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编者按:80年代,作家张平的《天网》和《法撼汾西》让山西一位叫刘郁瑞的县委书记声名大振并赢得了全国读者的尊敬。如今,这位曾赢得全国"普法先进个人"称号、先后受到中宣部、司法部奖励的县委书记已离退在家并不幸身患重症,但他对党和人民忠诚依旧。他强忍病魔带来的痛苦,并用笔记录着自己任职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字里行间无不折射着他对党、对祖国和对人民的赤胆忠诚。在中国共产党诞生80周年之际,刚刚以长篇小说《抉择》获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张平,特意向我刊推荐了党的优秀干部刘郁瑞的这部即将出版的回忆录。本期我们从中精选出一部分以飨读者,并作为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的特别献礼。
--致《天网》、《法撼汾西》的广大读者、听众、观众
(作者:刘郁瑞)
一做官要做百姓官
这是我早就想说给大家的话。
作家张平的《天网》、《法撼汾西》出版以来,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甚至可以说是轰动。这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
两本书刚出版,就有几十家报刊连载或选载;数十家电台连续广播,北京文艺台应听众要求,还播了第二次。紧接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和连环画。电影、电视连续剧获得了"华表奖"和"五个一工程奖";最后吃了官司,被送上法庭,尽管最后官司赢了,却又沸沸扬扬了一年。一次接一次的轰动,使大家在关注两本书的同时,也关心着我。
期间,我先后收到1500多封信,接了数不清的电话,接待来访者300多人次,接受记者采访(包括记者招待会)100多人次。大家向我提出的问题是现实的、深刻的;询问的情况是书外的、关切的;讨论的问题是企盼的、热望的。总之,感情是真挚的、热烈的、诚恳的,每一封信、每一次电话和来访,都曾使我激动不已。
山东省某县一名乡干部,因买不到书,便从《大众日报》上把连载的《天网》一期不短地裁剪下来,装订得整整齐齐,千里迢迢专程来找我,就为让我在上边签个名。他的淳朴,他的热诚,不允许我有半点的怀疑。想留他吃饭、住宿,他说啥也不肯,搭当天的车返回去了。河南省某县30多位中层干部到本省林州市参观,返程时绕道山西临汾,只求同我见一面,谈几个问题,合个影。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提了自己要提的问题,心思透亮,语言直截了当。看得出他们不仅都读了,而且读得很仔细。特别应该提出的是不少离退休老干部,有些曾是省部级老同志的来信,更是"上纲上线"对作品主题剖析得非常深刻,读来很受教育和启发。他们不仅自己读,而且推荐给家人和同事,成了两本书的宣读者。广州军区原政治部副主任江峰将军的夫人、离休老干部苏毅大姐,自费购买《天网》500本,先赠给亲友、战友阅读,要求写出读后感,并在《广州日报》辟专栏发表。随后以74岁高龄搞了"赠书万里行"。到北京受到她的老领导、原中组部副部长曾志同志亲切接见,曾大姐对她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评价,题写了"反腐倡廉万里行"条幅。她的"赠书万里行"正式更名为"反腐倡廉万里行"了。她在抗大二分校学习时的老校长、90高龄的孙毅将军接见了她,挥毫写下了"扬正气惩腐恶"六个大字。途经太原访问了作家张平,见到了正在拍摄电影《天网》的著名导演谢铁骊,向剧组捐款2000元。她到临汾同我交谈了两天一夜,到我的出生地并工作多年的洪洞县,到故事发生地汾西县进行了考察。回到广州把材料整理出来,办了"迎香港回归、反腐倡廉万里行"家庭展览,参观者络绎不绝,《南海潮》、《岭南松》杂志作了详细报道。我在汾西县工作时的一位年轻副书记,调行署一个经济开发部门工作,起初跑项目、搞引资难度较大,但有人得知他同我一起工作过,了解两本书的故事时,话题有了,情感热了。于是每次外出,带几本由我签了名的书作"敲门砖"。他自己说"一敲就灵,效果特好。"有人还托他给我带回名片、茶叶作纪念。1996年春节,我收到从四川、江苏、福建、北京、河南等地寄来的瓜子6份。附信中说从书里得知我戒烟后染上了嗑瓜子的习惯,瓜子虽小,情意深重。没想到细心的朋友们,还特别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千里寄瓜子",我领了这份心意。
