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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

http://www.sina.com.cn 2002/06/14 14:47   北京文学

  文/尉然

  初春的一天后晌,李大筐牵着牛扛着耧去给麦田追肥,走到自家麦田边,见一只羊正在啃麦苗。李大筐就松开牛缰绳撂下肩上的耧,随手捡起一块硬土扔过去。他本来打算把羊赶出麦田就算了。硬土没有击中羊,却从羊的胯下钻了过去。羊受到惊吓,跑开几步,见主人没有追上来,就又低头啃起麦苗来。李大筐见羊的嘴巴都被麦苗染绿了,就有点儿心疼。
他再次开两条胳膊,嘴上啊嘁啊嘁地轰赶羊。这一回羊却连动都没动,继续低头美餐,还一边咀嚼一边回头瞧着李大筐。在李大筐看来,羊的眼神就有些挑衅和瞧他不起的意思了。李大筐这才生气了,他想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畜生。李大筐跑上前飞起一脚踢过去。可就在他的脚接近羊的一瞬间,羊却箭一样跑开了。李大筐没有踢到羊,反倒把自己脚上的一只鞋踢飞上了天。这一下勾起了李大筐的倔脾气,他骂了一句,日他娘,反了!就撒开两腿,赤着一只光脚追了上去。

  麦田里有许多人在追肥。还有几只狗在麦田里瞎转悠,它们皱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似乎想有幸碰上野兔什么的。寒冷的春风将狗身上的毛吹得一块一块的支楞着。人们见李大筐光着脚撵一只羊,跟畜生斗上了气,都觉得挺有趣,就吆喝拉耧的牲口停下来,扭过脸看热闹。有人就笑呵呵地逗李大筐,说哟嗬哟嗬,狗撵兔子哩,狗撵兔子哩。都是一个村的人,平时斗嘴开玩笑惯了。要是搁到往常,李大筐早就以牙还牙了,他李大筐也不是个嘴上饶人的善茬。但这时候李大筐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的心情让这只该死的羊弄坏了。在这种糟糕透顶的心情支配下,连一句玩笑话李大筐听起来也好像是在嘲弄他了。这样一来,李大筐就非要把羊一脚踢翻,挣回面子不可了。可赌气归赌气,毕竟年龄不饶人,李大筐都五十一岁了,而那只羊恐怕连一岁还不到,按年岁那只羊该叫李大筐爷爷了。所以撵了一阵,李大筐就气喘吁吁了,尽管春寒料峭,他的脑门上却已经冒出黄豆大的汗珠。羊却灵巧得多,简直快捷如飞,还时不时停下来啃一口麦苗。虽然这时候羊吃的不再是李大筐家的麦苗,可他李大筐就如一枝离弦的箭,再也停不下来了。有一个时刻,李大筐再一次接近了羊,他满腔怒火又踢出一脚。这一脚要是踢到羊身上,羊肯定被他踢成一只翻飞的陀螺。可惜,这一脚又踢空了,他另一只脚的鞋也飞了出去。麦田里追肥的人们哄地一声笑开了花,有的人笑得搂着肚子,半大的男孩子们干脆倒在麦田里打开了滚儿。来旺的媳妇呢,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这一笑不打紧,小便就失了禁,她羞得连耳根都通红了。李好嘴更是乐得忘乎所以,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打着他儿媳的屁股说,我操,我操,我操。直到儿媳一连喊了他好几声爹,他才醒过神来,那笑随之就僵在了脸上,恨不能把头插进裤裆里去。一连串的意外的笑料,更惹得人们爆发出大笑。这笑声就像除夕夜的爆竹,噼哩叭啦响彻在初春的田野上。

  在笑声里,李大筐脖子上的青筋充了气似的鼓胀起来。

  李大筐似乎疯了。

  李大筐的一双光脚在绿油油的麦田里翻飞。那只羊大概觉得不再那么好玩了,它惊恐地逃窜着,咩咩地叫着,圆溜溜的肚子两侧一鼓一瘪的。对于这个疯狂的人,它怕得要命,它已经明白自己惹祸了。而在麦田里那些看热闹的人眼里,李大筐此时就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猴子,他们饶有兴趣地看他怎么爬杆儿,怎么钻圈儿。

  在这群嘻嘻哈哈的人群里,就有李大筐的儿子李小筐。李小筐同其他人一样,看着他爹李大筐在春天的麦田里跟畜生斗气的滑稽的一幕,乐得捧腹拍手。李小筐在心里觉得他爹李大筐有点儿小题大作,还有点儿人来疯。跟一个畜生,值得吗?不过,他也觉得挺好玩的。在平时,李大筐和李小筐的父子关系跟兄弟关系差不多,比如李小筐在饭桌上放个屁,他爹李大筐就会捏着鼻子埋怨儿子李小筐的屁比狗屁还臭,说你就不能到外面去放,放完再回到饭桌上?而儿子李小筐也不只一次提醒他爹李大筐夜里的动作太虚张声势,不要为了自己快活影响别人休息。等等等等。没大没小,嘻哩哈啦,连一点做父子的章程也没有。李大筐的老婆王桂芝常常拿他们爷俩儿没办法。有一回,王桂芝无意间偷听到李小筐请教他爹李大筐谈情说爱的经验。李小筐问李大筐是如何勾引上他妈的。李大筐说那不叫勾引,叫追求。李小筐大咧咧说嗨,算了吧你,追求就是勾引,一回事。李大筐说,就俩字儿,大胆。接着李大筐就自豪地回忆了他当初是如何如何对他妈王桂芝动手动脚的。听得王桂芝脸热心跳,嘴里一个劲儿念阿弥陀佛。李小筐今年刚满二十岁,就像如今大多数农村小青年一样,他的衣著举止几乎都找不到传统农民的影子了。他们都到经济发达地区打过工,见过世面的。一到农闲时节他们的头发就在美发厅里了油,穿上入时的衣裳和锃亮的皮鞋,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赶集逛店,嘴上哼唱着南腔北调的流行歌曲。

