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首页 > 文化 > 第二届“孟郊奖”全球华语散文大赛 > 正文

我的母亲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3 20:32   新浪文化

  作者:刘萍

  我的爱好文学是在母亲的启蒙教育下迈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能给母亲什么呢?除了绵绵无尽的怀念与流淌在心底的泪河,能够纪念母亲的也只是这笔下长久的回忆吧。

  母亲走的突然也漫长。是在老屋离开的,老屋旧墙灰粉斑驳,一只手印清晰在那上边,能让人感到母亲病危时的慌乱气息。客厅仍弥漫着我熟悉的浓郁的中药味,不知名的嫩芽从败叶蓬丛中冒出几片绿,早先,母亲只要有一点精神就伺弄起阳台这片翠绿,母亲最喜爱的波斯菊总在秋日的夕阳里摇曳,花儿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

  一夜沉沉未梦见母亲,我未能在母亲离世时守侯在她身旁,这夜我是多么希望与母亲梦里重逢。月光如水,洒在母亲的枕头上,图案的花儿都似乎鲜活起来,我想起母亲披衣坐眠的情景。母亲极少躺下,因为哮喘。床边的氧气瓶那根软软的橡皮管还弥留着母亲的体味。床边两只红漆木箱沉沉地依在那里。“把东西分了吧,妈说的。”二妹指着木箱。

  我打开熟悉的黑铁锁,泪水蒙住眼睛。每次探亲返回前夜,母亲必做的一件事是,打开红木箱一样一样塞满我的旅行袋,一块花布料、一件别人送她的毛衣……,到了母亲病的自己难以下床时,便很固执的让我打开木箱,非让我取走哪样,似乎怕我不再回来,我想要取哪样怕是母亲在想我的日子早就思量好的。至今我自己的家里有母亲给我做的三件绸缎面的棉衣,母亲当时让我一件让我一件试穿,那件凤凰牡丹图案的红缎子袄,母亲用细密的几乎看不到的针角缀上亲手襻的琵琶扣,母亲襻布扣是一绝,亲朋邻里没有不佩服的,当然也让母亲忙忙碌碌里又增加些活计。当时母亲说说三件棉衣足够你穿一辈子了。就连针头线脑鞋带袜垫,母亲也每次样样为我准备就绪。

  母亲太爱她的子女了,爱的太投入太牺牲自己。繁重家务,让她不得不辞职在家,操劳过度以至于累坏自己的身体,而母亲又是一个极聪明极有能力的女性,相信如果有我们这样的环境母亲会比我们干的更出色。

  那时我家有六个孩子且仅靠父亲行政二十三级的工薪,日子不富裕,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母亲从来不肯委屈我们一点。母亲用粗粮给我们做花卷面条,在炎夏里趴在煤火燃烧的馕坑旁给我们烤馕饼。中秋买不到

月饼,母亲用排了很长的队买来的南瓜,一点平日省下的白糖和白面,描上花卉图案,烤出家制月饼。母亲甚至非让做机关干部的父亲,在严寒的冬天,去几十里外的远郊屠宰场买回牛蹄羊蹄给我们解谗。我们兴奋的睡不着觉,看母亲父亲就着昏暗的灯光,怎样仔细的烧尽细小的牛、羊毛,用火碱浸泡一只只刮洗。一遍一遍冰冷刺骨的水让母亲的双手落下风湿病。临睡前母亲早早支一口大铁锅在煤炭炉上,放好牛蹄羊蹄,添足水,夜里母亲几次起身添煤,红通通的火苗欢快的飘动,香味里让我们有了新一天的希望和快乐。我们吃的热气腾腾,母亲和父亲却谁也不动筷子,只是看谁碗里空了又添加一个,谁的咸盐洒的不匀,母亲赶紧帮忙洒点儿,母亲慈爱的目光盯着围在她们身旁的每一个孩子,一边说趁热吃才有味道,一直看着我们吃完。母亲的这种习惯保持到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依然如故,我们成人后都有一个健康体魄和谁也不留一个摔跌疤痕的童年,全赖于母亲对我们的精心照料加倍呵护,这要费去母亲多少心血啊。

