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勇

　　写下这个标题，便感觉到它的沉重。你告诉我，人只有两个地方不需要行走，一边是生，另一头是死。

　　你从故乡出发，沿着漫无目的的方向行走，你像别人一样，在庄稼快要收获的时候

，你便离开了，带着你的孩子。

　　在南下的列车上，你读到一个故事。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人，被人骗了，被卖到一个地方，而后，她落地生根，嫁了人，生下一大堆孩子，像一大堆萝卜。忽然有一天，警察来了，在派出所，他们对她说，回去吧，带着你的孩子，可是，她又将去哪里？

　　站台是那么破旧，很难想象它跟一个著名的大城市有关。人群如同蚂蚁一样，在拼命向出口拥挤。你像盲流吗？你也同他们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故乡在哪里？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便是故乡了，漂泊的人，生命里经历了那么多无望的秋天，他把冬天的雪当成是故乡了。

　　雪将一个人照亮，雪地上，有一条回家的路？

　　城市，一只鸟在楼群间逡巡，这是一只没有家的鸽子。主人曾经收留了他，主人说，六年前，他家在

　　想起了她，一个不知道家在哪里的女人。你的丈夫呢？孩子的眼里闪着泪痕，你的眼里闪着母性的慈祥与茫然。

　　她要拖着五个孩子？她怎么活？

　　世界竟这样迷惘。每一天，你在城市里漂浮，一个外乡人，用整个生命在寻求拯救。

　　第一家单位，领导说，好好干。过了两年，你不想再呆下去了，你炒了老板鱿鱼。你说，那个单位太不自由。你换了个单位，工资不怎么样，也闲空。没过多久，你觉得太懒散了，于是跳槽，没人挽留你，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专业，找不到工作的一大堆。一个人，要是太平庸，就没有盼头了。你跳到一家计算机公司，这儿每天有忙不完的活，工资也不错。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大青年，还没有成家，对你还不错。你每个月拿着几千块钞票，却没有为将来打算什么。吃光用光，过了三年，你觉得自己太厌弃这里的蝇营狗苟。你又跳了槽。

　　你在城市里，就像一只寄生的鸟，你无法找到一个窝，甚至比那只母鸽强不了多少。

　　城市的目光依旧，城市的心里，挽留不了一个游走的灵魂。

　　选择了流浪，会在乎自己的家么？

　　你出国了。你漂洋过海。在一所大学里苦读。你白天上学，下午和晚上去餐馆里打工，你洗盘子，端盘子。好不容易完成自己的

　　你整个人都垮了。你该怎么办？

　　你翻开报纸，同我一样，又读到了相似的一幕经历，一封信，漂洋过海，一百多年后，在岸边为别人发现，打开这密封的罐子，人们发现这是封家信，当信送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他的第三代人收阅了。因为，那个收信人已经和发信人一样，在时间的流逝中蒸发了。

　　这就是希望。人就是这样，若为了一个目标而活着，无论会走多远，当前面有它所想要的东西，他便不应该放弃。否则，他便不能到达他的目标。

　　在异国的秋天里，一个公园里看着满地落叶飘飞的人，突然找到了生命中冥冥的希望，他站了起来，裹裹风衣，风吹送着他的背影，将他送到所应该去的地方。

　　他最终回到了祖国，在一所大学里教哲学。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学的是计算机，竟修起了哲学，可是他就是他，而不是以前的你了。有那么多叫做你的过客。从故乡出发，不知所终，漂泊在尘网里，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因为进入不了城市的主流，或者因为暂时还不是这样。他们每天起得很早，回来却很晚。每个细雨飘打窗户的午后，从办公的大楼里仰望着城市，心里藏着些莫名的忧郁。

　　城市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一个边缘人，前不久，他在一张报纸的头版上露脸了，以艺术家的姿势，神态安详，气定神闲。

　　不久以后，人们会管他叫大师。

　　他什么都干，什么都学。生存能力强，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有时候，当食物不再那么重要，他便在阳光下悠闲地梳理自己的斑毛。而更多的时候，他在守望。

　　因为，果实从来不会自己掉到嘴里。这个漂泊的人，还是仍然没有找到故乡。

　　一个人要走多远

　　你很小的时候，常常喜欢往远处看。看山、看水、看朝阳，看泥石土壤，脚下的路，你常想，要能舒舒坦坦地走一回远路，那该多好。

　　有一次，你去了亲戚家，回来时，由于搭不上车，你只得走路。算起来有四十五里路呢，单靠走走停停，半天的行程是要的。你就想：边走边看。走一走，既省钱又能四处看看，也好。

