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洲

　　人这一生太难走。

　　这是从父亲的眼泪中读出的。

　　父亲已七十有 余，三个月前忽然得脑梗塞导致偏摊，失语。以前那种慈祥铿镪的言谈举止一去不复返，反倒变得浮躁不安，所有手势与咿呀的语言让做儿女的去他那充满悲痛辛酸的精神粮仓里 寻找他所希望的。即使，找对了父亲仍旧满眶泪水。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是第三次眼泪。

　　父亲一生命运砍坷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命人，而且是太苦了！

　　“ 那是在小时侯，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拉车的牛”。“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只有你和我，没有天那有地，没有地那有家，没有你那有我。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如此悲壮的声音我哼着哼着就走进父亲的故事里。

　　那是祸不单行的年代，爷爷死时我父才一十有三，二叔六岁，姑姑八岁。家中唯一的中梁折断奶奶的眼睛从此也模糊不清，父亲不得不用稚嫩的双肩扛起一家四口的命运。

　　寒冬腊月，父亲跟着大人们去离村十几里的山里砍柴背炭，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冻得耳鼻红肿手脚麻木，奶奶在世时常对我说，那时家里没有一件 像样的羊皮袄或一双棉鞋，那死鬼什么也没留下。

　　盛夏酷暑，父亲又去亲戚家给人家锄田挣钱，别说吃饭干活就连说话都受有钱人小看。父亲也常常对我提起。这样，父亲熬了二年，十五岁他决心溜口外做买卖。那时的资本主义尾巴割的很厉害啊！`在包头秋鞋被没收又到内蒙再转甘肃。孑身在外流浪，象麻雀一样白天东寻西觅夜晚檐下休息。后来，父亲结识少爹没娘的母亲才返回家乡 。

　　有一次，我问父亲；要使您不从太钢回来，现在早已退休了，那多好的光景啊！

　　“不回来不行，你奶奶少眼没目，你叔叔又小，说啥也不能丢下他们自个找舒坦，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管，那人还有什么意思。”父亲说。

　　从太钢回到农村，父亲一年四季起早贪黑积劳成疾落了个胃穿孔十二脂肠溃痒，做了两次手术，一回在朔县，一回在太原。两次手术二年时间，其间我家更是一贫如洗，一家五口全靠亲朋周挤和母亲队里劳动所得。而父亲最不放心的还是母亲，母亲体弱瘦小老实胆小被人或过头玩笑或故意欺诳是常有的事那年深秋的一天，黄风卷着泥沙象狗一样狂呼乱叫使树枝东躲西藏使窗户哗哗吟痛，可母亲他们仍作战于村西的筑坝工地，时值农业学大寨一出勤两送饭吗？临近中午我送饭于母亲，行至半道被风刮折在地的枯树杆拌了一脚险些打了罐洒了饭。之后呢，直到深冬上冻才停工。

　　那年年关，我家早已没有碳烧，迟迟不见队里分来，父亲拖着病身究其因，拉碳的让父亲问支书。于是，父亲前去支书家理论，论来论去论了个侵权和扰乱治安罪，待到公社干部一来父亲说：我病队里不照顾不说，他们连肉都烧好了，我家还没碳呢，共产党不是这样啊？公社干部又去家里了解情况后才得以解决。当时母亲害怕的发抖，父亲总是刚正不阿。

　　父亲为了他的兄弟们，苦过累过与势力斗过。我村是一家村，有门户之分，没有姓氏之分但还是出现了阶级斗争。所以我的两位同宗叔叔一个参军一个上大学，都被黑材料险些整下来。幸亏我父找十多份证明才挽救回来。为此，我父得罪的不是一人而是一大批甚至是几代人，“都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本能。后来，回报父亲的只是难流的泪水，不提也罢！

　　父亲的眼泪在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流的最多，奶奶一生一波三折，早年丧夫，半路失明，爱女英年夭折，守寡至终。奶奶病重期间，呕吐不止，药剂无效，父亲眼睁睁看着娘难受自己束手无策，流着泪抱着娘直到娘去世。我记的奶奶的丧事五天完成，父亲守灵五天只是哭。那一年只要提起奶奶我父总是眼眶湿漉漉的，总有讲不完的事。

　　我们兄弟三人都已成家，父母理应过平静的生活。然而，2000年的盛夏叔叔唯一的爱子在横祸中丧生。老弟俩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让谁见了都伤心，致命的打击使父亲耳聋须白，蹒跚佝偻，沉甸甸的心灵里再也没有高兴二字。但，命运仍不让父亲有喘气空。第二年，母亲又做了乳腺瘤与腋下恶性淋疤手术。这一年，父亲学会嗨声叹气。

　　今年七月，父亲病重入院，当我们给父亲洗脸洗脚时才发现他已骨瘦如柴，这就是做儿女的啊？当父亲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后，一醒来就用左手打自己右腿右手，两眼含泪，咿咿呀呀，指指我又指指窗外，我明白：父亲是不想浪费钱，要回家。当扭不过我们时绝食拒药拒打针，我生气了父亲才能安静一会。这样父子相持半月之久总扭不过父亲问过医生后才出院回家。回到家，当父亲看到母亲那布满血丝流着泪水的双眼。父亲的眼泪如泉夺旷而出。那时我们全家都沉静在痛苦的泪海中。

　　次次回家探父，母亲告诉我：“你父常常与你妹妹闹，为饭为药父女俩每天吵闹一个哭一个哎，哭完喂哎完吃”几天前，我们回村秋收见父亲自己能挣扎坐起，见着他的孙孙们脸上微挂一丝笑容，两眼睁得圆圆又有祥和之光。仍旧用手指炕指水果指这指那意思好多好多。天哪，为什么命运总是把灾难降到一对一生不辛的苦命人身上呢？此时，我的心在流泪：

　　人的一生太难

　　就象核桃

　　里外都是

　　累累伤痕

　　伤痕累累呐

　　啊——哪——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