  今天后晌,李小筐和他爹李大筐一起跟在牛屁股后面来麦田里追肥,就是穿着一身西装的。即使穿西装冻得嘴唇泛紫,他也不去穿暖和而臃肿的棉袄,李小筐嫌穿棉袄显得人窝囊。因为他爹李大筐要牵牛扛耧,所以那五十来斤重的尿素就要李小筐背着了。李小筐背尿素老大不情愿,他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裳,建议尿素让牛驮着。他爹李大筐没有同意,李大筐的理由是,牛有牛的任务,它过一会儿还要拉耧。还说如果你愿意,你就跟牛换换任务,牛驮着尿素,过一会儿你来拉耧。李小筐当然更不愿意拉耧,就只好背了尿素。来到麦田里,李小筐将尿素袋子往地上一撂,就脱下西装褂子拿手指头认认真真地掸上面的灰,足足掸了半个时辰。那时候他爹李大筐正跟那只啃他家麦苗的羊较劲呢,李小筐掸完灰抬起头,正看到他爹李大筐把第一只鞋踢飞出去。

  李小筐开心地笑了。

  而在这之前,李小筐还一边掸着灰一边郁郁寡欢地想着他跟刘凤梅的事。他跟邻村刘庄的刘凤梅搞对象搞了一年多,最近出了一些麻烦。

  就在昨天前晌,刘凤梅把李小筐约到刘庄和李庄之间的河坡里。刘庄和李庄离得很近,中间仅隔着一条小河,连年的干旱,河床早已干涸了。在河的半坡里,生长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和一些低矮而又枝枝杈杈的刺槐。刘凤梅背靠着一棵白杨树,说,咱吹吧,小筐。刘凤梅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皮肤白净细腻,她穿着洁白的羽绒服,脖子上系着火红的绸巾。李小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问,吹?咋吹?李小筐没反应过来有他没反应过来的道理,因为平时他们有自己的暗语,比方城里人说的吻,他们不叫吻叫咬,城里人说的做爱呢,也不叫做爱,叫打架。既生动形象又粗野蛮横,透着乡村的特色。一年前的夏天,在树叶的沙沙声里,在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里,刘凤梅也是靠在这里的白杨树上,她迎着李小筐合上了眼,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李小筐看见刘凤梅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微微颤抖,刘凤梅的嘴唇肉嘟嘟的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儿啊。李小筐记得,那天自己激动得浑身哆嗦,他咬得刘凤梅差点儿背过气去。那是李小筐生平头一回亲一个女孩子,此后好些天他嘴里还留有那种温软的香味儿。那么,吹是什么意思呢?李小筐想,刘凤梅你个小妖精又要跟我玩什么鬼花招呢?刘凤梅见李小筐一脸糊涂,只好跟他实话实说了。刘凤梅告诉李小筐,她想了一夜,决定跟李小明好了,而跟他李小筐就算拉倒了。刘凤梅发誓说,她真是想了整整一夜,一夜连眼都没合,就像栓保他娘想银环一样,一直到鸡叫三遍呢,不哄你,哄你是小狗。刘凤梅这么说着就嘻嘻笑了。刘凤梅说,小筐,你再勾引一个吧,啊?刘凤梅说,小筐,你这是咋了?刘凤梅伸手拍了拍李小筐的脸,刘凤梅的手冰凉冰凉的。李小筐仰头呆呆望着刘凤梅身后那棵白杨树的树梢,树枝将灰蒙蒙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李小筐觉得他当时的心情也是支离破碎的。他一直都信心十足地认为刘凤梅早晚是他的人,虽说他也知道刘凤梅在跟他来往的同时也跟李小明来往着,可他的优势是明摆着的,他比李小明的个头高出两个拳头,跟李小明站在一起,他有种一只鹤跟一只鸡呆在一起的优越感。另外,他还居高临下地发现了李小明的一个天大的缺陷,那就是李小明的头顶上有一块丑陋的疤瘌,铜钱那么大,因此李小明总是留着长发遮丑,而不像他李小筐和大多数小青年那样留着时兴的寸头。李小筐当然早已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刘凤梅,刘凤梅当时怔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恶心。她捂住了嘴,好像真的要呕吐的样子。对刘凤梅的反应,李小筐十分得意。还有,刘凤梅曾经当着李小筐的面挖苦李小明的嘴太大,像马嘴。想想看,刘凤梅怎么会选择李小明而舍弃他呢?除非她刘凤梅是个大傻瓜。想到这里,李小筐又自信地笑了,他以为刘凤梅是拿他寻开心哩。李小筐就跟刘凤梅开玩笑,说算了吧你凤梅,我的胆可比老鼠的胆还小,你要是吓死我你就变成个小寡妇了。说着李小筐就去捉刘凤梅的手,可刘凤梅躲开了。刘凤梅看定李小筐的眼,幽幽地说,小筐,这是真的。刘凤梅朝李小筐走过来,摸着李小筐的寸头,摸着,轻轻的,爱不释手的样子,嘴里小声嘟囔着,这是真的小筐,这是真的小筐。李小筐看见,从刘凤梅眼里涌出一颗透明的泪珠,咣一声落了下去。这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天摇,李小筐几乎站不稳了。

  现在,站在初春的麦田里,李小筐还在想,一颗泪珠落下去怎么就像闹地震呢?想了一会儿,李小筐终于想明白了,这就是他妈的爱情的力量啊。

  李小筐抬起了头。

  这时候李小筐看见他爹李大筐正朝那只啃吃他家麦苗的羊踢出愤怒的第二脚,李小筐看见他爹的另一只鞋飞上了天。李小筐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然,李小筐还不知道那只羊就是刘凤梅家的羊。要是知道那是刘凤梅家的羊,李小筐就肯定不会觉得他爹追逐羊的场面有那么可笑了。相反,李小筐会阻止他爹这种疯狂的愚蠢的行为,因为那无疑会给他李小筐和刘凤梅的事雪上加霜。

