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玲霞

　　跪！我无法不跪！母亲走后的每一年，我都要跪四次。我不能每次去给母亲坟头上香，我就在遥远的它乡的十字街头，点燃一柱香燃起一叠黄裱纸与儿子一起跪在它们面前，跪在那属于母亲那颗星星的下面！

　　头一次母亲打电话，声音轻柔得像一张薄纸，吹弹可破。我问母亲身体不舒服吗？母亲说没有，挺好！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小宝这几天吵着要妈妈。我说吵也没办法，我回不去，让他接电话。电话里我告诫儿子不要闹姥姥。

　　第二次母亲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恐慌和焦急，仿佛着火了一般。说小宝最近开始说谎还有偷钱的坏习惯。我一听马上埋怨母亲，你怎么不管呀，我这么远能够得着他吗？让他接电话。电话里我劈头就是一顿厉训，警告他再敢这样打断他的小腿。我能听到儿子牙齿颤抖的声音。母亲抢过电话又把我训了一顿，看你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哪有这么对孩子的！你能不能把孩子接过去？我说新找到的这个工作刚刚开始不久，我还不很熟悉工作性质，我会全力以赴。我很快就会回去把他接过来。母亲说那你常往家打打电话，不然孩子都记不得你了。

　　第三次母亲来电话，声音里带着谨慎和小心，仿佛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把孩子接过去？当时我刚刚挨老板一顿批评，老板说我要想保这个工作就得专心，下不为例，否则另谋高就！我报表时打错了小数点，把产值1500万，因小数点打错变成了150万。

　　听着母亲的唠叨我心烦意乱，心乱如麻。所有怨气所有郁闷都从胸中涌出，它们变成一串串问号，从电话线里爬过向母亲的心口勾去；它们变成一枚枚炸弹透过无线电向母亲心头炸去。

　　谁家母亲像你呀？不就是看几个月孩子吗？怎么连一个孩子都看不好？要不是你老这么催我我怎么会心神不宁报错报表？挨老板批评！谁家母亲不是在儿女困难之时伸出援助之手？可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些时日，等我站稳了脚根再说啊！我没给母亲说话的机会，把电话挂掉。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后，我赶紧去邮局给母亲寄钱。突然间我才想起母亲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来电话了。

　　我忙往家挂电话，可好久没人接。我的心忽地一下悬起来。喂！终于有人接了，是母亲！我悬起的心落下。我说怎么不接电话？母亲说在忙没听见。我说小宝最近怎么样了？母亲说会干活了，还给我煮方便面吃。我很吃惊，他，他才六岁能行吗？母亲说六岁不小了，我像他那么大都跟着大人上山砍柴了，小孩子就得锻炼！我不想与母亲计较，只要他能干我当然高兴，我是怕他干不了。我告诉母亲我寄钱了，我说别老是吃方便面呀，你们一老一少要吃好！母亲说不用寄钱，你现在怎么样？工作顺心吗？我说挺好，下个月我们要集中培训。我说老妈不好意思，上次刚挨完批心里上火就对您口出狂言。妈妈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好好干，不用惦记家里。

　　从这儿以后，每次给母亲打电话，母亲都说让我放心工作，他们很好，小宝也很乖！一次，我在电话里听到儿子抢电话，被母亲拦住。我很诧异，并听到儿子的哭声。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让小宝接电话，母亲说电话费很贵，就别分心了，小宝真的乖！母样还说以后没事不要老打电话。我想想也是，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每个月的电话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并没在意，而且还很高兴！儿子终于适应了和姥姥在一起的生活，而且并不轻易夸人的母亲一直说儿子乖，就说明儿子表现得还不错！

　　四个月后，游子兴高采烈返乡。我打算给老妈一个惊喜！

　　开门的是一个苍白的细弱无力的老妇人，满头的白发，如秋日冷风中枯槁的白蒿，看上去满目凄凉。刚入秋她披着一件反穿着的羽绒绸棉衣，看去很冷很滑稽。这是我的妈妈吗？仅仅四个月没见，妈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诧异站在门口，两腿像绑了哑铃般沉重。

　　妈妈见到我先是惊喜，接着就如一道残损已久的堤坝无力地混入泥石流中。她倒下去像一片落叶，轻得无声无息。我一把抱起，像抱着一截枯木。从滑落的棉袄我看到母亲后背上惊恐万状的一幕。那上面是一面面的红血点混着血泡和粘着药面的一个一个的褐色、紫色的痂。我惊得目瞪口呆，怪不得母亲反披着棉袄，羽绒绸面光滑，能使她的痛苦减轻些。