我参加了群众出版社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也单独接受了采访多次,来信来访来电话的就更多了。多是关心官司胜负、关心两本书的命运、关心张平的情况、关心我的身体和安全。
运城地区某县5位农民来访,说他们是村民推选出的代表,如果法院还开庭,他们将去300人声援张平。我向他们介绍了庭审情况,相信法院会依法办事。现在是法制社会,兴师动众声援代替不了法律。他们又提出捐款支援张平,说他们知道作家很穷,打官司要花很多钱,怕张平打官司打穷了,影响了写作,"我们老百姓心疼他啊!"河北省邯郸市一位农村支部书记兼村办企业董事长在电话里说:"我是个农村干部,帮不了张平什么忙,但我们村里富了,请你转告张平,如果打官司用钱,请他说话,我们可以包下来。"河南省某市一位村长兼董事长,自己开车来看我,询问了我的工作、生活情况,看了我的住房后说:"你的事,官司的事,我都说不成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工作对你不合适,如果你愿意的话,辞去这个局长,我会高薪聘请你当我的顾问。"驻守在雪域高原的一名解放军战士在信中说,边疆哨所锻炼出他吃苦耐劳的精神,边防战士的职责,使他练出一身武艺,复员后愿意到我身边工作,保卫我的安全。有两名留学海外的莘莘学子,要我调整好心情,锻炼好身体,不要有后顾之忧,他们学成后愿意为我提供晚年的生活费用。每逢节日,我家的电话很忙,来自省内外、国内外的一声声问候,一声声祝贺,都使我暖流盈身,感激非常。
说心里话,我这个人很矛盾。做为农民的儿子,共产党员,我的向往是能为老百姓办点事,不辜负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没有追求过高官厚禄,更没刻意要当什么"青天"。我一方面认为,"青天"思想是封建残余,它使人们产生一种人身依附关系,使老百姓把自己的命运和希望,寄托在能出个好官身上。这与当今清明社会的发展,同共产党的目标是不相容的。但另一方面认为,共产党的每一个干部在老百姓眼里,都应该是个"清官",是个"青天"。绝不应成为老百姓唾骂的"昏官"、"脏官"和"狗官"。
我祖籍山西洪洞,世代农民。4岁丧父,39岁就孀居的母亲,凭着她坚韧的意志和能遭能受的性格,把我们拉扯大。虽糠菜度日,生活艰难,拼上姐姐、哥哥当文盲当农民,硬是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没钱上中学,才上了两级师范。9岁上就提篮卖菜,后来卖过蒸红薯、卖过水果,担煤卖炭,割草喂猪养牛。生活的熏陶,母亲的甘苦,学校的教育,使我从骨子里深深地刻下对穷人、对弱人的同情,对坏人、恶人的憎恨。对本来是好人因为有了钱有了权就变坏的人,更是厌恶和不屑。这成了我的基本的性格和对人对事的本能。
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是我为官的根本观念。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和动摇过。我鄙视那些当了个小小"芝麻官",就自称或互称"父母官"的人。觉得他们不但颠倒了关系,还卑微、不自量,甚至是卑鄙,是无耻。吃着老百姓的,喝着老百姓的,穿着老百姓的,怎么头上多了顶顶戴花翎,就要当"民之父母",就成了"衣食父母"的"父母官"呢?
我不能理解的是当了共产党的官,为啥害怕老百姓,为啥嫌恶老百姓。对老百姓摆架子,颐指气使。他们深居简出,不愿意见老百姓。下基层前呼后拥,沿途戒严,警车开道,甚至防暴队护卫。名曰视察,视而不察;形似深入,却入而不深。鲜花锣鼓,夹道欢迎,即笑逐颜开,对这里工作就满意,于是就一切都好了。如遇群众上访,恳求反映情况(冤情)甚至堵门、拦车,仿佛大敌当前,或驱散、或拖开,这里的工作就算出了大问题。每当及此,下边的官们怎不吓得胆颤心惊,面如土色。以后那敢再允许此类情况发生呢?我们的伟大导师曾谆谆教导,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哪有共产党的干部害怕群众的道理。老百姓也知道见官特别是见大官是要冒风险的。大凡如此,不是有重要情况,就是有极大冤情。倾诉几句,送份材料,认为对你说、送给你顶事,能解决问题。这是老百姓对你的信任,他有什么错呢?包拯遇到这种情况,是这样处理的:"半夜三更,大雨倾盆,拦轿告状,必有冤情。"喝令左右:"落轿,听诉。"我们为啥就不这样去想,这样去做呢?
