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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五)

http://www.sina.com.cn 2003/10/31 17:12   北京文学

  作者:张欣

  “我失忆,行不行?”

  “你在笔录上说,你们一块去过祥福宾馆,有这回事吧?”

  “有又怎么样?反正我是被迫的。”

  “有还是没有?”

  “有。你满意了吧?”

  “那么一块到他家去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把我灌醉拖去的。”

  “酒醒以后发现他们家有什么特别吗?”

  “没什么特别。”

  “他真的很喜欢听音乐吗?”

  “当然,他喜欢把音响放得很大声,连桌子上的茶杯都嗡嗡地响。”

  裁云突然噤声,程藐金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

  裁云正色道:“你根本没有去过他家对不对?他家没有音响,他也从来不听音乐。”

  藐金甚是不解,满脸狐疑。

  裁云又道:“前些天我到祥福宾馆调查取证,你是跟一个男人去过祥福宾馆,用假名开的房,但这个男人不是伍湖生,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也就是说整个事件中还有一个从未露过面的年轻男人,包括你在笔录中所描述的你倒在地上摸到一只皮鞋猛砸对方,你说那是一个臭气薰天让人窒息的地方……都不是伍湖生家中发生的,而是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另外一个房间里……是不是这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

  此时的藐金微低着头,面色苍白。

  “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都不应该让一个无辜的人为你坐牢,而且你诬告本身就是犯罪,你就真的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裁云已经感觉到藐金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知道这是突破她的唯一机会,所以她和缓道,“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尽一切能力帮助你……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玩失忆,但是我告诉你,就是人间蒸发也没用,我们不仅能够找到你,而且一定会查出事情的真相。”

  藐金突然扑到按摩床上哭了起来,哭够了,才说:“……我就知道这样不行,可是我表姐说,这年头自己死不如别人死,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上班,局机关户籍处的李大姐搭办公事的车来找董裁云,由于三看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两人就坐在面包车上说话。

  扯了一圈闲篇儿,裁云心里直打鼓,她想李大姐突然大老远地跑来找她,总不见得没正经事吧。

  正想着,李大姐道:“小董啊,有件事大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你讲。”

  “就是咱们机关秘书处的张处长……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裁云跟张处长不熟,但隐约还记得住他的样子,中等身材,一天到晚笑容可掬,和气中略显风雅,是局机关的一杆笔。不知为什么,裁云就不喜欢爱笑的男人,但这是两回事。所以她未加思索道:“挺好的呀。”

  李大姐笑道:“你看你看,他也是这么说你……我跟你说小董,张处长的爱人生病去世,他一年都没找,现在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不见,就是我跟他提起你来,他什么都没说,这不就是愿意嘛……我觉得他条件不错,就一个女儿放姥姥家……”

  裁云无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就算自己心比天高,在别人眼里续弦也并不委屈你,她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行情了呢?

  见裁云似有不快,李大姐忙道:“小董啊,要不你再想想……要是实在想不过,就当你大姐我什么都没说。”

  裁云道:“李大姐,多谢你还这么有心。”裁云说得勉强,笑得就更勉强了。

  星期六的晚上,裁云回家,母亲做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本来是可以相安无事的。然而在饭桌上,母亲总是欲言又止,她那么一个指手画脚的人突然变成了小媳妇,怎么说也让人觉得不舒服,裁云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嘛。”

  “裁云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

  “说事。”裁云挟了一块豆腐。

  母亲迟疑道:“……我看了张处长的照片,觉得他还行……”

  裁云气道:“我猜就是你去托了李大姐,要不她也不会突然跑到我们单位来。”

  “她从你那里回去就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好像不太愿意。”

  “不是不太愿意,是根本不愿意。”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裁云心想,她总不能说她不喜欢胖胖的,爱笑的男人吧?

  母亲突然放下筷子,正色道:“裁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是在挽救你。”

  裁云莫名其妙道:“你挽救我什么?”

  “你不要有幻想!”

  “我有什么幻想?”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跟那样的人好。”

  “我跟谁好了?你怎么自说自话呢?”

