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汉

　　要过年了，在异国他乡的夜晚，我想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

　　我想着在棉花田里打农药的母亲。夏日炎炎，没有一丝风。母亲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沉重的铁桶喷雾器，一厢一厢田打着，瘦弱的身子穿行在没过头顶的棉梗中，喷雾器里

喷出的药水不断地落在母亲的脸上和胳膊上。母亲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脱下来的时候那上面会有一层白花花的盐让我惊奇。口渴了，茶壶的水喝完了，母亲就站在田头的小河沟里弯下腰去用手捧几口水喝。那沟里有从喷雾器打水时流出去的农药。母亲只是用手把那些有农药印迹的水拨拉开去。

　　秋天分棉梗了。青枝绿叶的满是青色棉桃的棉梗，两捆便有近二百斤。母亲求别人家的男劳力帮她把铳担打上肩，然后咬着牙，晃晃悠悠地挑起来，她实在挑不动，却又不敢歇下地，歇下来又要再求人。她咬着牙硬撑着。母亲斜着肩膀用铳担挑着棉梗一歪一扭地淹没在队里那些挑着担子虎虎生风的粗壮的男劳力的行列里。

　　要卖棉花了。母亲用板车把晒好的棉花拖到轧花厂。轧花厂的棉花堆成了山。母亲看着那架在象山一般高的棉花垛子上的竹跳板，哀求那管事的，能不能让她把棉花就下到垛子下面。那管事的一声怒吼，少废话，都要给我挑到垛子上面去。母亲瘦弱的身子挑着两个大棉花包颤颤悠悠地往那竹跳板上慢慢地爬 ……

　　我想着在荷塘里劳作的母亲。夏天的荷塘积满了水。母亲赤足站在荷塘里，汗如雨下，模糊了双眼，荷梗把她的脸和手臂划出一道道血印。她先用手从水里挖起一块块泥巴筑堤坝，再用桶一桶桶往堤埂外舀水。忙了大半天了，眼看见水快舀干了，可以开始挖藕了，突然筑好的堤埂顷刻之间塌陷了，舀出去的水又冲进来，转眼之间，一切又恢复原样。满身泥水的母亲直起酸疼的腰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苦笑。

　　冬天，寒风刺骨，母亲穿着单衣却热得汗湿了衣服。母亲用铁锹挖开冻土，再用手搬走淤泥。看见露出的藕簪，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寻着藕的走向，再用锹转走周围的泥巴。终于完整地取出了一支藕。母亲心里会涌上一丝喜悦。

　　天黑得看不见挖了，母亲就把挖好的藕挑到河边，用稻草把每支藕身上的污泥洗干净。母亲的手长满冻疮，裂开了口子，流着血。鸡刚叫头遍，母亲就挑着洗干净的藕走在去场里的田埂上。碰上霜冷路滑，一个趔趄，筐里的藕翻了，断了，母亲的腰闪了……

　　我想着冬天里在凛冽的寒风中卖甘蔗的母亲。母亲穿着露着乱棉花，打着补丁的袄子，走街串巷。时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撵她，威胁她要把她的甘蔗担子踩乱，或者强打恶要地白吃甘蔗。还有一些不懂事的半大小子，趁她不注意，偷走她的甘蔗，往她身上吐口水，扔石块。

　　别人在家欢欢喜喜地过年玩耍。母亲冷得双手伸进袖子里，猴着腰，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挑着担子往热闹的地方赶。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看见有人来买甘蔗了，母亲赶紧用镰刀把甘蔗的皮刮得干干净净，笑着递到别人手中，再满是感激地跟别人说几句过年的吉利话，诸如恭喜今年发大财之类。

　　在外面转了一整天的母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舍不得拿中卖甘蔗的钱去买点吃的。天黑了，母亲在村子里的狗吠声中才挑着剩下的甘蔗，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要过年了，我的母亲也在想她远在海外的儿子。

　　母亲在想那个用小锄头帮她薅棉花草的儿子。儿子赶早起来跟她下地薅一会儿棉花地里的草然后再去村大队的小学上学。分棉梗的时候，母亲挑棉梗回家，儿子在夜幕笼罩的田野帮她守着那些分好的棉梗。在卖棉花的时候，儿子记得母亲说过一句话：“一个鸡仔四两力”，跟在母亲的板车后面，用小手帮母亲推板车。卖完棉花，母亲欢喜地让儿子坐在板车上，把儿子拉回家。

　　母亲在想那个跟她一起在荷塘里筑坝舀水，天不亮就跟她一起去场里卖藕的儿子。她舍不得让儿子起得太早，就把什么都弄好后，再把儿子叫起来。母子俩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下坡的时候，儿子扶着母亲当母亲的拐杖。到了集市上，儿子的作用除了帮母亲看着筐里的藕不要被人白拿了去外，就是尽快算出每笔卖出去的藕的价钱。母亲夸上小学的儿子算得又快又准，说她自己经常搞错。如果早早地卖完了藕，母亲挑着空筐，会顺便在场里买一点儿子爱吃的小鱼，高兴地牵着儿子的手回家。

　　母亲在想跟她一起走街串巷卖甘蔗的儿子。儿子拿着母亲买的烧饼分给母亲吃母亲说不饿。母亲想着儿子看别人欺负她而愤怒得狰狞的小脸。想着儿子大哭着对她说着幼稚的话，要她再也不要卖甘蔗了，就在家里，免得到处让人欺负……

　　母亲愧疚地对儿子说让儿子跟着自己受了苦。而母亲就该受苦的吗？

　　当儿子的身影离母亲越来越遥远，母亲形影相吊，只有以苦为伴了。母亲有多苦，只有她的病知道。儿子怎么想也想不到了。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时光机器，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逆光阴而上，帮一帮正在苦难中挣扎的母亲。帮我的母亲挑她不能承受的重担，换她休息片刻；帮她分担一些事情，让她多睡会儿；即使不能帮她做什么，我也愿意在她夜半三更在煤油灯下劳作的时候陪她坐着，减轻一些她的孤寂……可我只能是说说而已。

　　我怀念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母亲牵着我的手，在故乡的小路上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