  母亲的红木箱是不许我们随便翻动的.那时我喜欢学演戏,招集一群孩子们做观众,父母的大木床是舞台,我穿上从红木箱底翻出的母亲浅粉的旗袍,戴着自制的相公帽,二妹手舞母亲的绿色芳绸手帕,邻居家的女孩子脚穿母亲的红色绣花鞋,一场京剧“小姑贤”让我导演的热火朝天。

  母亲那天提前下班弄的我措手不及。本来等着母亲发火,但是母亲非但不生气,反而给我买了许多戏剧连环画:

红楼梦、御河桥、珍珠塔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和语言文字给我的启蒙教育得益非浅。此后在上海越剧团的巡回演出时,母亲带我看了整一个月的越剧,四妹刚满月,我上小学二年级,母亲上扫盲班。我趴在母亲上学的古庙里的夜校教室窗旁,一边等母亲下课,一边想象自己读书也要象母亲这样优秀,母亲鼓励我们任何艰难条件下不忘学习读书,我们六人中五人完成高等教育,作医生、工程师、公司经理,从政甚至泽及到下一代。我的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两岁时就说我要看我的“红楼梦”。那些连环画依旧在红木箱里。

  红木箱里的物件随岁月的更叠变换内容,一点一滴都记载着母亲与我们共同渡过的温馨时光。母亲的嫁衣旗袍一件件变成儿女们的花棉衣,小坎肩,母亲很会装扮我们,肤色最白的穿粉色,喜欢花哨的要桃红,老大简朴留一件墨绿的吧,那块月白色的百子图的锻给弟弟做坎肩。每年“六一”儿童节,满院子飘起绿蝴蝶,那是母亲每年都把自己的一件旗袍绞下一块,给了院里女孩子们每人一条绿绸带。

  我家有两件宝,祖父传下来的一条百鸟朝凤的波斯地毯和一口巴士顿铁锅。锅底儿硬是薄了一层,多少可口饭菜出自母亲操劳的那口铁锅。波斯地毯虽历经三代已显旧,然而特殊的图案,精致的制作仍栩栩如生,母亲留给了我,我离家最远。

  母亲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老邻居从几十年的交往中,都深感母亲的大度与热心肠。经常来找母亲的人还有那些不受儿女善待的老人们,递过一碗热汤面,几个馒头,老人家吃了喝了再诉诉苦水,便心平气和的回家了,我还亲眼见母亲塞给他们零用钱。退职的母亲做居委会主任,完全义务,更比上班忙,我也被母亲叫来做助手,收卫生费,发户口,连谁家丢了粮食本写检查,母亲也揽下,我还未意识到我的笔杆子是从那时帮人写检查练起来。我们那个家属区几十户近四百多口人,维、汉、回几个民族共同生活在一个大院。母亲把大家团结的亲如一家。古尔邦节、肉孜节母亲领汉族邻居去拜年,谁家办喜事,不论维、汉围圈跳舞。维吾尔护士孩子小工作忙,少盐没醋的时候,常来我家找,母亲总是和颜悦色满足要求,回族老阿奶与孙子生气,母亲除了劝慰老的教育小的还经常在生活上给予帮助,老阿奶临终前的一段日子与母亲聊的最多拉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在全民动员大搞爱国卫生运动的日子里,母亲一米五几的个头儿硬踩着4、5米高的梯子,带领人们把几十年未清洁的高屋檐擦的露出原来的天蓝油漆色,捧回红彤彤的大奖章。母亲要做什么总要最好。

