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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 色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2 17:39   新浪文化

  作者:叶耳

  一

  在我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母亲。父亲叫曾国安,母亲叫黄元淑。直到今天我仍然对这两个名字感到陌生。我从未叫过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
,父母的名字只有在我填家庭成员的表格时才会想到。每次听到别人大声的叫父母的名字时,我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次,村里有人找父亲,没有进我家来,在我家的屋后面喊父亲的名字:国安,国安,国安在家么?喊了很多回。我一急就帮父亲回了,我记得是连着父亲的名字回的,我说国安不在家。叫出父亲的名字,我的脸上倏地有了一股辣辣的火,我想父亲的名字是那么难喊出口。后来就再也没有叫过了。只有我的名字在他们磁性的声音里喊来喊去,觉得是那么的亲切和悦耳。

  于是,我就想,要是做父母该多好啊!

  当时,我为这个想法大吃一惊。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流鼻涕的孩子。

  现在想来,正因为自己的天真,我才是那么的爱他们。

  二

  我从小出生在湘西南一个偏僻干旱的小山村,全家七口人。我的父亲母亲,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最小的,排行老五。家里很穷,除了二哥念书念到高中,其余的都只念到初中。姐姐只有小学文化。1992年初中只念了一年的我,也因为家庭的贫穷,放弃了继续读书。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年是带着怎样的泪水背过校园的门,走回寂寞依旧的乡村,走回那座陈旧的土砖屋。我好想读书啊,可家里实在太穷了。每次我说要继续去学校读书时,母亲就叹着气说:你只有把我这老骨头给卖了啊。我的泪水就会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掉落……辍学的日子里,我与年迈的父母从零开始,面对土地和锄头。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现在要学会使用这个,因为你将来是一个农民。

  农村的夜是寂寞的。我在一盏暗淡的煤油灯下看我亲爱的老母亲纳鞋底,一针一针地犹如穿过这寂寞的夜,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三

  母亲是一个纯粹的文盲。母亲没有文化,体力劳动的扎实苦干是她这一生最荣耀的事情。母亲在劳动中表现的力量是我至今也无法想象的。听母亲说,为了赚几角的钱,帮人家挑担,从几十里路远的地方挑回来。饥饿的程度,劳累的程度,我无法用笔来描述。母亲说,有一次挑担回来,刚到家门口便昏倒了过去……

  母亲严重贫血,母亲在床上躺了好长日子才缓和过来。

  在我始终如一的骨子里,彻底地善爱着父母。母亲今年67岁,父亲81岁,父亲比母亲整整大十四岁。父亲已老得让这个季节难过。可父亲仍然健康自信地挺着,像青松的精神一样活在我那个到处是岩石的石头凹里,那个小名叫“唐阿冲”的村子里。父亲跟母亲一样也是个文盲。但父亲不是个纯粹的文盲。父亲当过兵,扛过枪,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因天资聪慧斗大的字也识得了好几箩筐。从来不会写字的父亲却能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大名”。父亲唯一骄傲的理由便是在朝鲜血战“上甘岭”最后凯旋。父亲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出过国的中国农民。我为父亲而自豪。

  父亲老了。可父亲一直还酷爱着看书。父亲看的书不多,但看得特别仔细。有不懂的地字、词和句子老爱来问我。问得多了,我便有点不耐烦:一大把年纪了,还读什么书。父亲便会带点神气地笑着说,人老了,可心不能老啊。

  四

  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天才,而母亲应该是一个经济学家。父亲和母亲都是干干净净的文盲,不沾一滴墨水,从小到大从未踏入过学校门半步。可他们却用未知的未来和宽厚的善良供养我们五兄妹读书育人。母亲不会算数,可母亲对于钱的计算却厉害的让我目瞪口呆。父亲更是让我近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一个字也不会写的他竟然能看完一本完整的《三国演义》和全套的《毛泽东选集》。而更惊奇的是他竟然不会查新华字典。在我看来,父亲是一个童话。包括他的爱情。父亲出身不好!爷爷早死,奶奶改嫁。父亲很小就没了爹娘。跟着一个婶娘过日子,天天放牛,砍柴,受尽了没有母爱的苦。直到十几岁参军入了伍。才开始真正独立起来。母亲对于父亲的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有什么好吃总要想着父亲。母亲长的并不高,也不标致,可母亲有一颗善良的心。有时候,我为父亲拥有这样一个女人而感到幸福。

  可父亲是个对爱情并不细心的男人。所以很多时候总是惹了母亲暗自流泪。比如母亲看到父亲身体不好,把送猪仔的钱破费给父亲买了很贵的补品,一听钱贵了,父亲便大发雷霆。声嘶力竭的样子让我现在想来都感到难过。父亲说,你怎么能背着我随便败这个家呢!那有什么补的,还不如多呷两碗红苕呢!

  母亲听了,不吭声。一边烧火煮饭一边掉泪。

  五

  后来父亲的腿弄残了,年级也大了,干不了体力活,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母亲就代替了父亲,以一个男人的神气整天整夜地在地里干着活。母亲很能干,样样都会干。砍柴、种地、喂猪、割麦……无所不会。母亲像个生活的名人。在阳光和风雨的村庄里忙碌着。

  母亲是父亲唯一的侍从。从结婚至今,一直相依为命、任劳任怨,父亲的脾气就像天上的云,变幻莫测,时好时坏,好时一脸灿烂的笑,坏时,摔碗筷小气巴拉的样子瞪着你,火气旺盛时就骂粗话,歇斯底里的表情,我打心里汗颜。母亲总是沉默得一如往常,始终对父亲那么好!