  “没有就好。裁云,你等到今天,总不是为了要等这样的人吧。”

  没有的事也怕一次次地重复,这天晚上,裁云迟迟没有入睡,她想起伍湖生的样子,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忧郁而已。

  他有一种让裁云久违的打磨掉光华之后的漠然。

  九

  伍湖生的案子,因为当事人到二审法院撤诉,也因为证据不足,他总算是被无罪释放。夏天,便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度过的。

  出来后打出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叉烧的。任何时候,生存第一,已经成为每一个现代人的座右铭。叉烧在电话里哇哇直叫,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伍湖生刚想说两句发泄的话,叉烧一副没心听的样子,好了,我不听你说那么多,赛马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你准备准备跟我去香港。

  伍湖生说,赌马哪里那么简单?你又是什么时候迷上赌马的?叉烧道,你知我这个人啦,逢赌必赌,砍手砍脚也是戒不掉的,反正人生在世每个人的钱都有个去处,你把它扔在证券公司和我扔在赌场又有什么区别?如今我认识一个高人,是个港灿,早上用望远镜看每匹马的状态,还跑到马房去研究马粪,这样做功课的人,不赢都难。我跟在屁股后面买,资金又比他大,不赢也难。伍湖生心想,香港人也是可怜,以前开间凉茶店也发财,而且发得有门有路,现在世道不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都有,不仅再没有大陆人景仰他们,还被灿来灿去的胡叫。

  叉烧在电话里很是兴奋,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头筹是1400万港元,仿佛他已经闻到铜臭。伍湖生想说头马是受人控制的,做功课又有什么用?输大赢小人家才开马场,你以为是公平竞争啊?傻瓜,根本就是广灿。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很简单的道理,叉烧不赌,他又如何寄生呢?好在叉烧一再强调他是他的富星,这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他左右,他就是手气不好,总是输。

  约好了出发时间,放下电话。伍湖生发了一会儿愣,心想自己已是专业赌伴,不觉有些讨厌自己。但是人生会怎样,你估得到吗?所以联络到叉烧,他庆幸当中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下午4点钟的天空黯淡如黄昏,伍湖生凭窗望去,街道上仍是车来车往,两边的人行道上便是一张张撑开并移动的花伞。自由真是可贵呀,以前千百次地看过这条街,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觉得又吵又乱,几时才能远离并且心静也未可知。现在却完全不同了,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温情。

  他突然很想见到藐金,没有什么理由。

  事情的原委他已经完全知道了:藐金在一家网吧里认识了一个邻桌的男青年,他瘦高的身材,有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人斯斯文文的仿佛三级风就能把他刮倒。他说他叫孤独剑,这当然是网名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爱说话,为人腼腆,正是藐金心仪的那种男孩儿。相熟以后,藐金便把自己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告诉了他,孤独剑只说自己在一家研究纳米技术的研究所当技术员,其他什么也没说,藐金对此深信不疑。

  不长的时间,藐金便一头扎进这场水深火热的初恋之中,如同我们寻常见到的骗子一样,孤独剑一会儿说他的信用卡莫名其妙地出了问题,也的确拿出花花绿绿的卡来给藐金看,可就是提不出钱来;一会儿又说他研究的纳米技术正在攻关阶段,然而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一旦攻克,按照合同他可以分到六位数字的钱。

  他带藐金去了他住的地方,是为了不妨碍家人只好在家的附近单租的,房子有12平米大小,没有窗,不仅凌乱,而且有难闻的气味。孤独剑解释说,由于他大多数时间在单位,有空又要去网吧,这个地方几乎不住,也就是偶尔休息一下的地方。

  有一次两个人坐车,孤独剑指着一处红砖楼房告诉藐金那里就是他的单位,因为他们的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对外不挂牌,于是藐金对这一幢红砖楼房肃然起敬,包括一晃而过的门前的两只白色的小玉狮子。

  为了支持孤独剑搞科研,以便跟他肝胆相照共同苦尽甘来,藐金不仅花完了自己不多的存款,还把父母准备装修的钱偷出来给孤独剑用。自然,在孤独剑的住所,藐金连财带色如数奉上,于是那个腼腆的男孩子也就照单全收。直到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一天,孤独剑打电话给藐金,约她下班后在他的住所等,藐金有那儿的钥匙,也就如约而至,但是孤独剑始终没有来,藐金便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将近半夜12点钟的时候,藐金觉得有人轻轻地抱她,解她的衣服,她以为是孤独剑回来了,便在半梦半醒中很是驯服,等她脱光了衣服,才发现来人喘息的声音有些不对,因为清瘦的孤独剑不可能气喘如牛,于是她睁开眼,顿时吓得在一秒钟之内睡意全无,原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黑黑壮壮的男人。

