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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不到的母亲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2 18:06   新浪文化

  作者:胡庄

  如果母亲并没有死,某一天我们在人群中相遇,除非她主动叫住我,不然我们也只能对面相看不相识。事实上,母亲早已死去,在1988年的寒冬,那一年我四虚岁。家人没有留下母亲一张相片,当然,由于当年家境贫寒,她也没有照过几张相。那时我还小,她的样貌未能在我的脑海烙下永恒的印痕。当我试图回忆她时,我感到力不从心。这样一个与我亲
密的人,明明曾经存在过,却怎么也无法在脑中形成确切的轮廓。她好似阴天的一阵风,从耳边拂过,留下无端的伤感。

  按说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诚然,她是我的生母,但感情这东西,与血缘关系不大,它是在日常的相处中生根发芽的。的确,我和她有过四年短暂的相处,但那是在我生命的混沌阶段。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乳头和玩具远远比感情更重要。但每当我在尘世受了挫折,头一个想到的总是她。我默默地安慰自己,如果她还活着,在我身边,我肯定不会这么委屈。或许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就像小鸟对巢穴的依恋一样,是一种先天的本能。否则,我的怀念没法解释。怀念她是一味没有解药的毒药,让我歇斯底里,就像疯子在原野上捕捉无影无形的清风。

  对她的怀念,使我变得异常敏感,每当有人谈论起她,我的耳朵比蝙蝠还灵敏。我会像老鼠一样梭过去,刨根问底,乞求对方将她的故事讲得尽可能详细,仿佛听人讲她的故事,也是与她接触的一种方式。零零碎碎的母亲的故事,通过我的想象开枝散叶,建立起一个奇特的世界。那是一个半透明而不可企及的所在,隔着毛玻璃一样的墙壁,我隐约能看到母亲的一举一动,尽管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她纳鞋底儿、洗衣裳、剁猪草、干农活、向我微笑,和每一个平凡的村姑一样,可她听不见我叫她,她不答应。这让我懂得,其实她和平凡的村姑不同,她是我的母亲,并且,她死了。她不知道我在为她流泪。

  我羡慕外婆,外婆对母亲的怀念是具体的,而且,关于母亲的记忆,没有谁比她占有得更多。在她口中,母亲永远是个懂事的小女孩。她想读书想上学,外婆说,在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向往知识。那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她,她就自己去挣工分。她身子不好,瘦极了。她去挑河,弯弯的扁担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随时可能让她闪着腰,我那个辛酸呀,我那个恨啊,我何苦要生下她,让她遭这份罪?……她还去拣牛粪,那是小子们才干的活,她不怕脏不怕丑。让她别去了,她死活不肯,她说她要挣够钱去供销社买枝钢笔,有一枝钢笔,她已经看上很久了,但贵了点,要八毛……

  外婆是不乐意让母亲嫁给父亲的,外婆家固然穷,但我家更穷,因为这个原因,之前好几个与父亲订了婚的女孩,左思右想还是退了。那时候的人是比较淳朴,但她们也知道追求宽裕的生活。外婆嫌我家穷的事,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外婆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嫌贫爱富。外婆给出的解释是,父亲的品质不好。我央人查访过了,外婆说,你老子从小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家里穷还不好好念书,一天到晚跟一班狐朋狗友厮混,成天成夜地闹腾,搅得村子不得安宁。这倒是真的。父亲少年时代的顽劣,我也听村子几个爷爷辈的老人说过。他们说,那时要是在半夜听到怪叫,不用问,肯定是你老子又出动了。他们送了我父亲一个绰号,叫“国军头子”。

  但母亲执意嫁给了父亲。母亲对外婆说,正是因为父亲不学好,才更需要一个女人管教。她向外婆保证,一定会在三年内将父亲调教成一个成材上进的好丈夫。她的诺言没有落空。邻居二婶曾告诉我,父亲自从结婚之后,就像野马套上了笼头,不再瞎闹腾了。她开玩笑说,每天晚上,晚饭筷子刚放下,你妈就把你爸喊到房里去。你爸也真够听话的,任凭外面那帮家伙吹口哨,就是不往外迈一步。至于母亲是怎么治住父亲的,外人不得而知。但父亲的改观,使村里人都对母亲心生几分敬佩。

