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不去的马皮 | ||
---|---|---|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4 21:51 新浪文化 | ||
作者:张永坚 并非所有归家都能令人如释重负,一身悠然。 我不生于马皮,不长于马皮。因血缘,我以马皮为老家。又却因血缘,马皮成了我归不去的家园。 直到我出来工作,父亲也从未向我提起过家乡与家世。 我读初中时,有一天和弟弟、母亲说起老家,天真地把母亲老家当我们老家,顺便问了问父亲老家在哪里,没想到激起父亲一阵怒骂:"我是哪里人?饭桶!……白养了!连祖宗都不认得了!"我很委屈,父母确实未教过。 老家还有一个堂兄,也是这次我才知。可见我年少时之封闭与无知。 后来才知,父亲15岁考上农校,才从山村走了出来。那是解放初,父亲看到招考通知,就自作主张去应考了。那时,因出身不好,家人自顾无暇,父亲想当看牛娃都无牛可看,正愁日后出路。 考试似乎不复杂。到了面试,主考老师问:"你读书的目的是做什么?"父亲恰巧记得刚看到的一条标语:"为人民服务",就以此作答。估计就是这个答案让他考上了。父亲从此走出了偏僻的山村去读书,一毕业就分到粤西,再也没有回过家。 父亲不回家,既为保护自己,以行动证明与家里划清界线;更为保护三个儿子。这在后来,多次印证父亲当初之正确:我们三兄弟要政审,外调人员一到父亲单位,父亲就很紧张,而父亲领导只能说:年轻一辈从未回过家,与老家没来往,很清白。这令父亲非常满意,唠叨过好多年。 我工作了几年,也落魄几年,家里几经周折,失去宁静,家境节节后退,大家省吃俭用,还是到了为三餐而愁的境地。一个爱讲风水的亲戚劝我们回老家探一探,于是,哥哥、我与父亲决定齐齐抽空回去一趟。 四月,淅淅沥沥的雨夹着寒气,漫天飞扬,已经一连持续十多日。清明前两天,我们起程。到火车站,已是人山人海,与哥哥拚力先上车占位置,才让父亲一道在满是油腻的旧车厢内坐下。乘上的列车像赶牛一样,逢站必停,慢慢北上。到一个中转小站,再转另一趟,也是如此。 直到傍晚,我们才下车。雨是越下越大。打听好了,知道回家之路因连日雨水加上一直修路,可能过不去。我们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决定有车去就跟上。 打着雨伞,与一大帮归心似箭的人站在坑坑洼洼的泥浆路边,人暗灯黄,人人望眼欲穿。 终于来一辆大客,父亲力气犹在,我们全力挤上。我们在为父亲身体担心,他却一再要为我们让站位。我们三个挤在过道,拉着扶手,再任由汽车像蜗牛一样爬行。客车后半截车窗溅满泥浆,迷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三四小时,到了一个小县城环城路口,没有客车敢往前走了,很多人只能入城找一间小旅馆住一晚,第二天再走。但我们还是下车想碰碰运。等了很久,来了一辆过路车,司机想试一试,走不通再折回。于是,我们也跟上。盘算一下,按这种速度,即使能到家也过了半夜。 沿途没有多少灯光,车也少,偶尔的几盏在漆黑之夜显得非常孤清,似有说不出的寂寞。父亲长年没回家,认不认得路?在半途什么地方下车?这令我很担心。向司机提出,到马皮记得叫一声。司机木然答应。 一路上下客很多,父亲中途一直不哼声,我和哥哥总怕过了站,问了几次,问得司机又有点不耐烦,爱理不理。迷迷糊糊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好像有人说到了,我与哥哥连忙提行李挤下车,一看四周一片漆黑,父亲也没下,再一问司机,司机说:"谁说你们到了?"一车人目光在黑夜透着讶异。似有人低议:"要去什么地方自己不认得?"我想,我们像"老外"一样折腾,遇到欺生之人就悬了。 摇晃颠簸长得令我已麻木。突然,父亲终于认出了老家,叫我们下了车。公路穿两座小山而过,远望左面数百米外灯光多了几盏,像有一条山村。路边不远处有一独屋,周围还长着簕角,此时已是深夜,父亲走到独屋窗下,叫了很长时间的"老乡",没有应,跨过簕角,再叫几声,也无人应,想扒开遮在窗口的破簑衣向里询问时,突然一阵狗吠,里面一个男人一阵愤怒的责问,我父亲连忙跳开,用家乡话回了几句,我听不大懂,猜得出是对方大概认定我们是夜贼,父亲则辩解是问路。对方大概反驳:问路哪有这样问的。屋里男人抄起家伙打开门,可能见我们有三个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守门狗非常凶猛,跃跃欲试想扑出,我们连忙悄声走开。三人默默朝着灯光较多地方一路踏着水田田基走过去。田基很小,我们又穿着皮鞋,走两脚滑一脚,我半截裤全是泥浆。 父亲忽然提起,在上世纪70年代,一次与同事出差,车经村口,他不敢说,一直站在车上远远看着老家从眼里消失。