  藐金尖叫着跳下床来,慌乱中将床单裹在身上瑟瑟发抖,她说你是谁?我告诉你我的男朋友马上就要回来了。陌生男人冷笑道,你说的是孤独剑吧,他早就走了,把你和这间房子续租给我,我叫阿黑哥,你以后就管我叫阿黑吧。

  藐金怎么可能相信阿黑哥的话?一连数天,她疯狂地寻找孤独剑的下落,但是他们共同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孤独剑的踪迹,网吧里当然就更不会有了,这个人就像没出现过那样消失得寂寂无声。这时,那座门口有一对小玉狮子的红砖楼房陡然跳进藐金的脑海里,她便凭借清晰的记忆找到了那座楼房。地点肯定是对的,而当她见到这幢楼房时,藐金已没有发自内心的狂喜,有的只是害怕它会像神话传说里出现的情节那样化作一缕青烟。

  她走进红楼,如同走进童话世界,她脚底发虚,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直到这时,她还幻想着孤独剑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从试验室里翩翩而出,他们四目相望,不禁百感交集,良久,孤独剑向她解释他的科研项目又一次失败了,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她,于是她走过去,倒在他的怀里双泪长流。

  红砖楼房其实是某大型国企的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这里除了醉心书画的老人之外,还有下棋、麻将、交谊舞、园林讲座等项目在一片安逸之中展开,同时还有冲洗照片的暗室和雕塑室,门口的小玉狮子便是出自这些老干部之手。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藐金倒在了红砖楼房的走廊里。

  然而,这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藐金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同时父母亲因为丢了钱也急得火上房。

  她该怎么向父母亲交代呢?如果她说出以上的情形,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吧。也就是在这时,她曾经在音像门市部的班上接到伍湖生的一个电话,当时她多么希望这根救命的稻草就在手边,至少可以帮她出个主意。然而伍湖生在电话里也是闪烁其词,又不肯说他在哪儿,又不肯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万般无奈的藐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她的表姐,表姐说,你看看你认识的这些人!你怎么就这么信他们?跑了一只狼你还叫另一只老虎出主意,你说的这个伍先生,对他你又知道多少?还不是一问三不知,你怎么就不怀疑他会是第二个孤独剑?

  一听这话,藐金不觉打了个冷战。

  商量来商量去,表姐说,不如就把这件事赖在这个暂时还说得清道得明的人头上,你跟公安局说什么孤独剑,其他什么线索也没有,你叫人家去抓谁?别提那个出租屋,保证现在也是人去楼空了……这样的事不仅破不了案,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现在我们就寄希望于……万一那个伍先生他不回来了呢?也是自己的一个台阶,息事宁人也就算了。

  临走的时候,表姐拿出自己的钱,叫藐金手术以后多买点补品。这次补不好,一辈子都完了。她说。这让藐金深感血浓于水。

  然而藐金的父母并不这样想问题,人财两空的事还要按下不表,那不是要他们活活气死吗?所以说什么也要豁出去报官,藐金拗不过他们,只会哭。表姐来帮着说情,自然是碰一鼻子灰,藐金的妈妈说,我们藐金不是鸡,凭什么要咽下这口气去?表姐一句话没说,抬脚就走了。

  后面的事情闹得如火如荼,也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伍湖生不知道自己还要见程藐金干什么。

  也动过找她算账的念头,可是火气已经没有初到三看时那么大了,人生是妥协的过程,是一个彻底消解愤恨和暴怒的过程。何况藐金也够可怜了,被一个虚拟的家伙骗得一无所有,毕竟也是一件叫人心痛的事。

  可是事情就这么算了吗?伍湖生心想,如果不是天灾人祸以及诸多变故,他岂不是要和贪污犯一起把牢底坐穿?一想到他的牢狱之灾,想到他背负在身的红字,还有一切鄙视的不信任的目光,他不仅后怕,而且也打心眼里痛恨藐金。他觉得如果不见她一面,不看到她如何面对自己,这件事就不能算作了结。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