  六

  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我接到了哈尔滨市一家权威的青少年杂志的邀请,叫我前去编辑部做编辑。父亲不相信似的一把拿过信去,戴着老花镜细细地阅读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了声音。当证实是真的叫我去做编辑时,父亲又严肃地看着我说:“你才开始你千万莫要骄傲!你要写出名堂来让我们沾光啊。”父母亲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液体,那是喜悦的抚慰啊!

  去哈尔滨得花好几百元钱的路费。因为家里穷,父母只得去跟左邻右舍借。母亲把整个小村子都借遍了,只借到了400元钱。母亲问我够么?我也不知道够不够,但我知道出远门多带点钱是好的,可家里实在穷啊,我便说够了。母亲便沾着口水在煤油灯下数钱,那些钱都是拾块五块的,还有角票,厚厚的一沓,母亲仔细地清点了两遍,然后交给父亲,父亲数过又还给母亲,母亲这才将钱递到我跟前,她小声地叫我再数数。

  我将钱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衬衣口袋里,见我的胸膛胀鼓鼓的,母亲忙说不行不行,这样太显眼了,万一被人盯梢上了就麻烦了。我说我能看得住。母亲当即便去找来针线,把几张大一点的票子卷好放进我要换穿的裤衩口袋里,然后就一针一线地缝上,又用手捏了捏,这才放心地笑了。

  第二天,我在父母的千叮万嘱中离开了家。

  七

  故乡的寂寞,故乡的贫穷,母亲总能够平淡,朴素,美好地踏着山道弯弯的路儿到田地里去干活,到外面的村子里赶场。用微薄的零花钱换回一些十分廉价的物什回来,往往会记得给我们买香蕉、甘蔗、

苹果、桔子等等,当然,这些水果都是破烂不堪的,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父亲的酒是戒不掉的了。

  所以,母亲总要忍痛割爱买些酒回来给父亲喝。尽管父亲每一次喝了酒就要虎视眈眈的样子,乱讲酒话,但母亲还是照旧这样地顺从着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叫过父亲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叫父亲“嗳”。 这个词蕴含着另一种“丰富”的爱之情愫。那是母亲对于他的一种亲昵的称呼。那个年代这个称呼是“别致”的。

  父亲的名字是母亲终生的秘密,藏在心里,不轻易的使唤。他们身上永远有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在我的眼里,土气是一种健康的气质。

  八

  每一次出远门或者从远方回家,母亲总要宰一只养肥的家鸡给我吃。在我们那儿,宰杀一只鸡对于客人来说已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对于自己的亲人来说更是一件幸福的事儿。而母亲总要首先把那两个大大的鸡腿夹到我碗里。我就会埋怨说,给侄儿他们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母亲就扬着白发的脸看着我,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爱。

  母亲老了,我们都大了。我已经很多年不在家了。也很多年不种庄稼了。我在他乡,和所有的城市人一样过着城里繁华的生活。我想叫母亲到城里来住。可母亲总是说,等你娶了老婆有了孩子,我一定来呢!我知道,母亲是不会来的,她要照顾那个残疾的父亲。没有母亲父亲是无法自立的。父亲已经离不开母亲了,母亲是他的拐杖。

  九

  行走在别人的城市,我总会想到自己的村庄和母亲。

  母亲是我人生的哲学。还会有谁像母亲一样更爱我?我就像果实一样,掉落在文字含钙的核里。除了湘南,和湘南以外的歌声,唱歌的人,一定是我前世的最爱。

  像我这样的年龄在我们村庄大都结婚生子了,有好多自己的小孩都可以打酱油了。每一次面对自己的贫穷和正在消瘦的青春,我都忍不住哭出声来。在那个到处都是石头的小山村里,母亲的话让我再一次流下泪来。母亲说,孩子是运气没到头,孩子是写书的,孩子会有大出息。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十

  有一次回家,我是无意之中听母亲说起,她说她那天感冒了去村卫生站打针,医生说她的血管太粗打不进去。我问母亲那以前为何打得进呢?母亲说,我从来还没有打过针呢!那一刻,我心疼的流出泪来。

  很多人都说我母亲在家里真是个苦八字啊。我就装着开玩笑的心情说,谁叫她要那么操心呢?心里却很难过。不过有时候想想,如果我父亲就算不残疾是个健康的人,母亲也不一定跟我在城里生活。就算接出来了,她还是会回去的,因为她把自己的一生给了那个生命中的地方。还有一个男人。

  十一

  我曾为父母写下这样的句子:

  空气中充满稻香的味道

  再次进入我疼痛的想象

  那个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人

  是怎样把贫穷的土地打动?

  我的年迈的父亲

  你是一棵湿透时光的树

  站在我一生的故乡

  而我善良的母亲

  却像树上的花一样

  年年开在我的春天……

  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到处是梦想的生活。

  在漂泊的路上,我以两种身份生活着。白天我呆在别人的城市为生活打工,晚上我住在自己的村庄为命运加班。

  那个白发苍苍用尽一生来爱我的母亲,面对她,我是愧疚的。她穷尽了自己的一生,像故乡的那块土地,严重缺乏“营养”,可她却“营养”了我一生。故乡对于我永远是忧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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