  笑了一阵,李小筐留意了一下麦田里的人们。这一留意,李小筐就有了一个新发现。李小筐发现人在放肆大笑的时候变得十分丑陋。就拿来旺的媳妇来说吧,本来这个刚过门的新娘有着一双毛绒绒的眼睛,村里的小青年都说来旺媳妇的眼睛会说话,还会抓挠人。可是,这会儿她的眼睛却笑成了一条肉缝,看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她的嘴本来挺小巧,红嘟嘟的挺诱人,笑起来却非常宽大,几乎占去了半张脸,黑洞洞的让人产生恐怖的感觉。李好嘴呢,他竟然哈哈大笑着拍打着儿媳妇的屁股,就像敲着一面破锣。小虎的奶奶就更不像话了,都一大把年纪了,竟像城里迪厅里吃了摇头丸的人那样来回摇摆着她干柴样的身子,一条清鼻涕在咧开的掉光了牙的嘴前头荡秋千,简直令人惨不忍睹了。李小筐想,我自己大笑起来也不怎么好看吧?于是李小筐就不笑了,他认为这些大笑的人其实也是可笑的,比光着双脚在麦田里追赶一只羊的他爹李大筐好不到哪里去。

  那只羊已经跑出了麦田,向着李庄和刘庄之间的河坡跑过去,它一闪就钻进那丛刺槐里不见了。李小筐看见他爹李大筐在追到接近河坡的时候突然摔了一个狗趴。李大筐的身体跷板一样头重脚轻,他的两只光脚高高跷了起来。在初春的寒风里,李大筐高高跷起的那双光脚触目惊心。麦田里看热闹的人们猛地停住了笑,他们的姿势也骤然间僵在那里,像一群造型各异的木偶,似乎担心李大筐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还能不能爬起来,他们张着空洞的嘴巴,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大筐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弹,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摔脱了节。他还觉得自己的嘴唇变得肥厚了,肯定是肿了。嘴里也有些异样,好像噙着一块骨头,吐进手心里瞧瞧,原来是一颗门牙。李大筐的另一颗门牙两年前就掉了,可那是春节的时候啃骨头啃掉的,掉得值,起码也是为了饱口福吧。这一颗门牙就掉得太窝囊了。李大筐喉咙里低沉地吼了一声,骂一句,婊子养的!李大筐当然不是骂那只羊来路不正经,他是把那只羊当成了仇敌,他暗暗发誓,就是它钻进牛×里去,他也要抓住它,干掉它。李大筐噌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朝河坡里冲过去。由于慌不择路,他身上的棉袄被刺槐枝拽住了,嗤——,在后背上撕开一个长方形的口子,足足有春联的横批那么大,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棉胎。那块布立即就飘扬在春风里了,像一面威风凛凛的战旗。李大筐拖着这面黑色的旗帜越过河堤,冲进了刘庄。

  麦田里看热闹的人们这时候都活泛起来了,有些人纷纷跑出麦田,跟进刘庄。给麦苗追肥,挺枯燥的活儿,自然没有李大筐跟羊较劲儿有意思。人们一边乱纷纷地跑着,一边乱纷纷地议论着,话里已分明带着兴奋和幸灾乐祸的成分了。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人跟羊斗气的范畴。几个狗跟着人们的脚步瞎跑,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来回在人群中穿梭,狗脸上带着不明究里的蠢相。

  只有李小筐一个人留在了麦田里。追肥的人们都走光了,连狗都没留下一只。农具被丢得横七竖八。拉耧的牛马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这些牲口都被人驯服了,老实得很,它们嘴上都戴着竹篾编成的笼嘴,连一片麦叶子也吃不到。不过它们也不稀罕麦叶了,它们平时都能吃到人们配制出的各种精料,营养齐全的精料使它们膘肥体壮。人们饲养牲口已不再是指望它们在田野里耕作,人们更看重的是它们可以换回日益金贵的钞票。包括祖先发明的延续使用了几百年的木耧也基本上被淘汰了,代替它的是既省力又快捷的播种机。只有在串垄追施化肥的时候,人们才想到被闲置的牲口和农具,因为人们怕那些钢铁和橡胶构成的机器碾压坏了他们的庄稼。春天稀薄的阳光照耀在麦田里这些牛马和农具上的情景,使人产生出恍若隔世的伤感。李小筐坐在尿素袋子上,勾着头细心地抠着手指甲里的灰垢,心里有另一种水汪汪的伤感。李小筐想起了刘凤梅,想到刘凤梅像一只小母羊一样从他身边逃走了。昨天,就在昨天,昨天是多么黑暗啊!

  昨天在那片河坡里,刘凤梅还说了什么话呢?噢,对了,李小筐记得自己想抓住刘凤梅抚摸他头发的手,可李小筐捞了个空。刘凤梅退回到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旁。刘凤梅告诉李小筐,她弟弟老大不小了,她爹刘奎山打算给她弟弟盖一座新房,刘奎山说为儿子盖房的钱都攒成好几年了,都攥出汗了个小舅子,可宅基地连影儿也没有。本来村里划宅基的权力是归村组长的,可他们刘庄的村组长刘二旦是个马屁精,连个屁大的事都要请示村长李有田。而村长李有田呢,正好爱吃这一壶。听刘凤梅这么一说,李小筐的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一个拼音字母b字呢?因为村长李有田跟刘庄村组长刘二旦在一起,村长李有田总是腰杆挺得笔直,刘二旦总是点头哈腰,不正巧组成一个b字。相邻两个村的人,谁不认识谁呀,李小筐当然知道刘二旦老是撵在李有田屁股后头喊表爷,一口一个表爷,一口一个表爷,喊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其实李有田比刘二旦大不了几岁,更何况还是那种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这些他李小筐当然都知道,可他不明白刘凤梅为什么扯那么远。李小筐想,这些狗扯糖稀的事跟咱们的爱情沾得上边吗?李小筐默不作声,李小筐想,看你刘凤梅能扯到天边去不能。可刘凤梅接下来的话立即就扯到了点子上,刘凤梅说,小筐你想想,村长李有田是谁呀?他不就是李小明的爹吗?吧嗒一下,李小筐的天窗开了窍。李小筐心说哎哟我的个娘哎,可不是咋的,村长李有田不是李小明的爹难道他是我李小筐的爹不成?下面的话不用刘凤梅说李小筐也明白了,就是说,刘凤梅他们刘庄划宅基地的权力其实是村长李有田掌握着的,李有田不划给她家宅基地,刘奎山盖新房的钱攥出水也是白搭。李有田玩弄的这个小小的诡计谁都能看出来,一来是显示显示他做村长的权力,二来想以此给刘奎山家施加点儿压力,好让刘凤梅乖乖地做李有田家的媳妇。见李小筐不吱声,刘凤梅问,小筐你说,我不跟你吹成吗?李小筐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话,他也没办法。迟了一阵才嘟嘟囔囔说,凤梅,你早就是我的人啦。刘凤梅忽闪着眼问,这是咋说哩?李小筐似乎有些理直气壮起来,他说咱俩都打过好几架了。没想到这句话竟惹得刘凤梅咯咯咯笑了好一阵,刘凤梅擦着笑出的眼泪说,现在都啥年代了呀,二十一世纪了你知道不知道?还去翻那些老皇历好笑不好笑。再说,将来我要成了李小明的媳妇,你跟我打过架不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吗?说完刘凤梅就离开了。刘凤梅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在刺槐丛里像一只小母羊一样一闪就不见了。剩下李小筐一个人蹲在刺槐丛里,揪扯着头发发恨,李小筐恨不得村长李有田就是自己亲爹。以前李小筐总是拿自己跟李小明两个人作比较,从来没有想到过其它方面。现在看来李小明不但有一个当村长的爹,还有一个富裕的家庭,据说连彩礼都准备妥当了,包括彩电冰箱和一辆摩托车。这么一比较,李小筐就有些垂头丧气的。