  天色越发地阴沉,伍湖生撑着一把黑伞,他站在淘金路上浅绿色马赛克墙面的公寓楼的前面,有点犹豫上去还是不上去?事情真的就有那么巧,防盗门被人推开了,藐金从里面出来,撑起一把花伞,也就是在同时,她看见了伍湖生,于是人愣在那里,撑开的雨伞也没遮上头顶,她的头发和上衣很快就淋湿了。

  显然,她领会了伍湖生的来者不善,在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神无助极了,不知该不该凝眸地注视着他,又不敢躲闪似地痛苦而又无奈地迎上来。

  她比从前瘦多了,脸上不再有无名的喜悦和光泽,那不是成熟,而是枯萎。

  她还会相信什么呢?她还会有梦想吗?还会对好恶是非发牢骚吗?原先的藐金分明已经故去,眼前的这个人,他们应该是互不相识的吧。

  短短的一瞬间,伍湖生觉得这世界既荒谬又冰冷。

  他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搭车,一个人在雨地里走着。与来时的心情不同,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不知不觉他走亮了一街的灯火,霓虹灯像充满欲望的女人那样劲闪。雨停了,伍湖生独自去了桂林佬小食店,要了一盆田螺啤酒鸭和一小瓶二锅头,店小二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说是不是要冻可乐?还解释说啤酒鸭很辣,伍湖生说就是要刺激,要辣上加辣。

  不一会儿,伍湖生就吃得大汗淋漓,曾经有过的快乐仿佛重又回来。这时他才真正地感觉到心痛,为自己,也为藐金,为一切失意落魄的人们。

  很晚,他才回到住处。房东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一个老女人在这里等他等了很久,实在等不到他才走的。伍湖生接过信,刚一开口便是酒气熏天,房东不想跟他多说,有些厌恶地扇着鼻子走开了。

  伍湖生回到房间,不胜酒力之中他还是有些奇怪,他怎么可能有信呢?他不是早就被人遗忘了吗?

  信是董管教的母亲写给他的,她说她很感谢伍湖生救了她女儿,原来是封感谢信,伍湖生把信揉成一团,投篮一样地一丢,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后面的话他根本没有看,其大意是叫他不要对自己的女儿有非分之想,这是不可能的,她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甚至会以死抗争。当然后面的这些话也倒在字纸篓里昏然睡去。

  董裁云的立功报告批下来了,是三等功。

  三看也同时立了集体三等功,对毛所长来说这是意外的惊喜,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事故,所幸没死人,但有人重伤,还跑了7个,总之他觉得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如果下大雨时,全体三看的警员把九监舍团团围住,情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你说不受处分还立功是不是惊喜。

  年轻的警员却不这么看,他们说现在都是这种做法,把事故写成先进模范材料,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如果是追查事故,那就有得追查了,许多人难逃干系,分管这一摊的领导也有责任,报上去大家脸上难看。

  这样多好,以表彰的形式,夸三看是过得硬的警队,不仅坏事变好事,还把三看推上了一个新台阶。

  毛所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在三看呆得太久,没有与时俱进。

  毛所长问董裁云,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就在年底前把你的名单报上去了。裁云想了想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因此找到了成就感要扎根三看,更不是由于自己立了功便企图有所提拔。说起董裁云的心病,她真是痛恨自己,可能是母亲的暗示作用过于强悍的缘故,她也隐隐地觉得她跟伍湖生之间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啊。伍湖生离开三看的时候,大伙都觉得他应该感激涕零才对,裁云也觉得他至少应该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自己一眼才对。可他依旧是来时的神态,一脸的不以为然,一副整个世界都亏欠他的神情,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个人走后,没有缘由的,裁云会经常想起他来,她总是觉得她能够解读他忧郁的眼神,她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相当孤独的人。

  不知这一点是不是暗合了裁云心底的一种情绪,总之她觉得他们之间相距遥远却又是心境最相近的那一个。于是,就像患流行性感冒一样,裁云患上了非典型性单相思,那不是轰轰烈烈的大爱,不是茶饭不思的遐想,而是一种看谁能读准对方心灵密语的梦寻,美丽而又艰难。

  临窗的咖啡座前,铁男伸出纤纤细指在裁云眼前晃动,可是裁云托着腮凝神,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还是铁男的笑声惊醒了裁云,铁男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还能想什么,恨嫁。”

  “突然找我就为这事?”