  大年三十团圆日,母亲打发妹妹们去各自的婆家,因为我路途遥远,过年的情景只是在电话里询问母亲略知一、二。几千里外的那边,母亲叹息:“我的大女儿吃不上我卤的肉我蒸的花蒸饼。”于是每每探亲母亲都给我补上这两样,临行前还要带一些给她的大女婿,我知道这将耗费母亲多少体力,母亲自小没做过体力劳动,母亲的花蒸饼是市面上没有的西北部民俗产物。做法简单而引人入胜,每年夏母亲把一种叫香豆的植物,晾晒干用铁臼拓成面儿,红曲、姜黄、胡麻都研成面儿,在抹了香油的发面上均匀洒上,一层层罗列成大圆饼,上笼蒸两个小时才熟。母亲在热腾腾的蒸气里忙碌,当切成菱形块的彩色蒸饼摆在我们眼前,诱人的香味美丽的色彩你不知选择是看还是吃。后来我给女儿做了这红绿黄褐的

美食,同宿舍的北京女孩儿惊讶的不的了。

  这本是象征团圆的大蒸饼,在我离开母亲“长剑走天涯”了十几年后才重见,而那时候母亲被医生怀疑为不治之症,那年春节我和母亲在医院渡过,大年三十前夜,母亲说再病也要干干净净过大年。楼里一片寂静,我提来几壶热水用脸盆给母亲擦澡、洗头,用母亲喜欢的头油将母亲花白干燥的短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明月清辉,慈母发出圣洁的光芒,望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憔悴而又被幸福陶醉的面容,我心在流泪,祈祷母亲好好活下去,又深知母亲将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许是上苍有眼,不,是母亲对她六个儿女的无限眷恋,母亲从病危到出院,仅仅二十多天。回到老屋我们重新过了一次年。母亲坐镇指挥,我们姐妹齐上阵,蒸饼、卤猪肉家传的年夜饭一样也没少。母亲仍然吃的极少,仍然看着我们一口一口吃的完。我没想到那是我和母亲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掐指算来,在这之前我和母亲在一起渡过的春节只有二十多次,和母亲一起过节的时光无疑是最流光溢彩的日子,无论是生活清贫的五十年代,还是阶级斗争气氛浓郁的六十年代,仰或上山下乡如火如荼的七十年代,有母亲在家节日的氛围就愈浓。节日临近,母亲越是忙的起五更睡半夜,灯下飞针走线,厨间汗流满面,节日的清晨,我们会欣喜的发现每个人枕边摆放整齐的新衣新鞋。母亲也忙里偷闲,在她自己的三八节,我们会看到母亲换上那件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核桃呢中式袄,墨绿底衬上有金色的凌霄花,母亲端庄秀丽,乌发齐肩,在我们的眼里美丽如天使。我们跑进开会的大礼堂,看到母亲胸配红花前排就坐。但是就在母亲工作最出色的时候她退了职。

  母亲那时经常加班加点,刚两岁的弟弟患急性肺炎永远离开了我们,能怪母亲照顾不周吗?每天上班前,母亲要打发两个上学的一个去幼儿园,还要怀抱一个送托儿所。母亲悲痛了很长日子,直到晚年还自责自己当时年轻照料不精心。后来母亲告诉我在她更年轻的时候,她参加爱国卫生运动,当突击手,在一个月的清理乱坟岗子的劳动中,天天抬沉重的抬把子,也失去一个男孩。母亲怜爱一切有生命的动物植物,更何况失去自己的骨肉。这些不幸的创伤怕是伴母亲终生难以愈和,因为母亲有一颗太善良的心,她的家世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她的天性使然。

  在我眼里母亲是一个美丽天使,从不与人争执什么,然而命运却展现出母亲在美丽、贤惠外表下的另一种品质,母亲的果决与坚强。我家曾经历了两件大事,父亲的档案遗失与母亲带领我们勤工俭学。那个特定的岁月,档案遗失不但父亲受影响,更牵连到我们六个孩子的前途与命运,母亲的痛苦与压力只是在和父亲的争执中表露,在我们面前母亲那种内疚而沉重的目光至今让我刻骨铭心。因为她教育我们积极向上,我们却要因档案问题入党上大学受影响。整整十年里父亲应有的政治经济待遇取消,使家里本就拮据的经济雪上加霜。