　　母亲得的是败血症！如果早治一般没问题，医生多次催她住院，可是她不能住院。她的混蛋女儿不匀许她住院，她不给她住院的时间，她为了她自己能有个美好的将来而舍她母亲的生命！

　　在我得知母亲患病的全过程后，我的膝盖连同我的心扑通跪在地上。

　　儿子在母亲身边是一头不听话的叫驴，体弱多病因肠炎手术过两次的母亲根本管不了他。儿子在一次和母亲挖野菜时，与人争地盘。说什么也不让别人挖他在的那块地里的野菜。还拿着小刀威吓人家，要与人家拚命。母亲看着这个孩子劣迹斑斑，心里着急上火。急火功心她多次打电话让我把孩子带走。而我急于在新的工作岗位站稳脚跟，从根本上拒绝母亲的意图。并且暗里还哭过鼻子，埋怨母亲不懂事，不能在女儿困难时期扶持一把。更甚的是：我还曾经认为母亲不够伟大，一个农妇，没文化，整日就知道与鸡鸭鹅狗打交道。不理解别人，对儿孙的关心不能像奶油一样细致，像大海一样宽容，只像那玉米面又粗又糙。并且还有过一个闪念，要不是我有难处我还不愿意让母亲带孩子呢！一个没文化的老太太能带好孙子吗？女儿无法选择妈妈，孙子可不同！

　　那天，母亲带着儿子去理发，儿子左踢右蹬就是不匀许人家给他理。结果连着弄坏三个推子。妈妈一边哄儿子一边向人家赔礼道歉。理发的一边给儿子理发一边咕噜着说真没教养。

　　母亲被儿子折腾得一身汗，再加上心情坏极，免疫力低下，回家后就发烧。但为了儿子他忍着，当然，她不忍又能怎么样？可当发现儿子又有说谎和偷钱的毛病时，她怕了！她真怕她带不好这个孩子，让人说她不会管教，她无能。当她再次向她的女儿提出把孩子带走时，她万万没想到这“无能”的话在她女儿的言外之意中流露出来。

　　……

　　我怎么能不跪？我跪苍天，企求还给我母亲一个健康的生命；我跪时间老人，把时钟倒拨，让母亲还能在野地里挖野菜，还能够给那撒欢的小鸡，小鱼喂食，还能在自留地里种菜，还能在灯下织毛衣……

　　一生都闲不住的母亲，您的女儿在你临终都想不出一样与操劳无关的事情，您养育了三十年的女儿没给过您一次轻松，没带给您一天的悠闲。记得小时候您让我给您捶背，我从心里不爱捶，因为捶背手很酸。您让我重一些，我就狠劲捶，捶得您眼泪都落下来；您让我轻一些，我就轻得如挠痒痒，我装着干不了这个活！

　　您只好走到门旁，在门柱子上撞！长大后我很后悔，想为您捶可是您已经习惯撞柱子了；您从没有吃过海鲜，女儿这次就是在沿海城市工作，有心站稳脚根让您来饱吃一顿，可是您却去了。您就这么走了吗？把女儿心中那么多的遗憾满满塞给了女儿。女儿心里虽装着您，可是却没有一次实际行动。带给您的是无尽的劳苦，无尽的心灵折磨。

　　您临终时，女儿一直跪在您的病塌前，我看着您半张的嘴角是那么干裂，我的心也裂成了几瓣。妈妈！您走了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没了，我的理想没了，我的心空了。我像一只迷茫的小船不知要驶向哪里，没有您我干什么都没劲！没有人欣赏我，没有人夸我，没有人在用我给她的钱时流露出那种自豪幸福的神情！我就那么跪在您的身边，感受着您干瘪的气息，我拉了您的手，希望您把我也一起带去！直到儿子为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才醒悟！您的生命消陨，灵魂却已注入到儿子的小小世界里。他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

　　您不再打电话，不再要求我回来，您就是做好一切准备想豁出命去用生命来教育儿子！我一把抱住儿子感觉就像抱住了您！母亲，我跪！我跪的就是您的情怀，跪的是我的自私！我跪的是您还给我一个重生的儿子——那是您用生命浇灌的孙子。

　　您的孙子亲眼目睹您的生命最后旅程将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