权力是人民给的,官帽却是领导发的。升降荣辱是领导说了算,而不是老百姓说了算。这是问题的实质。
有鉴于此,便有了"约法三章";便有了常委定期轮班接待群众;便有了提前出"布告",定时定点到边远山区接待群众。在成百上千的来访群众中,就有了陈培基(李荣才原形)、曹建祥(刘黑娃原形)、赵水龙(李水淼原形)以及李大娘、郭秀荣等等。
是有意识地反其道而行之吗?不是。是给别人难堪吗?不是。是效法封建社会的"青天大老爷",自己要当"青天"吗?更不是。只是觉得我们是共产党,执掌一方百姓,应使他们"安居乐业"。"安居"是乐业的前提,"乐业"是"安居"的归宿。作为一级党委和政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还谈什么改造贫困,发展经济呢?
在我国现行体制中,县委书记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党的方针、政策要依托这个环节去落实,许多工作要依托这个环节去具体操作。要抓的事很多。比如党的基层组织建设,经济开发,教育振兴、扶贫帮穷、民主与法制建设等等,这无疑都是有益于老百姓的大事。但具体到每个老百姓身上还有他们的大事,比如承包土地、建房子、娶媳妇,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生命财产要有保障等等。这些在他们看来,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你认为我修路让你方便,让你脱贫致富,这是大事。他认为有人欺侮我,我连日子都无法过,这还不是大事?根本的矛盾往往从这里产生。官们眼里的大事,老百姓从来不说是小事。老百姓的大事,官们不仅认为是小事,而且可以说成是"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大事都忙不过来,哪还顾得这些小事"。不接见,是因为忙大事;推和拖,是因为事情小;找多了,斥之为"纠缠",下跪、哭诉、拦驾,那就是"无理取闹","不稳定因素",而要采取必要措施了。甚至当着老百姓的面能说出"我不管"、"我管不了"的话。老百姓咋能不凉心,不绝望呢?
县委书记绝不仅仅是个具体的人,它是个位子,是个形象。党的方针、国家的政策、法令,老百姓都从县委书记身上看。很难想象当官不理民事,不把老百姓的事当做大事。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老百姓从我们手里连个公道也讨不到,求个"安居乐业"也不行,他们会对我们的党和政府怎么看。
说实在的,我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县委书记,家有妻儿老少,也具七情六欲。同样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一生在党政机关工作,也深谙官场的滋味。我何尝不想仕途顺畅,前程远大呢?何尝不知道惹恼领导,得罪同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的至亲挚友曾好心的劝慰告诫说:"所以能为老百姓办点事,是因为有现在这个位子。如果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连这个位子也保不住,还能为老百姓办事吗?如果有个更高的位子,不就能在更大的范围里为更多的老百姓办事吗?"这话说得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总觉得做官是为做事,而不能做事为了做官。做官不做事,做一点事就是为了做更大的官,我是不会取的。
你要抓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吗?一边是基层组织的书记,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强占集体和群众的财产,凌辱群众的人格,践踏公民的权利。一边是受欺压的百姓,家破人亡的孤老,他们只求有个安生日子过而不能。这样的现状摆着不去抓,还说什么党建呢?是维护党纪国法,维护党的威望和形象呢?还是迁就放纵同僚,照顾后台的面子呢?泾渭分明,我必须做出选择。
你要加强民主法制建设,搞普及法律常识,用法律规范干部群众的行为吗?一边是法盲遍地,因不懂法而犯法,甚至不懂得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一边是执法犯法,以权代法,以言代法,徇情枉法,贪赃卖法。执法者自己不学法、不懂法,还怕老百姓懂法。"干部学法是为了执法,群众学法是为了守法"。百姓犯法是一人,执法者犯法是一片。要抓就得抓执法者犯法。而我们的现行法律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如果不拿出共产党的"杀手锏",打出党委这块金字招牌,还有谁能管得了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抓不抓,敢不敢抓,同样要做出选择……
还有那场官司,事先曾有人找我,说事情都是真实的,但作家有些地方用词不当。只是状告张平,绝对不牵涉你刘书记。欺骗干部签名也是说此事绝对同刘书记无关(就这绝大多数还是代签的)。官司打起来了,一边是有组织、有领导、有财政拨款,有工作班子,有大人物支持,有雇用媒体的强大的原告集团;一边是身单力薄,靠稿费养家糊口,正在创作《孤儿泪》毫无准备的但敢于直面现实,敢于为老百姓说话的年轻正直的张平。我要不要站出来,要不要揭露真相,要不要维护正义,维护法律的尊严,必须做出选择。
所有这些,我必须也只能是毫不含糊地、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接踵而来的就是因"工作需要"我被免职调离,在家"待业"14个月,被"平行位移"安排到地区商业局。1997年初,以"档案年龄"到龄退下。我要欣慰地告诉朋友们,这个商业局长我还真当得不错。虽然不懂业务,却正好抓了商业改革。有关国有商业改革的论文还拿了全国优秀论文奖。退下来之后,门庭虽冷,倒有了难得的清静,车马稀疏,免去了许多庸俗的应酬。在洪洞工作近30年,曾业余研究过明朝初年古大槐树移民的史料,还创立了"古槐文化",因而被"三晋文化研究会"推选为常务理事。有生之年能在这方面做点事,也是一件乐事。
有这么多朋友关心着我,我心情坦荡,活得潇洒,自然无怨无悔!
