上铁男的外衣,一下清丽了不少,就跟天晴了似的。

  铁男露出粉红色的毛衣,同时也露出了曲线玲珑有致的身段,她把裁云的风雨衣搭在手臂上,嘱咐裁云道:“见工的时候别像人家欠你钱似的,适当的微笑是女人战无不胜的法宝。”

  裁云道:“我这是职业习惯,想笑跟谁笑去?”

  铁男想想也是,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求你了,啊。”

  裁云还没见过铁男如此如临大敌,深感她对自己的尽心,尽管找工作这件事她始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怪了,决定走的时候挺如释重负的,可具体落实了鹏程公司,不知为什么她又有些失落,失落什么呢?她的工作可以说是无人羡慕的差事,也给她自己带来过烦恼,可是真的拔腿就走,心里挺不是味的。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地告诫自己,现实一点,现实一点总没什么错。“你放心吧。”她对铁男说道。

  想不到见工出奇的顺利。

  老总拉着裁云的手不放:你现在就去人事部门填表,什么时候上班都行,工资方面也保证让你满意。说完就叫自己的秘书带裁云去人事部。

  裁云走后,老总对铁男说,早知道她是一个冰山美人,真用不着你使这么大的劲,你就说人很漂亮,不全结了吗?铁男不快道,我又不是拉皮条的,光说人家长相算怎么回事?再说人家也不是靠脸蛋吃饭的,不但工作能力强,又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再说了,你也没说你的公司只需要花瓶啊。

  老总说,这还用说吗?每个男人的内心需要其实都是花瓶,其次才是其他。再说了,你要是不漂亮,我能那么听你的吗?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事部?

  讨厌。

  铁男知道,老总就是这么一个大张旗鼓喜欢女人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眼球吃吃冰淇淋而已,现如今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好男人了。

  跟铁男分手以后,裁云的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被人肯定总会让人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别管这个人是谁,也别管他是不是秃顶。裁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长期缺氧的病人需要新鲜空气一样,太需要被赞扬,被肯定了。

  她少有地以一种舒畅的心情在街上走着。什么失落不失落的,今后她就能像铁男一样,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了。从前,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中性的,什么白领、女人这类词汇离她要多远有多远,她所追崇的理想,情操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浪漫主义了,然而现实生活教育了她。

  她走进商店,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买了两套时装,另外给母亲买了一个治疗关节痛的频谱仪。

  尽管她们老吵,有时几乎水火不相容,但仍是世界上最关心对方的那个人。记得有一次她得急性肠胃炎,又吐又拉,本想熬一晚上再上医院,但是到了半夜,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爬起来上厕所的劲儿都没有了,母亲看她这样,下决心背她去看急诊,她泥一样地摊在母亲的肩头,以往所有的怨气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是特别严重的细菌性痢疾,晚来一步可致休克,后果不堪设想。

  她们就是这样,彼此难以调和,却又不能分离。血缘关系其实是非常神奇的,夫妻之间可以形同陌路,然而,裁云就从未想过离母亲而去。

  裁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母亲正在做饭。

  “你发奖金了吗?”母亲拿着锅铲,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没有啊。”

  “怎么会买这么多东西?这是什么?”

  “频谱仪,给你治关节痛的。”

  “多少钱?”

  “四百多吧。”

  “你疯了?!”母亲惊呼起来,“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裁云不快道:“你没用过,你怎么知道是骗人的?”

  “这还需要用吗?用灯照一照能治病,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上回你到楼上去借红外线灯,你怎么说有用啊,自己买的东西,倒变得没用了,这个频谱仪的原理只比红外线灯强。”

  母亲一时无话可说,但还是念念叨叨地埋怨她上当受骗,乱花钱,而且一再强调频谱仪是不治病的。

  在路上,裁云就作好了思想准备,无论母亲说什么,也无论自己对她的话多么听不进去,一定要保持沉默,决不跟她发生争执,她相信包容一定能感动母亲。爱,就是包容。她喜欢这句话。

  这时母亲已放下锅铲,熄了厨房的火,专心翻着装频谱仪的袋子。

  “你找什么?”裁云问道。

  “找发票啊,我明天拿去退。”母亲的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裁云终于火了,忍不住顶撞母亲:“就算是我买错一样东西,你总该理解我的一片好意吧?”