  从那片河坡里回到家,李小筐见他爹李大筐正蹲在向阳的墙根上端着碗吃面条呢。李大筐把面条吃得呼噜呼噜响。李小筐看见他爹把一片发黄的烂菠菜叶子撮进两唇之间,滋溜一下吸进嘴里,满足地嚼着,腮帮子上爬满的皱纹蚯蚓似的蠕动,几滴汤汁挂在下巴的胡茬上。李小筐悲哀地想,这就是我李小筐的爹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会打洞。这话一点儿不假。这样连烂菠菜叶子都嚼得津津有味的人,谁能指望他去当村长呢?难怪刘凤梅会像一只小母羊一样跑到李小明身边了。李小筐奋力把脚边的一块小砖头踢开,那块小砖头撞到李大筐身边的墙根儿上。李大筐从饭碗上抬起头,扭脸瞧瞧那块小砖头,又仰脸瞅瞅儿子李小筐。李大筐见儿子灰头土脸的,就说,你咋了?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你这是咋了?李小筐没搭理他爹李大筐,径直走进堂屋里。李大筐把吃了一半的面条碗放在地上,也不管几只鸡争着啄食,跟了进去。李大筐没大没小地伸手拨拉几下儿子李小筐的脑袋,说你鸡巴这是咋了?刘凤梅……李小筐悲从中来,话没说完喉咙里就哽住了,眼里一下子噙满泪花。李大筐愣了一会儿,嘿嘿笑起来,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没有刘凤梅还有牛凤梅马凤梅,走个戴绿的来个穿红的。再说你小子也爱吹牛,不是说你跟她打过架了吗?李大筐说笑着就去替儿子李小筐擦眼泪。李大筐粗糙的手掌在李小筐脸上摩挲着,越擦泪越多。李小筐打开他爹的手,干脆呜呜咽咽哭出了声。李大筐的老婆王桂芝没留心儿子李小筐的情绪,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给儿子端出一碗面条,一边噢嘘噢嘘撵鸡一边埋怨李大筐不该把饭碗放在地上当鸡食盆子。李大筐从屋里出来,跺着脚威严地训斥那几只鸡,说老子的饭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随便吃的吗?别给你好脸你就上天了。李大筐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这是借训斥鸡敲打儿子李小筐呢。李大筐训完鸡,便捡起碗,蹲在墙根上接着吃鸡啄过的面条。刚吃了几口,就见一只碗从门里飞了出来,面条泼洒了一地。李大筐家院子里的地是泥地,没有像有钱人家那样铺了砖,所以那只碗在地上旋转了一会儿,就完好无缺地停住了。那几只刚挨了训的鸡一点儿记性都没有,又争抢着跑过来。李大筐这回是真生气了,他沉下脸把手里的饭碗也扔了,索性让鸡吃个饱。李大筐走进屋去,见李小筐正哐哐地往桌子上摔自己的头。摔了几下,大概嫌疼吧,就不摔了,伏在桌角上哭。李大筐倔脾气上来了,也不去劝,反而说摔呀摔呀,脑壳摔成两瓣正好可以当水瓢。李小筐正憋屈着,哪里受得了这个,哭着说,反正活在这个家里也窝囊,不如死了干净。竟找了一根麻绳要上吊。李大筐冷眼看着儿子也不去阻止。王桂芝呢,早吓傻了,怔怔地张着嘴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将麻绳搭在房梁上,搬来一只凳子,踩上去,伸长脖子往绳套里钻。其实李小筐哪里是真上吊,寻死有当着父母的面的吗?他是吓唬人呢。可李小筐忘了他踩上去的凳子只有三条腿,脚没站稳凳子吧嗒就倒了,李小筐真的就像一块腊肉一样挂在了房梁上。李大筐一见心里就着了慌,两腿直筛糠,可他不想倒了做爹的架子,硬撑着,脸上依然不动声色。王桂芝哇地一声哭着扑过去,她不知如何是好,抓住儿子的脚脖子往下拽。绳子开了,李小筐嗵一下落到地上。李小筐喉咙里咕噜了一阵,睁开了眼,他坐在地上摸了摸脖子,然后笑了,说,我操,上吊真不好受哇。李大筐则不依不饶了,大喊大叫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躺在床上让王桂芝给他揉肚子。王桂芝安抚了儿子李小筐,又忙着给丈夫李大筐揉肚子。揉了一阵,李大筐咚放了一个响屁,说好了好了,气出来了。王桂芝破涕为笑,心说摊上这一大一小两个冤家,你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昨天的事,李小筐到现在还窝着一肚子火,所以他爹李大筐在河坡那儿摔了一跤他也没跑过去扶他。李小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他爹太丢人现眼了,心说跟一只羊怄气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也去当村长呀。李小筐故意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那只奔命的羊钻进了刘奎山家的院门。