　　一个一个村子从路边掠过，你觉得，村子与路的关系就好像动脉与毛细血管，或者，像一棵树的干与枝。路，总是把村庄和村庄串联起来。每条路的终点，肯定是村庄和家了。家，一种归宿，一种希望。行路人正因为有这样的信心和念头，才坦然地离家，去寻找一个情感意义上的归宿，带着希望，带着企盼。

　　你想想自己，从三姨家出来，身上带着亲人的抚慰，你还小，是一个瘦瘦的少年，在一所学校里接受教育。家境贫寒，只为生活所迫，你不得不去亲戚家寻求庇护和帮助。那时候，三姨家有一个果园。到了夏天，你放暑假了，可是三姨家的果园里，各种各样的梨挂满了枝头。果园有多大，占了整整一个山头。果园里的树有多少，密密地，阳光下土地里只剩下些阳光的碎银了。在树间穿行，路就成了荫庇。

　　你在三姨家，帮忙做一些家务。给兔子喂喂草，一天挑两担水，然后烧烧饭。三姨和姨夫成天都在忙。一会儿去摘梨，一会儿给果树打药，一会儿给玉米刨草，一会儿去割草，一会儿去开垦新的土地。

　　一天的事情，为各种各样的活所填满，你在这儿，也成了个闲不住的人。三姨有两个小孩要带，大的四五岁，小的还在椅架里，呀呀做语。

　　你一天挑两担水，喂两次猪。挑水是最简单又最烦困的事。从山上到山下，要穿过一片片果园，阳光在地里影影绰绰，小松鼠在梨树与栗树之间穿梭，鸟儿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每天的新闻。蜜蜂嗡嗡寻找着蜜源。你哼着歌儿下山，再穿过两条田埂，来到大路上，走上一段，停下来；下坡，在田畴与路紧挨着的地方，有一方水井。井里的水凉丝丝的，有点涩，有点回味的甜。

　　一担水有七十来斤，你挑着水，咬咬牙，你十五六岁的身体怎能承受如此之重。

　　你本来挑一半就不错了。你为了三姨的表扬，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你咬咬牙，硬挑上肩。一脚脚往上爬，路上你蹒跚而行，水不断外泼，你默念着千万别这样，因为水若泼了，一次的辛劳就白费了。你曾经摔倒过三次，水给泼了，你竟然毫不犹豫地又跑回去从头再来。时间长了，你学会了在艰苦的劳动中享受快乐，驱除痛苦，晚上，去山下溪沟里洗澡，清凉的水，洗去了汗垢和疲乏。三姨夫倒头便睡下，而你却因睡不着，起床去屋外看星星。星星真亮。山上离星光更近了。你在想从古到今，多少人这样看着星星而去。在星光下，有多少的人间离合。人是永远无法了解星星的奥秘的，人们只有向往和揣度。可是，将来的路却可以想象。长大了，自己要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走一条成功的路……

　　你从三姨家出来，一路上过了十二座桥，大约过了二十几个村子，遇上了来来往往二十四辆货车。从歇一阵走一阵，一直走到城里自己的家，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当你推开门，一家人惊奇你的满身油汗和目光零乱，一脸倦容。一路上，你的辛苦和疲惫，只用一句话就表达完了：我是走着回来的。

　　走路回来的？父亲的疑问立时变成了一种诉说，父亲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说，他以前跟着他的父亲帮有钱人家挑脚，一天要走上八十里地，肩上挑着一百二十斤的担子。他气喘吁吁难以为继，而他的父亲却健步如飞。然后他长大了，同样，挑着一百二十斤担子上下城，虽然城里和乡村只隔着十五里的行程。

　　想到这里，你觉得自身的懦弱与卑微。你以为自己一个月的乡下锻炼已经将你磨练成一个男子汉了。你懂得苦难必然捉弄人，却压不倒人。可是，苦难之重，远不是走上四十多里地就足够了。

　　长大后，你凭着自己的思想走南闯北。为了完成这种跨越，你坚持走好人生的路。你没有成功。你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一店。你不断地走，不懈怠，不犹豫。可是命运偏偏捉弄了你，你经历了别人经历过的痛苦。你把情感抛出去，情感之路上你跌跌撞撞，像一头牛，在地还没有耕完的时候，你就跑出了地，你遭到了惩罚。主人把你从家里赶出来了。你便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可是得不到主人的谅解。就这样，你一直游走在家与事业之间，找不到成功的路。

　　一个人要走多远。你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你走过了春花秋月，走过了人世疮痍，你仍然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宿。心是没有归宿的，心里的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

　　你忽然明白，儿时的路，铺满了金黄，是大驿路，青年的路，是蹦极时的跳跃，感觉很棒，到了中年，路便成了真正的路，你得沉甸甸地老于事故的往下走，可是你仍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