二党性就是良心
小说《天网》中主人公李荣才的原型叫陈培基。
我与陈培基老汉相遇相识,是在县城贴出接待群众上访"布告"的第3天。
上任伊始,来访群众接踵而来。房门一开便"顾客盈门",真可谓"生意兴隆"。走路有人跟,开会有人等,下乡有人拦。办公室的同志"关心领导",设法阻拦推脱。我在偏说不在,开会说是下乡,下乡说是出差。发现这些"好心的假话"后,给定了约法三章:一是不准挡驾,凡是找我的人,不得阻挡;二是不得撒谎,要向找我的人如实告知真实去向;三是不要推脱,有人反映情况,热情接待,做好记录,如实告我。接着订了常委逢一逢十轮流接待群众制度。第一个接待日轮我,事先拟好"布告",宣示大街,通晓群众。大概因为这事儿新鲜,一时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第三天下午从招待所回机关,半路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拉着根木棍,艰难地走着,一闪而过,并没在意。
约摸半个小时,办公室主任慌慌张张跑进来:"快,快,专业户,专业户。"他由于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我让他别着急慢慢说。才知道是本县加楼公社陈家垣有个人,告了几十年状,人叫他"告状专业户"。他要见我,办公室主任说我正开会。他不信,要到我办公室看看。办公室主任让两名干事按住,跑来给我"告急"。
"不是说过不让挡驾吗?"才订了"约法三章",就碰上这事,我有点奇怪。
"这个人同别人不一样,他死缠住不放,让你啥事也干不成。历任领导都怯他。"他说得很邪乎。
"你的意见呢?"我显然对他的邪乎劲不满意。
"你出去躲一下,他看你不在就走了。"看来他的这种"妙法"用过不止一次。
"你是说让我躲起来,或者是逃跑是不是。他今天见不到我,明天还会来。我再躲再逃,他后天再来呢?我是来当县委书记的,不是来捉迷藏的。躲过端午躲得了端六?"我当过多年办公室主任,是接来送往的第一道关。经验告诉我,这样做往往给领导帮倒忙。
"他找什么问题呢?"我的话使他有点不好意思,只得缓和一下气氛。
"他的问题很复杂,我也说不清,他去过地区,到过省里,还告到中央。光派人往回接就有好几次。派过调查组,住过学习班,公安局还扣过,就是解决不了,就是还要告,咋也治不住。"他这样一说,我还真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那就让他来吧。"
"那你可得注意,这人可怕哩。"
"他会打我?"我哈哈大笑。
"那倒不至于,不过你还是注意点。"
这人来了,就是我在街上碰到的那个衣衫褴褛、拄根木棍的老汉。他中等个子,70来岁,胡子不多,却很杂乱。脸盘大,但很瘦。前额因谢顶更显宽阔。两眼浮肿,走路一瘸一拐,看得出他的一条腿有毛病。
只见他满脸怒气,不说话嘴唇不停地动着。拄着的木棒足有一虎口粗,同他的个子一般高,脖子里挂着破旧布兜。他倚了木棒,卸下布兜,拍了拍手上的土尘,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偶尔瞟我一眼,怒气凝固在脸上纵横交错的深深的沟壕里,不见半点变化。我给他面前递了一杯茶水,他看也没看一眼,长叹一声说:"我叫陈培基,加楼公社陈家垣人,72岁。听说县里来了新书记,也不知是个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前日听说城里出了布告,书记接待老百姓,寻思着还许有门,来了又误了日子。"
"没关系,以后我们的常委逢一逢十接待群众,误了这回有那回。"
"我的事谁都知道,我就找你书记。"
"你老人家来一回不容易,既然来了就说说吧!"
