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孝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示儿》

　　山巍峨地耸立着。

　　海水显得有些混浊，一次次地冲击着沙滩，打击着石头发出轰鸣的声音。陡峭的山崖上立着一块巨石，在一片雾气缭绕之中，远远望去像是一位翘首望乡的人，带着淡淡的忧愁毅然矗立着。

　　山脚一间小木屋里，闪着微弱的光，暗黄色的，弥漫着枯涩的气息。烛火在闪烁，一上一下地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灭了，有些呛人的烛火味，烟气在房子里缠绕着盘旋着上升。一群人围着，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身形枯槁，大概已经到了油灯将尽之时。人们的表情都有些凝重，偶尔还会有轻轻抽泣的声音。

　　木质的墙壁呈暗灰色，宛如巫师咧着嘴在坏笑。

　　老人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神有些涣散，但却很明显是想要努力地凝望着窗外，凝望着什么。迷茫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儿时一起掏鸟窝的小伙伴们，穿着红色的肚兜嬉闹追逐着，甚至能听到他们天真的笑声，在天空里回荡；村口的那棵老榆树还是那样的斑驳，一块块疤痕见证着它饱经沧桑的岁月，叶子却是依旧葱绿；门前流过的小河，水清澈见底，夹杂着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无声地流着一直流向远方，静静地，平静得仿佛一尊佛一样宠辱不惊。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一部黑白艺术片，没有嘈杂的声音，一幕幕变幻的镜头在眼前飞逝：天空飘着的白云，后山葱郁的竹林，早晨露水的清香……一片暗黄色的土地让视线定格下来，漫天遍野的黄土就像是一幅浓墨绘出的油画，意识就在这里停滞下来。老人仿佛找到了归宿，眼神里多了些许安详。他缓缓移了一下胳膊，左手紧紧地握着显得很用力，嘴唇颤巍巍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嗫嚅的呻吟。

　　一个小男孩跪在床前，眼睛通红通红，不时地用稚嫩的小手擦拭着眼睛，小声地喊着爷爷，沙哑的声音里透着股凄凉，有些悲呛。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机械得可怕，不紧不慢没有任何表情。

　　此时，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静得足以让人窒息。

　　一阵风顺着窗户爬了进来，一阵回旋，带着凉气，冷飕飕地吹进来。老人睁大了眼睛，满是留念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唉”地一声长叹了一口气，头向窗户的方向一歪，便没了动静。随之，手也慢慢松了开来，抽搐了两下，没了动静。

　　众人扑了上去，一时哭喊声在房间里炸开。

　　小男孩一边哭着一边默默地从老人干枯的手指里拿出一块小石头，一块光滑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小石头，脑海里久久回现的是伴随着老人那一声“唉”展现的牵挂的眼神，带着遗憾，带着无奈。

　　几缕白色的鬓发飘起来，凝聚着未了的心愿，晃晃悠悠着飘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大海的对面是一片大陆。

　　五十年后。

　　山依旧那么巍峨。

　　还是那间小木屋，依旧是灰暗的墙壁。

　　床上躺着一位老人，眼神有些涣散，有些迷离，却还是定定地望着窗外。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山顶的巨石还是静静地立着，等待着，守侯着远方亲人的呼唤；海水围绕着小岛时涨时落，将小岛和大陆断开却又是连在一起，飘零的船成了维系的纽带；拄着拐杖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呼吸着故乡的空气脚踩着故乡的黄土那种温馨的感觉；和故乡的亲人拥抱时夺眶而出的泪水，饱含着深情……最后画面定格下来，是爷爷临终时眼里期待的神色，那一丝哀怨一丝无奈，久久地在脑海里盘旋……许久，老人徐徐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了当年爷爷临死时的依恋，明白了爷爷当时嗫嚅的嘴唇里隐含的话语，明白了那无奈的眼神。老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聆听着脉动的声音，似乎可以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静静地流淌，似乎正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要融入故乡的血液，融入那片黄土地。那一脉相承的血液此时却被大海隔开，只能隔海相望，隔海牵引。老人遥望着大海，仿佛要将它看穿一样的努力。终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挣扎着

　　—— 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大陆故乡的土地上，一定要。

　　像是说出了自己的临终遗言，又似乎说出了爷爷当年想要说却没能说出的话语。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依旧是不紧不慢，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半晌，老人长吁了一口气，头一歪没了声音，手指也随之松开，露出一块圆形的小石头。石头依旧很光 滑，上面若隐若现似乎是一个字，一个隐隐的“回”字，有些抽象却又是那么逼真。

　　床边趴着一个小男孩，眼睛通红通红。他轻声哭着，徐徐从爷爷手里拿过那块石头，久久地凝视着……

　　山依旧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