  母亲不甘心六个正成长的儿女碗里少油无味,影响身体影响学业。母亲平静的说:“我们去为建筑工地筛沙子。”一条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的叫西河坝的河滩是淘金的地方,母亲置办了铁筛子和铁锹,每人一顶白色的凉帽。从此母亲带着我们披星戴月,在石头里找细细的沙,我们第一次知道沙是在一层层的石头里。我们从深深的沙坑里向外铲沙石,用心过筛子,沙石在我们的汗水里有生命的有情义,构成流动的彩绘,是母亲把我们领到这个从未领略过的世界。经我们姐弟几人之手,从我们的汗水里手上的硬茧里流过的沙粒一车一车运到盖高楼的地方。又累又渴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们早已备好的凉茶洗好的黄瓜,真正领略了粒粒皆辛苦的含意。母亲也戴一顶凉帽,娇小身材三十三码的双足,每日也在这坑坑洼洼石头世界里奔波。她和我们一样被阳光晒的黝黑,我们觉得母亲实在了不起,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花铅笔、铱金尖的钢笔,别人有的我们也有了。我们每人的身体都更加健康起来,在以后上山下乡的艰苦岁月里,我们几个都因吃苦耐劳而最早上调回城。更可贵的是在我们人生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母亲教会我们在逆境中敢于面对的勇气,宽容和善待别人。西河坝是我们人生第一次接触的社会底层。无业人员,刑满释放者,这是些我们未曾见过的另一类人。母亲总用平等待人的言行感染他们,虽然也有见利忘义者,最终被母亲感化与我们和睦相处。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过度操劳使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伤口刚刚愈合的母亲在火车站与我挥泪告别,母亲身边是幼小的弟妹,那年母亲饱尝了最痛苦的与儿女的离别之苦。本来我们可以离母亲近一些,可是母亲还是支持我们选择了最艰苦边远地方。病体虚弱的母亲同样是样样打点的仔仔细细。同行的伙伴里我们的行李最重带的物品最齐全。

  离别的日子让母亲牵肠挂肚,一封封书信留到母亲去世后,人生旅途中母亲指点迷津的话语点点滴滴在心头。

  远离母亲的日子想家想的厉害,母亲说“鸭子过去鹅过去,没有游不过去的河。”四妹二妹说自己个子矮当领导压不了阵,母亲说“孙猴子小翻天宫,骆驼大却拴毛绳”。甚至我们工作中的难题不好权衡利弊,说与母亲,母亲就说“记住,有利就有害,无利害不来”。至今我十分遗憾的就是未收集起母亲的这些至理名言。

  母亲与疾病整整抗争九年,医生说是奇迹,其实是母亲对我们的爱和我们对母亲的爱的必然,在母亲病势沉重的日子正是一个节日,月光洒进,空荡荡的病房我们六人都陪床未走,查夜的医生护士惊讶的说:“您的孩子都在这里啊?!”那时母亲灰白头发疲倦目光下的面容,幸福的光彩照人。我们对母亲说:“妈妈你只要有一口气,哪怕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偶像我们也知足,因为我们和别人一样有妈妈。”也许母亲就是因为儿女们这样的一个希望,整整支撑九个年头。母亲病危的最后一段日子,当我乘夜航又一回匆匆赶回家,已是漫天星辰皓月当空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总见月亮不走,总想什么时候我的大女儿才回来?”我知道,一轮明月下,病痛和思念中的母亲怎样留恋着自己一口饭一口水,历尽艰辛才抚育成人的儿女,盼望六个儿女还如同幼时围在她身边,但是她却一个个放飞,亲眼看他们天高地远离她去。这是不是母亲的骄傲与悲哀。

  当我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早春的返京途中,夜晚难眠,倚窗向外看去,苍穹渺茫月辉如水,黄河静静流淌,我看到阳关道上月色里的祁连山,我看到中原黄河岸边渔火点点的小舟,我感到母亲还在,不过是去远行,也许在那连绵起伏的山川也许在漂浮的渔船,母亲的音容笑貌甚至声息就在这山山水水之间,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会感到,你仍在母亲的怀抱里。


发表评论

爱问(iAsk.com)


评论】【收藏此页】【 】【多种方式看新闻】【下载点点通】【打印】【关闭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电话:010-82628888-5359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5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