他却不说话了,嘴张得很大,没有声音,吸气很粗。我才发现他是在哭,却不见有泪。真是哭无声眼无泪。
我怕出了什么问题,抓住他的手摇了摇:"老人家喝口水,慢慢说。"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又双手抹了一把脸,颤巍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的事说简单也简单,我揭发别人贪污,人家反定了我贪污286块钱,我不服,就告状,戴了贪污分子帽子。说复杂:我告了几十年,下过临汾,上过太原,去过北京,游过街,挨过斗,住过学习班,坐过牢,封过门,抄过家,老伴被吓死了,儿子招了亲。越告越冤枉,当了个告状专业户。"
我惊叹他的概括能力,一听就是个老上访。他的事不知复述过多少遍了,因为听者每次都要他简单明了,这种能力是练出来的。
他打开布兜,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有他的告状材料,有上边的批示信件,有法律书籍,也有县纪委的红头文件。取一件简略介绍几句,满满摆了一桌子。说到上级机关某领导批示让调查解决时,说:"这人不赖,是个真共产党。"说到有人不接待他,不理睬他,要他回来找县里时,说:"上边机关也有假共产党。"说到用调查解决的名义整他时,说:"尽一伙子假共产党。我就不信找不到真共产党。"
我边听边看,凭多年接待来访的经验,总算初步听懂了事情的大体脉络。
他念过小学,粗通文字。高级社时任副业队会计。"四清"前揭发大队会计有贪污问题,工作组里有大队会计的亲戚。大队会计反说他有贪污,最后以286元定案,强行退赔,副业队会计被撤职。他不服就上告,"四清"中以有"翻案行为",戴上了贪污分子帽子。大队会计当上了党支部书记。戴上帽子还不服,还告状,"文革"中又贴了揭发党支部书记的大字报,自然是"阶级敌人捣乱,扭转运动大方向"。怎么批他、斗他都是"天然合理"的"革命行动"了。"文革"后期,机关刚刚恢复工作,他又告上了。这个人还真有他的,人家说他"告共产党的状。"他就说:"我不是告共产党的状,是找共产党告状。找真共产党告假共产党。"上级机关有人说:"你的问题得找下边解决,不要找上边。"他就说:"下边能解决,要你们上边干啥?"他要见领导,接待干部说:"领导忙大事,你这点小事也麻烦领导?"他说:"这事在我就是天大的事,领导为百姓办事,连百姓天大的事都不管,那他办啥事?"这个上访者,真叫接待人员头疼。就说他"无理纠缠",他则非要人家说他怎么"无理"。"纠缠"还不解决,不"纠缠"还有人找我给解决。撵他不走,哄他不回。只有打电话让县信访局派人去接。接的时候什么愿都许,说回去一定解决。回来了又说他"无理取闹",让村里监督劳动,把他管住。于是上水库劳动有他,外出修公路有他。"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稍为不慎,被定为"有意捣乱",批斗之后,还得扣罚工分。赚的没有罚的多。按工分分粮分不上,倒贴里肉。拿不出来就抄家,见啥拿啥,看你还敢不敢再告状。
第一次抄家,缸里瓮里扫了个底儿朝天。吓得老婆大病一场,央告他死也不要再告了。第二次抄家,把早年准备修房子的木料全拉走了,老婆哭得寻死觅活。第三次抄家再没什么可拿的了,要封他的门。他不让,被拉到了学习班,老婆吓得不吃饭光拉稀,没几天就死了。
学习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便偷偷跑到县里告状。县里批评公社连个戴帽子的分子也管不了。公社说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家也抄了,学习班住的没有人了,公社的手段使完了。县里只得交给专政机关实行专政。公安局要抓他没理由,集体讨论,伤了半天脑筋,想出了妙计:学大寨白天黑夜连轴转,他进城告状就是反大寨。反大寨就是反革命,抓他"流窜"天经地义。在看守所押了73天,只要答应不告状就放他。他咋也不答应,人家要放他,咋也不出来。最后还是说:"这回连你们也告。"
"刘书记,我这事太麻烦,我把材料放下,你抽空看看,也不要听我一个人说,调查调查就清楚了。"他见我一直在听他讲述,脸上的怒气消了许多。
"一次也没有处理过?"