  随之李大筐也刮风似地闯进了院门,身后拖着一面黑色的战旗。

  刘奎山家是刘庄少数几家富裕户之一。高高的青砖围墙,朱红的两扇院门,堂屋气宇轩昂,是那种带有前廊的瓦房,一排五间。厨房是两间西屋,也是瓦房。院子里的地面铺了砖。连村长李有田都有些眼热刘奎山家的殷实。但刘奎山家也脱不了农家院落的气象,廊檐下靠着锄和铁锨,拴在树上的铁丝上搭着几件沾着泥土的脏衣服,门口挂着几穗金黄的老玉米,一串火红的干辣椒,堂屋门上的春联还新鲜着呢。靠着东边的院墙是一个大猪圈,圈门口堵着小半截断了的水泥预制板,猪圈里几头脑肥肠满的膘猪挺着大肚皮睡懒觉。它们不怕风吹雨淋,因为主人在猪圈上替它们搭着石棉瓦。刘奎山家在镇街上开了个小饭馆,生意挺红火。平时刘奎山两口子和他们的儿子在饭馆里忙乎,只有在种呀收呀的忙季才能在庄稼地里看到他们。刘凤梅基本上不在饭馆里帮忙,她爱干净,怕油腻。猪们的主食就是饭馆里的泔水,油水足足的,猪们更不愁吃喝,你说它们不睡大觉让它们干什么去?在猪圈和堂屋前墙之间的夹道上,也搭着几块石棉瓦,那就是羊棚了。几只羊就没有猪幸运了,虽说也不受风吹雨淋,但吃饭成了大问题。羊是素食主义者,它们不吃荤腥的泔水。所以,时不时的,就免不了有一两只羊溜出院子去田野里偷嘴吃。今天后晌那只啃吃李大筐家麦苗的羊就属于这种情况。刘奎山的老婆何素兰每天中午要拉泔水回家喂猪,今天何素兰拉泔水回到家忘了随手关上院门,那只羊就瞅空子溜了出去。可那只羊太不识趣,假如李大筐一撵它,它就跑出麦田,也就没事了。它偏偏要逞能,又偏偏碰上了李大筐这个驴脾气的人。一只巴掌拍不响,这不,惹祸了吧?那只羊躲进羊棚下的墙角里,浑身哆嗦,鼻喘粗气,瞪大惊恐的双眼束手待毙。

  其实,刘奎山家李大筐是来过几趟的。一趟是李大筐家操办白事,李大筐的母亲三周年,李大筐去请刘奎山来家里做菜。一趟是在年根,几个人无聊,来刘奎山家抠抠麻将。李大筐记得那回还赢了钱,虽说只有几块钱。还有一趟呢,是刘奎山来请他李大筐,请他喝个闲酒。那是去年的事了,那时候两家人都隐约知道了李小筐跟刘凤梅要好的事,如今年轻人都兴个自由,谁也不去管他们。两家有可能做亲家的,喝个闲酒也包含着提前联络联络感情的意思。其实也没有明确的这个意思,要说喝酒,村长李有田比他李大筐来得多多了。刘庄和李庄,两个紧挨着的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来刘奎山家喝过酒。刘奎山的人缘不赖。每回来刘奎山家,一走进这个高墙大屋的院落,李大筐就感到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几分。有钱就是好啊,李大筐曾经这么感慨。李大筐自叹不如刘奎山有能耐,他李大筐家的院墙还是土坯垒的,年深日久墙上烂出了一个大豁口,进出他家不用走院门,一抬腿就跨过去了。李大筐每趟来刘奎山家心里都有些发怵。这一趟就不同了,他李大筐理直气壮,理直气壮的人就什么也不怕了,甭说是鸡巴刘奎山家,就是阎罗殿他也敢闯。

  李大筐闯进刘奎山家时,何素兰正张罗着喂猪。她家喂猪要比别人家晚一个时辰,因为要等饭馆里的泔水。何素兰从厨房里掂着满荡荡一桶泔水出来,见一个光着双脚的人正东张西望寻找什么,就好像他的魂丢在了他们家的院子里,心急火燎的样子。何素兰仔细瞅瞅,像是邻村李庄的李大筐,可又不太像,李大筐的嘴唇没这么厚呀,何况李大筐大冷天的赤着两只脚,出的是哪门子洋相呢?正想着,何素兰见那人突然搬起堵猪圈的那半截水泥板,朝羊棚下走过去,紧接着那人就把水泥板高高举过了头顶。何素兰吓得哇一声尖叫,一桶泔水歪倒在地上,就如同一个喝醉酒的人呕吐的脏东西一样,泔水泼撒得遍地横流。在那堆泔水里,有几块被咬过的馒头,几根鸡骨头和鱼刺,豆腐,猪肝肺羊杂碎,花生米,黄瓜豆角,更多的则是些烂菜叶子。在女人的尖叫声里,李大筐的手脖一软,水泥板脱了手,不偏不倚,正砸在李大筐赤裸的脚面上。李大筐疼得想跳起来,可由于那块水泥板压着脚,他没有成功。李大筐大叫了一声娘,一屁股跌坐在了那滩泔水上。

  李小筐没有听到他爹李大筐的大叫,他还呆在麦田里。

  坏了坏了!李小筐抬头看见李好嘴朝麦田里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胳膊这么喊。李小筐想,难道李好嘴也像我爹一样疯了吗?李小筐没有心情看这个热闹,他又勾头去抠指甲盖里的灰垢,他想一会儿李好嘴就会从他面前跑过去。可李好嘴跑到李小筐面前却停了下来。李好嘴踢着李小筐屁股底下的尿素袋子,咋咋唬唬说,你爹出事了!

