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树浓

　　我17岁那年，母亲正式从乡镇的制衣一家企业下岗。那时我在市里的一间重点中学读高三。

　　母亲的下岗，无疑是对家的一次严重打击。数年前，务农的父亲由于长期泡在种植

莲藕的泥塘里，得了一场可怕的风湿病，不得不闲赋在家。家庭的责任便重重地落到母亲身上。在我大哥未出去打工之前，母亲那600块的工资一直是养活我们一家五口的唯一来源。如今母亲失业，大哥干活的那个电子厂面临破产，家就像冬日寒风中被压伤的芦苇，已处于颤颤欲倒的边缘。

　　面对着沮丧灰心的我们，母亲心一横，“明天开始，我做生意去。”第二天，她走遍了几十户亲戚的家门，终于从做老板的三舅家里借来了200多块钱。就这样，一个腰包，一辆手推车，母亲开始了她的菜贩子生涯。

　　从家到乡镇菜市场，母亲要走上五公里的黄泥路。为了贩到好菜，每日天还远未亮的时候，母亲便轻轻地爬了起来。生着炉中的火，煮熟早餐，轻唤一声父亲。然后她一个人推着手推车，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车子的重量借着陡坡的重力，冲击着她那单薄的身体。有时，她要使尽全力地跑冲几次，才能爬上那长长地斜坡。走到菜市场的时候，她已经是筋疲力尽，但艰苦对她来说还只是个开始。从在农夫手里买菜，到向城镇居民卖菜，一天到晚，她几乎没有小憩下来吃一个包子的工夫。而到了收摊的时候，同行们在亲人的帮助下，纷纷收拾归去。她却仍然坐在夜幕中，等待最后一位顾客的光顾……

　　作为一个菜贩子，母亲不单要承受体力上的折磨，而且还要面对众人鄙夷蔑视的目光。有一次，母亲遮太阳的蓬伞，被一辆横行的汽车撞翻且挂裂了。母亲上去理论的时候，那个司机打开车门，下来就给了我母亲一脚，恶狠狠地说：“卖菜婆，我就是要撞烂你的东西，你能把我怎样？”没有人上来为母亲说点什么，母亲瘫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在拼命与沉默之间，她选择了沉默。回到家的时候，她也没有跟我们提及此事。但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她那双内陷的眼睛，已经被眼泪给浸肿了。

　　家庭的责任就像陡坡上的手推车一样，重重地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她为了我们更好地活着，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外来的痛苦和耻辱。

　　然而，母亲的含辛茹苦，每月拿着她200多块血汗钱作伙食费的我并没有体会到。那时，我是一个很怕丢脸的人。我从不敢在同学面前提起母亲的职业。每当周末回到家，我总是呆在卧室里。我那老迈的父亲，看不过去，便隔着窗对我说：“树，天已经黑了。你去接一下你的母亲，行不？”我吞吞吐吐地推脱，“我、我现在正忙着复习，过几天就要模拟考试了。”窗外久久传来了父亲的叹息声，一直到母亲推着车子回来，父亲把他的埋怨，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他学习要紧嘛，你就别埋怨他了。再说我一个人推车都惯了。”

　　翌年5月，学校里召开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母亲参加了。在教室的门口，我见到了她。看到她那身土里土气的装扮，还有她那个挎在身上的腰包。我后悔把开家长会的消息告诉她。“你就不能放下你那宝贵的活，专程地为我开一次家长会吗？”我埋怨说。母亲辩解说：“我是专程地到县城来开家长会的，只不过是想下去的时候，顺便带点菜下去卖。看，我给捎什么来了。”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串粽子来，“我昨天晚上熬夜为你做的，拿去分给同学们吃。” “我不要，留回给你自己吃吧。”说完，我气汹汹地扬长而去。细雨中，只留下母亲还怔怔地停在那里。

　　开完家长会后，母亲在宿舍里找到了我。她用道歉地口吻对我说：“是我不好，我向来不够关心你的学习。但我也是没办法的呀。以后，你可要争气，可不要像我这样。” 她从口袋里拿出100块钱，塞在我的手中，“这些钱你拿去吧，注意营养，千万要穿多一点衣服，不要感冒。”说完她转过身便走了。望着母亲那消逝在雨中单薄的背影，一股无名的自责涌上我的心头。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母亲对我的那份浓厚的感情。

　　也许是那份对母亲的愧疚的驱使，本来成绩并不好的我，在余下的两个月里，挑灯夜战，终于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令家沉浸在兴奋的海洋中，然而，在高兴中，我却闻到了一股彻骨的悲凉。母亲看出了我的愁绪，告诉我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今年的学费凑齐。”

　　在我即将登上汽车，踏上南下求学的征途时，母亲用她那颤抖的双手，把她用血肉换来的学费交到我的手中，“这是学费，这是你这个月的伙食费，你以后的伙食费，我会逐月寄去的。还有，这个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红包，上车后你才打开……”

　　上车后，我打开了母亲给我的红包。里面是一叠以元角分为单位的散钱。一数刚好是九元九角九分。惊撼中，我回头望着远方成为黑点的父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世界上最长久永恒，且无微不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