  “张处长提着东西去看我妈,你说我能在家呆吗?”

  “人家是冲你去的……你也太过分了吧。”

  “烦。”

  铁男不再多说,要了一杯饮料:“人家物业公司可催着你去上班呢。”

  裁云低声道:“可能我都去不了了……”

  “为什么呀?”

  裁云望着窗外枯燥的街景,眯起眼睛,叹道:“……总觉得会有人来找我,走了,就找不到了。”

  “就知道你是为了他。”

  “谁呀?”

  “你说谁呀?”

  裁云无言,她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归宿竟是如此惨淡,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希望遭遇一场不一般的情感,哪怕翻山越岭,哪怕心力交瘁,也要尝到一点爱情的况味,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雄心壮志,那种茶饭不思舍身忘我非你不嫁不娶的至高境界,那种充满悬念的曲折迷离,难道这一生就与她失之交臂了吗?难道她错了吗?难道所谓真爱真的就仅仅是纸上铅华吗?

  铁男的眼睛,就像X光机一样敏锐,她笑道:“又是一个内心狂野的故事。”

  “怎么讲?”

  “裁云,你真的是在看守所呆得太久了,你以为你与众不同,其实是我们每一个女人都经历过的,那就是现实与梦想的交战。但实际上,我们都不会去做不规范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好女孩,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顾忌,而我们的心底又格外看重这个。”

  见裁云微低着头不作声,铁男又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相信有爱饮水饱?”

  裁云没智商道:“什么意思?”

  “明摆着的,他现在一无所有,他的存在变得毫无价值,这个底是你自己查清楚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你说如果他真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他会来找你吗?”

  裁云喜欢铁男,几乎是她生活中的指路明灯,就因为铁男从来不像有些人口罗里口罗嗦,却什么话都讲不到点子上。她无论说什么,总是点石成金一针见血。

  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饮料。

  裁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铁男,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你没有选择博士后呢?我觉得其实你挺留恋他的……”

  “他太聪明了,有学问。”

  “所以呀……难道是你不聪明吗?”

  铁男笑了:“怎么突然说起我来了?”

  裁云固执道:“我想知道。”

  铁男遥想当年,平心静气道:“……那时候我们在北京,热恋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挤公共汽车,他突然说你上去以后帮我抢个座儿,你说可笑不可笑?而且他只请我吃过一顿饭,是雪菜肉丝面。”

  “就为这?”

  “你觉得这是小事吗?”

  “可能他真的是没有钱……”

  “没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突然觉得,如果一个人一无所有,他追你和不追你有什么区别吗?”

  裁云又一次噤声。

  铁男轻叹一声道:“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十

  冬去春来。

  裁云还是离开了留下她青春理想和传奇故事的第三看守所,不过她并没有脱下警服去地产商的物业管理公司工作,而是进了一所师范大学进修犯罪心理学,将来专门研究监狱系统的心理咨询问题,从而在中国监狱针对罪犯的个体特点实施心理矫治,以改造为目的,引导、帮助罪犯群体提高整体的心理素质。

  对于全脱产的学习,她一直是很向往的。

  裁云就住在研究生宿舍,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同学之间友好而客气,尤其到了傍晚,图书室前面的草坪上有人看书,有人聊天,还有人弹着吉他唱校园歌曲。在这样的环境里,裁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由衷的笑容,与在三看时当差判若两人。

  开学三个月以后,裁云完全适应了校园生活,而且对这门课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当她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的时候,心情疏朗极了。

  这时李大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李大姐告诉裁云,她的这个学习名额是张处长上下做工作帮她争取来的,因为太多人想出来学习了,而且可以学以致用前景可观,将来坐在研究所里多让人羡慕!最可贵的是,张处长坚持不让李大姐把这件事告诉裁云,怕她心里有压力,他说其实这跟他们之间的事是两回事,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话都说成这样,裁云也觉得自己再执拗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逢到周末,裁云便跟张处长交往了几回,张处长是那种你一旦跟他交往起来便觉得他很舒服的人,他不温不火,总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又能在你略有倦意时悄然身退。一个在大机关工作过的人,其修养是不容忽视的。