  李小筐跟着李好嘴来到刘奎山家。刘奎山家院子里围了许多人,都伸长脖子往里瞧,嗡嗡嗡地议论。李小筐听见有人问咋了,回答说是一块水泥板砸着脚了,还不轻呢。李小筐挤进去,见他爹李大筐狼狈不堪地坐在一片泔水里,脚并没有流血,只是两只赤裸的脚看上去有些怪异,左脚苍白右脚青紫,左脚瘦小右脚肥大。几条狗在人裆里钻来钻去,翻卷着鲜红的舌头呱叽呱叽舔砖地上的泔水,那块砖地也被它们舔得新鲜起来了。村长李有田和刘庄的村组长刘二旦都在。刘奎山也被人从镇上的饭馆里叫了回来。大冷天的,刘奎山的脑门上却冒着汗。何素兰站在刘奎山身边,不住地拿袖子抹眼泪。

  村长李有田清了清嗓子,拿着开会的腔调说,这么着吧,事儿也出来了……刘二旦马上点头附和说,对对,事儿也出来了。李有田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刘二旦又点头附和说,对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有田瞥了刘二旦一眼,刘二旦赶紧闭了嘴。村长李有田接着往下说,他说刘奎山家的羊啃了李大筐家的麦苗,这是事实;李大筐搬起水泥板砸了自己的脚,这也是事实。当然啦,羊又不是人,它不懂事,他刘奎山本人又没去啃你李大筐家的麦苗,对不对?李大筐也不是故意砸自己的脚,他李大筐又不是个傻瓜,他砸自己的脚干嘛?是他不小心落到脚上的。我看就这么着吧,村长李有田拿目光威严地扫了一圈众人,提高嗓门宣判似的说,这事就算了,吸取吸取教训,你刘奎山管好自家的羊,李大筐你往后就别搬水泥板闹着玩了。李大筐你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别像小孩子似的不稳重,当然你要是想练功夫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不应该在人家刘奎山家练,想练就到少林寺去嘛。人群里有的人被村长李有田最后那句话逗乐了,捂住嘴偷偷笑。更多的人则小声嗡嗡嘤嘤议论村长李有田的话理太偏,明显是袒护着刘奎山家了。听了村长的话,刘奎山半张着嘴,一脸茫然,他大概没想到村长李有田会这么说。刘奎山当然盼着村长能看在两家即将成为儿女亲家的分上,帮他们家说句公道话,让他们家不要因为这件事损失太大,虽说他们家比起村里其他人家还算富裕,可他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辛辛苦苦在镇上开个小饭馆容易吗?但是,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指望讨一口汤喝,主人却送给他一大筐雪白的馒头一样,叫他感到吃惊,惶恐不安,甚至怀疑有诈了。本来李小筐也是生着他爹李大筐的气的,原本一件小事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更糟糕的是,你谁家的羊不能撵偏偏要撵刘凤梅家的羊呢?这不正称了村长李有田的心吗?村长这时候露露脸,故意挑弄咱家跟刘奎山家的关系,再趁机跟刘奎山家套近乎,他李小筐跟刘凤梅的事哪里还有指望。可李小筐听了村长李有田的话,就觉得李有田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太露骨了。理不平则鸣,更何况李大筐是他李小筐的亲爹呢?李小筐也不管是不是刘凤梅家了,也不顾爱情不爱情了,正想站出来说几句,就听见他爹李大筐孩子般地哇哇大哭起来。李大筐哭着伸开了自己的手,掌心里是一颗牙,李大筐说,这是我摔掉的门牙啊。李大筐又哭着指了指羊棚下的羊说,它的嘴就是我家的麦田染绿的啊。人们顺着李大筐的手指望过去,果然见缩在墙角里的羊嘴被染绿了,那无疑就是它啃吃过麦苗的证据了。人们看着坐在泔水里哭泣的李大筐,看着李大筐翻肿的嘴唇,看着李大筐被砸得青紫的右脚,看着李大筐摔掉的门牙,看着李大筐棉袄上被刺槐剐开的大口子,都觉得他李大筐真是太委屈了,太冤枉了。于是,有些心软的女人唏唏嘘嘘地抹开了眼泪。谁家的孩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又突然地,一个男人大声斥责起狗来,他把那只狗骂成王八蛋,他说你个王八蛋逞什么能,别给你一张脸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被骂成王八蛋的狗让他踢得汪汪直叫。这是在指桑骂槐了,究竟骂谁呢?人们心里模模糊糊,又似乎明明白白。很显然,一种情绪在人群中酝酿着,弥漫着,笼罩在刘奎山家的院落上空了。李小筐的鼻尖酸溜溜的,酸得要命。

  刘奎山脑门上的汗冒得更凶了,他胡乱抓起搭在钢丝上的一条裤子的裤腿擦了一把,裤腿上的泥土沾在了他脸上,他又撩起身上褂子的衣角擦了一把,脸上的泥土又沾在了衣角上。刘奎山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一种游戏,告诉人们裤腿上的泥土是怎么跑到他衣角上去的。连刘奎山自己也觉得这种游戏无聊和拙劣,为了弥补,他在身上摸索着,似乎想拿出一种更高明些的游戏。刘奎山就这样摸到了自己口袋里一个方方的硬块,是一包烟。于是,刘奎山有些镇静了,往日谦和的笑容回到了他脸上,尽管那笑有些苦涩,也有些勉强。刘奎山掏出烟在男人中间散发。开始人们都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接这支烟,可人们看到刘奎山脸上的笑容,他们就想起了刘奎山往日的好人缘,烟就接到了手上。接到手上是接到手上了,可人们没有马上点火吸它,人们把那支烟捏在手里或者夹到了耳根上。烟让到村长李有田面前的时候,李有田还是一脸村长式的尊严,他理所当然地伸出了手接烟。刘奎山递烟的手却犹豫了,最终,刘奎山的手半途撤了回去。虽然刘奎山那只手有些哆嗦,但它还是撤回去了。村长李有田抬眼瞅了一下刘奎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掩饰地抬起那只接烟的手摸了一把脸,在手摸到脸之前,那脸上的尊严就变成了惊愕,而当手从脸上松开之后,惊愕就变成了尴尬,接着尴尬就变成了恼羞成怒了。刘奎山递烟的手毫不犹豫地越过了村组长刘二旦的面前。刘二旦脸上的笑容倒是没有多少改变,只不过由媚笑换成苦笑罢了。这些细节其实也就是眨巴眨巴眼皮的工夫,但人们还是都注意到了,当然也没逃过李小筐的眼睛。李小筐酸溜溜的鼻尖好受多了。男人们开始纷纷点上手里的烟吸起来。