  从他们的讲述中,我得出这样的印象,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很好强,可偏偏是好强害了她。她对于生活、对于家庭,都有雷打不动的规划。改造好丈夫后,她又开始规划着致富。致富的方法,对她来说很简单,一方面开源,一方面节流。开源的任务,除了父亲,她没有强加给别人。在她的要求之下,父亲成了村里第一批打工仔。打工的地方是湖北的一个山区。当时父亲已学成一个好木匠,父亲去做木工,母亲跟着去,做小工。父亲舍不得她吃苦,让她留在家中。她不同意,她的致富之心太过急切,她早已无法忍受透风漏雨的茅草屋,她恨不得一夜之间住上瓦房。所以她有几分力就出几分力,毫无保留。所以,除了生我之外,她就像个男丁一样,长年累月在外奔忙,吃粗粮,住工棚。终于,她出事了。一个北风怒号的冬夜,在搭建在山坡上的工棚里,她突然吐了血,吐了很多。父亲后来对人形容说,恐怕一大碗都不止。厄运突如其来,附近没有

医院,她就那么带着遗憾去了。父亲说,临死之前,她反复叮嘱,一定要把瓦房盖起来,一定要把我培养成大学生。不知她在九泉可知道,她的丈夫早已住进了楼房,而她的儿子,大学已快毕业。

  母亲其实有她的过分之处,尤其是对奶奶。死者为尊,她人都死了,奶奶也就不与她计较,问起来,只说她心气高,性子急,心是好的。母亲对奶奶的坏是婶婶婉转告诉我的。为了尽快达到致富的目的,母亲在生活中显得很抠门。她希望全家人都节衣缩食,勒紧腰带过日子。奶奶也是个吃得苦的人,她年轻时,甚至比母亲更能干。在村子里,她是工分挣得最多的女人,因此还得了一个绰号,叫“佘老三”。“佘”是杨家将故事中老太君的姓氏,佘老太君,那是家喻户晓的女中豪杰。至于“老三”,是因为我爷爷排名老二,村里人喜欢开带荤的玩笑,意思是,这么能干的婆娘,哪有不勾引小叔子的道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没影儿的事。

  奶奶虽然可以忍受苛刻的生活,但继爷爷不行。继爷爷有点公子哥儿的习气,且比奶奶小近二十岁,不喝点小酒、吃点小荤,他是没法生活的,因而他就成了母亲与奶奶矛盾的导火索。母亲是个女人家,自然不好意思冲继爷爷撒火,就将火一味转嫁到奶奶身上。她抓住奶奶大龄再醮的事大做文章,动不动对奶奶冷嘲热讽,她又是个嘴巴子特别利索的人,在和奶奶的舌战中,总是占上风。因而在旁人看来,她这个媳妇实在是泼辣得不成话。母亲自然有母亲的不是处,在她那个时代她那个文化程度,她不可能有更高的思想境界,何况,她的初衷确实是为了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奶奶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原谅她,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有一种说法,母亲的死是我害的。母亲属牛,我属鼠,算命的说,鼠是克牛的,我的母亲是我克死的。无论是奶奶,还是外婆,都相信这种说法。奶奶站在我这边,为了避免我反过来被已逝的母亲克死,特地请了道士,受了符箓,贴在母亲的牌位背后;外婆站在自己女儿那边,起初有点恼恨我,后来据说请了灵媒,母亲借灵媒的嘴请求外婆好好照顾我,外婆才消除了对我的敌意。外婆实在太思念我的母亲她的女儿了,因而她送了很多钱给灵媒用。在她的意识里,灵媒是真的可以使她和女儿沟通的。灵媒告诉外婆,母亲在那边的屋子有点漏雨,外婆便买了纸楼,到母亲坟前焚化;灵媒告诉外婆,母亲的棉袄太单薄,抵挡不住冬天的严寒,外婆便请裁缝做了棉袄给母亲烧去。外婆年纪大了,记性渐渐差起来,她因为记不清母亲鞋子的尺寸而愧恨不已。她告诉我,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穿她纳的千层底儿。

  说起来,母亲得了外婆的真传,也是一个纳鞋底儿的好手。我脑中留存的关于母亲的最清晰的画面,便是在晴暖的冬日晌午,她坐在门槛上,面前摆了只小圆匾,里面放着鞋样子和五颜六色的碎布,她的手里则拿了一只底鞋儿,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纳着。她的长发又黑又亮。这个温暖的画面里也有我,我还是个小不点儿,绕着她蹦蹦跳跳,蹦累了,便坐下来,认真看她纳鞋底儿。我闹不清楚,这个画面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在别人讲述的基础上加工而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画面里有母亲,也有我。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收纳我的母亲,我知道的是,我和我的母亲不可能再在同一个画面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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