  “你看,你终于承认自己买错了东西,错了就是错了,还要叫别人理解,这是什么逻辑?而且你这么任性,哪个男人敢娶你?!”

  这更是一句点导火线的话,裁云难得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想,为什么一脚踢到她心窝的人总是她的母亲呢?这真令她黯然神伤,她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本来她想告诉母亲她找工作的事,以及自己今后的打算,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发呆。

  伍湖生躺在离厕所最近的大通铺上,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不觉想到,这雨怎么也跟股市一样呢?跌停板也好,大跳水也好,总说见底了,可以起底进仓了,还可以无止境地跌下去,让人既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这雨也是一样,下了这么久,想着也该停了,想不到它不仅不停,反倒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很单调,这让伍湖生眼皮发沉,他素来有个习性,就是喜欢雨天时,只要自己是在一个干燥的地方,甭管是什么地方,便想像出被雨浇得乱窜的人群,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的样子,心中便有无比的快意。幸灾乐祸绝对是人性的一种具体表现。

  进了三看,伍湖生一直失眠,数山羊数到300多只也还是睡不着,又倒过来接着数。雨天,也的确是睡觉的大好时机,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伴着哗哗的雨声,他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送鬼门关,身后插着强奸犯的木牌,被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半拎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特别害怕,还问其中一个壮一点的警察英超联赛的战况,但人家并不回答,只是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后来的事就记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天很黑,黑得没有一点指望,他们三个人使劲走,使劲走,深一脚浅一脚地……

  突然,他的头部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接着是一脚踩空,他知道是出事了,拼命地想醒过来,可是他就是醒不过来,极度的瞌睡像山一样地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醒,确切地说是在瞬间惊醒的,醒得脑子清清亮亮。可是,第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他看见了满天的星斗。

  房顶呢?屋子呢?他这是在哪里?他已经被枪毙了吗?他死了怎么还能看到星星呢?

  周围一片漆黑,伍湖生一下子坐了起来,想着自己不是在夜游吧?他本能地跳到地上,发现贪污犯已经穿戴整齐:“还不快跑?”他对他说。

  “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切地拉住欲走的贪污犯。

  “什么怎么回事?”贪污犯不耐烦道,“下雨的时候这屋子没塌,雨一停突然就塌了,除了压在下面的,该跑的都跑了。”

  “那应该很乱,怎么这么安静?”

  “你睡得太死了,乱劲儿早就过去了,就几秒钟的工夫……我的腿给砸伤了,要不也不会耽误到现在。”

  伍湖生果然看见贪污犯的腿部包着破布条,但因为天黑,不知是否还在渗血。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见到处都是断壁残墙,九监仓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幸亏他睡觉时没脱裤子。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贪污犯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架着我点,我们赶紧走。”

  伍湖生听话地架着贪污犯,心里的确只有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他又没犯罪,他凭什么被关在这里?!如果他跑出去,他就能像所有为自己洗刷罪名的传奇故事那样,找到程藐金,搞清事情的原委,还自己一个清白。

  这时,他觉得额头凉凉的,一摸,是血,他这才知道自己也受伤了。

  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不倒下就得跑。

  这时,《亡命天涯》的画面,《追捕》的画面在伍湖生的眼前纷至沓来,看来艺术的确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而来,多么离奇古怪的事情,它就是发生了,而且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伍湖生身上。难道他还不冤枉吗?窦娥是六月天下雪,他是坐牢坐得屋倒房塌,那就他命不该绝,该他为自己伸张正义。

  想到这时,伍湖生精神抖擞地搀着贪污犯摸索着往前走。

  当然,路很不好走,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路,满地都是瓦砾,又连下了太长时间的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真如梦里面的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踩,贪污犯的腿伤得不轻,他使不上劲仆倒了,伍湖生也就跟着仆倒了。

  (未完待续)  (一)  (二)  (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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