"处理过,这不是纪委文件,你看看,原来定了286块钱,这回定成了725块,我保存了几十年的账,他们说丢了,我说他们是毁了。你说这是解决问题哩,还是继续治我哩。"已消失的怒气又上来了。 "这文件上说给你开门、分地执行了吗?"我看了文件问他。
"门是开了,窑里什么也没了,拿走的粮食呢?拉走的木料呢?都得有个说法吧?地只给分了自留地,口粮田、责任田至今没给,没口粮田我吃啥?"
我从他的材料中拣出了几份:"这几份先留下,其余的你拿着,需要时再向你要。"按照我的惯例,只要留下材料,这个案子就算接受了。
"还有一份材料,你看看最好不要留。"说着他从布兜里又取出一份递给我。这份材料上全是人名,按照上边的记载,是历次工作组调查组成员的名单,办学习班人员名单,还有临时处理过他这事的领导和承办人员名单。我数了数共169人。好家伙,这么多干部与他的案子有关,怪不得他只让看不让留。这要是在"阶级斗争"时候,还不说是一本"变天账"!我刚看完,他便伸手去接,我递给他,装作若无其事。
"别看我这个草木之人,你看动了多少像样的人。"他先把这一份材料收起来放到布兜里,然后才收拾别的。
"你这事看来一时半时解决不了,你先回去该干啥干啥,过几天再来。"
"我还能干啥呢?"说着他脱掉鞋,挽起裤子:"你看这腿肿成甚了,男怕穿鞋女怕戴帽,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哩。跑路也跑不动了,你看我拄的这棍子。咱山里狗多,狗咬败家,拄着它除了能顶条腿,还作打狗用。"他把材料小心翼翼地收进布兜里,把布兜挂在脖子上,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年了,还没有人听我说过这长时间,很对不起,你说我啥时候再来?"
"20天左右吧。"我把时间说得长点,一来怕一时调查不清,二来不愿让他跑冤枉腿。"那我到时候再来。"说着从门后边摸过木棍走了。
送到门外,望着他的背影,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木棍礅着楼板,发出"嗒嗒"的响声。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可怕,也没难缠的感觉。除了具有山里老百姓共有的特征外,在他褴褛的衣服里,浮肿的皮肉里,包着一副少有的"傲骨"。
"县委书记应该抓大事",党的路线方针的贯彻,各项政策的执行和落实,全县发展的思路规划和实施,基层组织建设,干部安排使用,群众积极性的调动,这些无疑都是大事。同这些大事比起来,一个人的事往往认为是"小事"。比如眼前这个陈培基,他说他的事"比天还大",也不无道理。他一个普通百姓,从他的角度看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就从我们的角度看,他的问题关系到党的政策,关系到法律,关系到党的威望和形象,关系到干部作风,关系到群众情绪和积极性,这能算是小事吗?而且这种事,除了县委书记去抓,谁又能抓得起来,谁又能解决得了呢?
从信访局调来案卷,厚厚几包都是陈培基的告状材料,多数是上边批回来的。从纪委调来案卷,只有最后一次的调查情况和处理结论。调查情况是查账的材料,而账本却说是在学习班里丢失了。原定贪污286元的依据早没有了。新定贪污725元的根据也没有了,简直是个"无头案"。
这时我又想到了陈培基记录的那个名单。虽然我对整个干部情况还不太熟悉,但有不少现在就在县委部级政府局级岗位上,还有的是企事业单位的领导。且不说二分之一,就算三分之一的人是中层领导干部,这是多大的面呢?要处理陈培基的案件,理所当然要牵动这些人,特别是对他有过过火行为的人。这些人会怎么想呢?他们又会怎么做呢?老陈呀,老陈!怪不得你这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为了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谁愿意去得罪这么多环节干部呢?不冤你冤谁!