  村长李有田剜刘奎山一眼,使劲甩了一下毛呢大衣的下摆,挤开人群走出刘奎山家的院门。刘二旦自然是跟在李有田屁股后头的,因为他是村长的一根尾巴。

  望着村长李有田离开,刘奎山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马上就镇静下来了。刘奎山点上一支烟,亲手插进李大筐翻肿的嘴唇间,并且弯腰恭敬地叫了一声哥。这时候,李大筐已经停住了哭,他吐出一大团浓烟。两行泪又从李大筐眼里流下来,谁也分不清那泪是烟呛的还是为了刘奎山那一声哥。刘奎山直起腰,搓搓手,然后一只手拍了拍胸口,那是长着人心脏的地方。刘奎山表了态,刘奎山表示,他愿意出李大筐脚伤的医药费和治疗费,赔偿李大筐家麦田的损失,还决定为李大筐镶两颗高级的烤瓷门牙。听到这里,人群里响起了一片笑声,甚至有人拍起了巴掌。在笑声和掌声里,李好嘴跟李大筐开玩笑,说那一颗牙不算数,那颗门牙是大筐啃骨头啃掉的。人们的笑声更响亮了。连坐在泔水里的李大筐也忍不住想笑,一咧嘴,扯得肿起的嘴唇疼,才只得作罢。不过李大筐没放过李好嘴,也平常跟村里人斗嘴斗惯了。李大筐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纠正说自己那颗牙根本就不是啃骨头啃掉的。李好嘴上了当,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大筐说是跟李好嘴的老婆亲嘴的时候让她咬掉的。人群里又响起一片哄笑声。在一片哄笑声里,刘奎山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要把那只啃吃李大筐家麦苗的羊宰了,给刘庄和李庄的乡亲们熬一大锅香喷喷的羊肉豆腐汤喝。这消息简直让人们兴高采烈了,嘴馋的人甚至咽开了口水。乱哄哄的场面,不像是出了天灾人祸,倒像是刘奎山家要娶媳妇办喜事了。坐在泔水里的李大筐急了,嚷着说别鸡巴先瞎高兴,我的脚咋办呀?刘奎山清醒过来,说对对,羊肉汤先放到一边去,赶紧把大筐哥送医院,拍张片子,看伤到骨头没有。人们都应和说对对对,先救人要紧。于是,找出木杠和绳子做担架,何素兰从自己家抱出被褥,有人跑着回家去开自己家的机动三轮车。

  正忙乱着,刘凤梅回到家里。今天晌午李小明用崭新的摩托车驮着刘凤梅去了县城,逛了商场看了电影,还买回了一大包衣服。回家见院子里围满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慌乱得不行,等见到坐在泔水里的李大筐那副模样,刘凤梅突然伤心极了,她蹲到李大筐身边,刚开口叫了一声伯,眼泪早流下来了。

  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流泪的女孩子,李大筐愣怔了半天,他招手让儿子李小筐过去,小声问,我这是在刘奎山家?李小筐点点头说嗯。李大筐又问,刘凤梅的爹是刘奎山?这回轮到李小筐愣怔了,李小筐说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李大筐皱眉咧嘴地咦了一声,拿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是老糊涂了,我是吃错药了。李小筐正在发愣,就见李大筐嘿嘿笑起来。李大筐也顾不上嘴疼了,李小筐看见他爹李大筐咧开嘴牵扯得肿着的嘴唇渗出血丝。李大筐就这么坐在地上,仰起脸对着刘奎山嘿嘿笑,说奎山兄弟,咱哥俩谁跟谁呀,哪能要你出医药费呢?再说我这鸡巴脚又不是熊掌,没那么金贵。还是村长说得对,我这是在练功夫呢,说不定过几天我这脚就成了无敌金刚脚了。听了李大筐的这句玩笑话,周围的人却没有发笑,反而都觉得奇怪,闹不懂李大筐的态度为什么屁大一会儿就变了呢?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懵懵的,连刘奎山和何素兰两口子也一脸茫然。李大筐也不管人们的表情,他依旧嘿嘿笑着。这回李大筐仰起的脸是对着周围人群的,李大筐说春天的麦苗就跟韭菜一个样,你割一茬它发一茬,还越割越旺呢,你说对不对?所以说呢,李大筐把脸又扭向刘奎山,奎山兄弟,我还得感谢你家的羊哩。刘奎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让李大筐弄糊涂了。李大筐大咧咧地对周围的人说,谁家的羊饿了就赶进我家麦田里去,我说麦苗越吃越旺你们还不信,咱看秋收的时候谁家的麦子产量高。说完压低嗓门命令儿子李小筐,快扶我回家!李小筐说奎山叔要送你去医院治脚呢。李大筐咬牙瞪眼说,治你娘那脚!李小筐还没弄明白他娘的脚怎么了,就感到小腿肚子上被什么咬了一口,低头却见是他爹李大筐在暗中拿手拧他,又听他爹李大筐小声问,你兔崽子想不想要媳妇了?李小筐突然明白了他爹李大筐的用意。

  李小筐蹲在地上背起了他爹李大筐。李大筐屁股上沾着一块被他压扁的馒头和几片烂菜叶子,还有一截猪大肠挂在湿漉漉的裤裆上。几只狗见了,跳起身子疯抢。有人说,大筐慢走,等狗舔干净你的屁股。人们又都笑起来了。连李小筐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下来。刘奎山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不知所措地呆站着目送李小筐背着他爹李大筐走出院门。刘奎山听见他身边的何素兰叹了一口气,咕哝一句,好人呐。