  寒假来临之前,裁云决定在假期里和张处长完婚,事情一下子变得千头万绪起来,张处长的房子是现成的,但是准备家具全换,在与母亲的僵持中,裁云坚决不同意大办,不同意包若干桌酒席,只是两家人吃顿饭而已,她的母亲也就没有再坚持下去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裁云的母亲都很享受她力挽狂澜抢救女儿的成果。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一件事是不能省略的,那就是要送喜饼给亲朋好友,做法是在一家饼屋订做各色不同品种的点心,然后发大红色的饼券给所有的朋友,他们会去店里自行选择糕点,同时也得知了你们结婚的信息,从而不失礼数。

  有人给裁云推荐喜饼第一家,说是这个店门脸不大,蜗居在闹市口,但是做出的点心入口就化,煞是好吃,尤其要多订绿茶蛋糕,所有吃过的人都难以忘怀。

  裁云当然就去了喜饼第一家,客人还真不少,她仔细在密密层层的饼架上观察不同的糕点,扮相十分诱人。她去了收银处准备交涉有关事宜,收银员抬起头来,四目相望,两个人全都愣住了,收银员竟然是藐金。

  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太热情或者太矜持好像都不对。

  后来还是藐金先开的口,毕竟现在开门做生意了,脑子要灵光些,她把收银的事交代给另一个女店员,起身说道:“董姐要买喜饼吗?”

  裁云忙说:“是啊是啊……”

  藐金笑道:“那我就先恭喜你了。”

  裁云道:“……我要的还挺多呢。”

  藐金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裁云忍不住好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藐金思索片刻,诡谲地一笑,道:“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呢……”

  裁云奇道:“感谢我什么?”

  藐金又想了一会儿:“长话短说吧,……伍湖生现在是我老公,你说我要不要感谢你?”

  裁云只觉得一身的血都凉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又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怎么可能呢?

  藐金仍在絮絮说道:“……老伍有个朋友叫叉烧,整天死赌烂赌的,最后还不是输得血本无归,打回原形……没办法,我们只好借钱盘下这个小店,好在叉烧的爸过去是泮溪酒家的点心师,密传给他几手绝活,我们才算有饭吃……”

  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是送糕点的小货车。

  也就是在这时,裁云看到了伍湖生。

  伍湖生还是伍湖生,他一来,订做生日蛋糕的客人就来取货了,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其实晚了20多分钟,可是说来就真的有那么巧,顾客们也就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那么长时间,现在齐齐的来取订做的蛋糕,从3岁到80岁不等,却好像是伍湖生吹哨子集合让他们来的。

  “董管教。”伍湖生见到裁云时,一点也不惊奇,仿佛昨天刚见过。

  不等裁云作出任何反应,藐金已抢先道:“董姐要买喜饼了,而且要得很多。”

  伍湖生笑道:“那好啊,全部六折。”

  裁云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伍湖生道:“这当然是我的意思了,你帮过我这么大忙,我还没谢你呢。”

  裁云有些强打精神道:“你不是说公安都是酒囊饭袋吗?”

  伍湖生道:“谁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裁云订完喜饼,就离开了。

  伍湖生和藐金始终都没有说他们是怎么从仇敌变成夫妻的,无论重要与否,这恐怕是另一个篇幅的另一个故事了。

  这个下午,裁云比较失落,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铁男说得对,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他天生跟你就不是一回事,你们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不可能共同生活,不可能守候岁月慢慢变老……何况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伍湖生身上已经没有了裁云想像中的光环,他其实再普通不过了,但即便是这样,裁云的心里仍不好受,仍有遗珠失璧之感。

  该发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该有故事的人没有故事,不该有故事的人演绎着精彩。

  裁云在街上走着,她的神情一直暗淡下去。

  她望着午后的阳光,望着阳光下的幢幢紧逼的楼房,望着楼房橱窗里的人造繁华,望着公共汽车上运载的巨幅广告:清嘴,亲嘴的滋味……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不变的,还有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

  她想,所谓错失,不见得是你或者别人犯了什么错,而是在某一事件的时空交错中,它没有,也不会按照你想像的轨迹运行而已。

  (完)  (一)  (二)  (三)  (四)

  作者简介:

  张欣,女,被称为岭南派小说作家。1954年生,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作协副主席。小说曾获多种文学奖。中篇小说《伴你到黎明》《岁月无敌》《浮华背后》《浮世缘》《你没有理由不疯》等先后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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