此后,在同干部接触和谈话中,我便留了点心,在适当的时候,顺便提一下陈培基的事,吹吹风,摸摸他们的看法和态度。多数人说他"是个坏人,就爱告状,爱闹事。就这号人,得了告状闹事的病。死不改悔,整得还轻。"部分人说他自讨苦吃,本来问题不大,硬是越闹越大。"小胳膊偏要拧大腿","蝎子光往鸡窝里爬",不是自找倒霉?这号人秉性难移。只有个别人说他确实冤枉。但他也确实闹得过分。自古以来,谁家坟里没有屈死鬼,天下事哪能都那么顶真。到头来家破人亡鬼吹灯,叫你哭娘老子都找不到坟头。
一次,去加楼公社下乡,谈完了公事,顺便问起了纪检书记。
"陈培基的问题你经手过?"
"经手不只一次,县委总算解决了,还专门发了文件。"
"文件上定了的都落实了?"
"一部分落实了,一部分大队支部还有意见。"
"县委决定是可以执行也可以不执行吗?"
"支部书记是个老同志,老模范,县上也挂了号,现在又在公社工作,他一时不通,慢慢来吧。"
"陈培基接受吗?"
"他哪能接受。接受不接受都是那了。"
"他不是还在告吗?"
"再告也没用,文件各级都有了,谁还会理他。" "原来286元,这回咋成了725元啦?"
"那是从他账上查下去的。"
"账呢?"
"丢了。"
"怎么能丢了?"
"同其他材料一块放着,最后别的材料都在,账本咋也找不见。"
这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7年之后,是在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宣告结束3年之后。说是给他落实政策,其实纯粹是为了应付上边,证明他确实有问题,告状属无理取闹。该增加的增加了,该纠正的文件上纠正了,这就叫"实事求是",落实政策也不能搞"一风吹"嘛。这就是后来在《天网》官司中,原告称陈培基的问题早就解决,根本不是我解决的,仿佛我是无事找事,或贪别人之功为己有。
我们的原则是:对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而陈培基偏偏做不到"宜忘不宜记"。条条桩桩,字字句句记得那样清楚、真切。对照政策条款、法律条文合辙合缝。你认为他是"变天"也好,"认真"也好,反正是白纸黑字,俨然给你摆下了一道"难题"。
我把这事提到常委会上,县委决定了的事情,3年过去了还没有落实,虽对问题各有说法,但一致认为已经定了的口粮田、责任田该分。因没分口粮田现在生活困难,建议从大队提留粮里给上二百斤,让他吃饭。
万没想到给一个农民分了口粮地、责任田,竟然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给一个没饭吃的农民半碗饭,会酿成轩然大波。有的说新来的书记不抓运输专业户,煤炭专业户,却粘上了告状专业户。有的说陈培基的案要翻了,牵连的人一个也跑不了。有的说县委不抓大事抓小事,说到天边上,陈培基的事不抓,也影响不了全县工作。熟悉的人告诉我,有人声言要为此事告状。
20天头上,陈培基来了。他说,我从加楼回来,就给他分了地,给了二百斤玉米,看来有了行动。
他又拿出两张报纸,上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贴满了火车票和汽车票,说:"几十年的票全在,一张都没丢。"又给我面前放了一份材料,是历年扣罚工分粮食和4次抄家拿走的物件清单。我又一次被他的细心和"认真"惊呆了。心想我们的基层干部在随意抄一个农民的家时,决不会记下这样的单子,而且还会把人家的账本丢了。又感到这又是他们问题得不到解决的一个原因。
"老陈啊,你的事大体清楚了,许多细节还得调查。"
"调查吧,过去凭权哩,现在是由他们口说哩。"他对这次调查很不放心。
"你不想让调查?"
"我最愿意让调查,越细越好,调查多少次了,我有根有据,他们都是凭口说。光找我的问题,不看我的损失。"
说到他的损失,两张报纸上贴的车票加起来大几千元。连同抄家拿走的东西,上了万元,老伴的死,几年没分地,儿子……,这损失如何计算呢?我一时也不知该咋说好,便要他先回去,让我再考虑一下,他问我啥时再来,这回又说了20天。临出门时他说:"我记名单,不是要报仇,我记账不是为了算细账,只是证明我不是胡说,是有根有据的。过去的事不说了,但不能胡说,总得有个公道,还我个清白。"
去地区开会,一位领导给我说,县委领导要抓全县性的大事,特别是过去处理过的事,不要再去翻它,容易引起麻烦。话音里我听出有人告了我的状。看来陈培基这个普通百姓的事还真不简单。
在一次县直机关副局级以上干部会议上,针对当前干部思想情况,我亮出了陈培基的事,提了几个问题让大家讨论:286元的问题为什么告了20多年,是陈培基生来爱告状,还是因为越告越冤?他是告共产党的状,还是找共产党告状?封门、抄家算不算侵犯公民住宅权、个人财产权?捆绑打骂算不算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离县城8里路,进城算不算流窜?任意扣押73天是什么性质?286元查成了725元,为啥偏偏把人家的账本丢了?陈培基的老伴是病死了,每次抄家后就病,第三次得了"拉屎痨",怎么解释?事关人民生命财产,是大事还是小事?该不该搞清楚,该不该有个交代?