  刘凤梅蹲在地上,捂住脸嘤嘤哭起来。

  王桂芝正在院子里给一只母鸡涂紫药水,这只母鸡不知怎么伤了腿,已经影响下蛋了。她从院墙的豁口里看见自己的儿子李小筐背着自己的男人李大筐,叫了一声,你这是跟鬼打架了吗?就放开母鸡和紫药水,从豁口里跨出院子,又徒劳地跟在李小筐后头走进院子,嘴里不住声地叫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忙不迭地跑进屋整理床被。等安顿好李大筐在床上躺下来听儿子李小筐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王桂芝就要去刘奎山家说理。王桂芝的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李大筐就忽嗵从床上坐起来,大喝一声,站住!王桂芝知道他的脾气,只好作罢,从院子里拿回给母鸡涂腿的紫药水,一边掉泪一边涂在李大筐脚上,疼得李大筐虚汗淋漓。

  看来李大筐的脚不只伤了皮肉还动了筋骨,几天过去,依旧不见肿消下去。不但如此,李大筐还发起了高烧。可李大筐坚持不去打针也不吃药,更不去动什么手术,只涂紫药水,说挺挺就过去了。李大筐说,咱家又不是银行,哪来那么多钱伺候一只破脚?李小筐嘲笑他顾钱不顾命,他也装袭作哑。背后王桂芝埋怨儿子李小筐不该那样嘲笑他爹,说你没见咱家锅里那些黄菜叶子?你爹每回说去集上买菜,其实他是去集上捡烂菜叶子,他就是想省下钱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呢。他说他没本事挣钱,只好靠从牙缝子里省钱了。说得李小筐心里一阵难过。刘奎山两口子更是过意不去。刘奎山果然没有食言,宰了那只啃吃李大筐家麦苗的羊给刘庄和李庄的乡亲们煮了羊肉汤,还让女儿刘凤梅端了半铝锅给李大筐家送过去。刘奎山两口子掂着水果点心来看望几回李大筐,劝李大筐去医院,李大筐执意不肯,还反过来埋怨刘奎山,说他不该宰了那只羊,说那只羊还没长成呢,宰了实在可惜。水果点心倒是照收不误,还让老婆王桂芝从坛子里捞出自家腌的五香萝卜条和糖醋酱豆,让刘奎山家尝尝鲜。刘奎山两口子喜欢得不得了,说是整天在饭馆里见多了油腻,见了这些腌咸菜就像见了命一样。

  这些天最忙的要数李小筐了。一是要陪他爹李大筐唠嗑,二是要去河坡里跟刘凤梅约会。李小筐坐在他爹床边,爷俩儿叽叽咕咕说笑,没大没小。说起那天李小筐赌气上吊的事,李小筐问他爹李大筐为啥那样狠心,竟然眼瞅着亲生儿子寻死也不去救。李大筐拍了儿子一巴掌,笑着说你个小狗日的,你咋知道爹狠心,老子的俩腿直筛糠呢!我只是想叫你尝尝绳勒脖子的滋味好受不好受,一个大男人,碰上点儿小事就寻死觅活多没出息。李小筐坏笑着说其实那天他系的绳套是活扣,所以他娘从下边一拽就开了。李大筐听了仰面大笑,说你个狗日的鬼点子还真不少,这才像我亲自造的儿子呢。李小筐跟他爹说了一会儿话,瞧瞧时间到了,撒腿就往外跑,刘凤梅还在等着他呢。跑到河坡里,刘凤梅已经站在那几棵白杨树下了。刘凤梅告诉李小筐,她弟弟盖新房的宅基地找好了,是在镇上,就在她家饭馆的后面,不过是花了一笔钱的。李小筐笑着问刘凤梅为什么不去找李小明了。刘凤梅说,我一见李小明那张马嘴就恶心。李小筐故意气她,说马嘴咬起来才过瘾哩。刘凤梅红着脸追打李小筐,两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刘凤梅也常常去李小筐家,一口一个伯地叫李大筐,还偷偷地从她家饭馆里拿好吃的给李大筐送去。高兴得李大筐那张缺了门牙的嘴整天都没合拢过。

  一个月后,李大筐果然没打针没吃药就挺过来了,他的脚消了肿,也不怎么疼了。李大筐就嚷嚷着要下床,说是享不了这个福。王桂芝和李小筐劝他再躺些天,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才过一个月就下地呢?李大筐哪里肯听,说咱家的麦田还没追肥,恐怕别人家追了肥的麦子早长得墨绿墨绿了。

  这天,李大筐扛着耧牵着牛,李小筐背着半袋子尿素,爷俩儿去给麦田追肥,李大筐走起路来右脚已是一跛一跛的了。

  李小筐说,爹,你的脚跛了。

  李大筐说,我知道跛了。

  李小筐说,跛了就不好看了。

  李大筐说,我知道不好看了。

  李小筐说,你不嫌亏,爹?

  李大筐说,不亏,为了儿子那个……爱情。

  李大筐又说,村长才亏呢,他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大筐还说,为了儿子,粉身碎骨也值。

  李大筐还说,老子没粉身,只碎了一个鸡巴脚骨。

  李大筐突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听着李大筐的话,看着李大筐的笑,倒像是他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果然,别人家已经追过肥的麦田都墨绿墨绿了,只有他们家的麦苗黄巴巴的。天气晴朗,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了些许暖意。一只狗在麦田里追赶一只野兔,狗气势汹汹,野兔拚命逃窜。李大筐和李小筐见了,相对一笑,他们都想起了李大筐在麦田里追赶那只羊的情景。李小筐想,他爹李大筐跛了脚恐怕再也跑不那么快了。李大筐在埋头给牲口上套,李小筐看着他爹棉袄上缝好的大口子,突然问,爹你是不是故意砸伤脚的?李大筐连头也没抬,说你小子瞎琢磨什么,赶紧给麦田追肥吧,不然等到麦子拔节,麦田里就不能进人了,到时候连吃屎都捞不上热的。(责任编辑:张颐雯)

  作者简介:

  尉然,男,1968年生于河南郸城县农村,毕业于安阳财校,现为自由职业者。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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