当然问题形成和发展有许多原因,当时也有当时的形势和情景。除极个别人外,谁也同他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陈培基也说过,过去的事不说了,他只是为了讨个公道,讨个说法。为啥就这还放不过他。让一个农民有地种,让一个百姓有饭吃,怎么就犯了天条啦!我们共产党讲为人民服务,讲党性,什么是党性?我说党性就是良心,就是共产党员的良心。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做人的良心都丧尽了,还讲什么党性?若要公道,打个颠倒,把陈培基的事放到我们头上或者放到我们亲朋好友身上,我们将作何感想?
我摆出一幅要动真格的架势,老实讲这件事要动真格的,不少人是很害怕的。
带了信访局和纪检委的同志,又叫上公社书记,来到了陈家垣,让人们知道我就是要正儿八经抓陈培基案件了。
吉普车直开到陈培基土窑前,坐上陈培基的炕头,端起陈培基的破碗喝水。听他讲抄家封门的情况,听他讲老伴死的情况,看了堆放木料的地方,让他说了个痛快。
他拿出一摞书来让我看,是二十多年的历书,原来那些书上标着他上访出门和归来的日期,在外边的行踪,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机关,见了谁。那一天进出学习班,那一天进出看守所,有人名和记事。用这种形式记事,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干了几十年的办公室工作,常常因一些人名和时间问题烦恼,却没想出这个办法来。我又一次感到这个人不简单。整他的人,接待过他的人,给他做了不负责任答复的人,见了这些证据,会被惊得无话可说的。
原支部书记已调公社,现任支书没有到场,说是不在家。老百姓听说来了县委书记,而且是在陈培基家里,而且呆了一上午。院子里、窑顶上站了不少人。我让叫几个人进来,谁也不进来,最后进来几个年纪大的,座谈中说了些情况。说到陈培基的遭遇他们都落了泪。
别看山区交通不便,这号消息却传得很快。舆论180度转弯,成了"一边倒"。都说陈培基的案件,早该平反。我深知这样说的人不一定会出自真心,但有了这样的舆论总比阻力强,心里想着"宜粗不宜细"的解决方法
平时说让他啥时候来,非常准时。这回却超过几天了不来。打电话问公社,公社不知道。派人去问,说他病了。我让安排他住院,他咋也不去,说顶几天就过去了。知道是因为没钱,便硬拉着住了院。我去医院看了他,见他病情较重,更使我有了从粗从快解决的想法。
调查组汇报:原定陈培基286元的问题和后来725的问题,因唯一的依据账本丢失,无法再查。后来扣款抄家的问题,大队没记载,而且不能算作陈培基的问题,无需再查。
我把情况提交常委会,一致同意,并本着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的精神,做出如下决定:一、给陈培基彻底平反;二、推倒一切不实之词,恢复名誉;三、退还粮食500斤(由公社和大队负责)。救济现金3000元(由民政局救济款支付)。
我拿上这个决定去征求他的意见,老汉泣不成声地说:"给个公道就行了。过去的事不说了,共产党还是真的。我还得活下去。"
果然,他出院了,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这问题要是早十年解决了,我还能为社会作点贡献。现在老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你为我的事花了很多时间,以后再不麻烦你了,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为咱全县的人办事,也算是我点贡献。"说了这话他还不走,我问他还有啥事。他面有难色,想了半天才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我什么也没有,只好给你磕几个头。"说着已溜下椅子趴下了。我忙去拉,怎么也拉不起来。
他说到做到,再也没来找过我。第二年五月端午,他提着10个黄米粽子来看我。说是他种的,亲自包的,我没有推辞收下了,当着他的面吃了一个。
3年后他病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沉沉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一生,为了清白,苦苦追求了30个年头。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难得啊! (未完待续)(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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