父亲提起这件事时我很难捉摸他的感觉,好像很平静。但我知道,如果换了我,恐怕很难控制自己,毕竟父母兄弟都永别多年,有机会能回一趟也不易。我阿婆死时父亲都不敢奔丧。 入到村里,幸好父亲还认得,都是老屋,估计老家几十年也没什么大变化。弯弯曲曲,拐来拐去,到了闸开的半间非常破旧的老屋前,父亲对我们说:“到家了,家一点都没变。”一拍门,堂兄很快应声,起来开了门。一家子大小全起了床,出了一个,接着又一个。堂兄有点手足无措,说信早收到,等到很晚,以为我们当天回不来,就睡了。直到今天,我才发觉自己楞头楞脑踏进家门,却没注意父亲当时入家门的感受:一个年近70老人,进了数十年前的旧屋,父母兄弟均不在,往事历历,音容犹在,就算铁石心肠之人,恐怕也不能平静。 很快,小家伙点火的点火,烧柴的烧柴,打水的打水,剥菜的剥菜。明显是平常非常勤快,又全身是劲,干农家活是好手。一个个争着为我们打水烧水,提到猪舍旁半角残墙围成的简陋小围间,让我们放下草帘,一个一个洗上一个热水澡解乏。 在聊天时,个个都很想坐近,盯着我们嘴巴听我们说话。但稍一停手,堂兄堂嫂就喝他们干活,他们又分头做事去了。 那一夜,我们就着地里新采的菜蔬瓜条,与堂兄饮起了酒。屋角到处堆着小土豆,很新鲜,我叫拿些来做菜,堂兄一口拒绝说:"是给猪吃的,万一给你们吃了传出去,村里人会笑我,我无法见人。"自酿的土酒,摆上一张又黑又旧看不出年月的方桌,每人前面一条瓷匙,轮不到我作推托,就频频地斟,频频地饮。女的同吃但不上桌,我们看不惯,叫都坐上来一块吃,堂兄堂嫂说这里的习俗不允许。 大半夜了,早叫的鸡也远远地啼过几遍。我们几个扶梯爬上老屋小阁层,屋椽下木横上五彩雕画仍依稀可见,说明了这里昔日曾经的荣华。挤在满是尘土的床上,旁边到处杂物,蛛网密布,地板上摊着一地土豆番薯。盖着一角潮湿的旧被,我迷迷糊糊了一会,睡着了。 堂兄家里回了人,第二天,整条村很快就传开了。 村里没有吃早餐的说法,只有"吃朝"、"吃夜"两餐。一大早,他们就忙开,到圩里买回一些猪肉,一些笋干,一点豆腐,家里再杀两只鸡,炒上几只鸡蛋,一些青菜、瓜鲜,从上午大约十点开始,就一路吃一路不断有远亲近邻来入席,来了就每人加一付筷子,挤入条凳中坐下,能喝的就加上一条瓷匙,不能喝的自便,自觉夹菜,喝汤,热热闹闹,不停打招呼,不停介绍,也搞不清楚哪个亲,哪个疏。我只会白话、普通话,完全听不懂家乡话,他们之中能讲白话的不多,能讲普通话的更少。只有父亲与一些幼时伙伴相互回忆,一会这个拍拍脑袋,一会那个拍拍大腿,很多感叹,也看得出有很多心结。我插不上嘴,能勉强搭几句的,也不知如何拉话题。 晚上,过来与父亲叙旧的人更多了。屋子里更热闹,喝得面红耳热的更多,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屋里震得嗡嗡作响。堂兄单门独户多年,凡事一人支撑,比较孤独,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我以本地文科第二的成绩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到过上海读书,出过远门,算是家族里的"人物",整个家族至今只出过两个大学生,在方圆数里也算为家族扬了名,证明了村里人才辈出,在村里早已传出。再聊,才知祖上还出过一个武举人。据说,在我顶上回数第七辈有位祖宗,22岁到省城参加武科应考,策论比武,金榜题名。公榜后,老祖带着人一路上往回走。金榜题名后照例接着应是衣锦还乡的,但消息传出,一路看热闹的人中不断有练武之人要求切磋切磋。老祖宗只能一一接招,一路接受挑战。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并非只有重任在身利剑随时出鞘的剑客才会有"风萧萧兮"之悲怆感,老祖此次归家之行也差不多如此。尽管处处提防,老祖还是中了招,内伤很致命,他忍着不声张,坚持回到家里。不过,之后大吐鲜血,医了数月,没有好转,最终还是去世了。 一个蹲过监的胡须大汉爱挑头,嗓门也大。原来,昨晚下车后父亲问路的就是他家。大家连说误会。听说他会点功夫,大概也喜以习武祖宗传人自许,对我们也客气,侧过头来与我们说了几句。我听不大懂。第二天,要扫"众山",因牵扯到陈年往事,要提防扫山遭遇时与别人会有冲突。还有一块飞鼠地,半夜下葬时有飞鼠飞起,传说出贼王,大家也议论纷纷。胡须汉见我们态度不明,对我们说:"你们是公家人,不方便,由我们来。"他们就热烈地议开了。生死婚葬,这些都是村中大家关心的大事。 我看过一些资料,知道家乡附近这一带是历史上太平天国起事的中心地带,民风倔而悍,洪秀全、冯云山最早在广西发展的信徒中,有几个"本家"。我觉得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听不懂他们说话时,我就海阔天空乱想。我回来了,身在其中,却像处处隔着一层玻璃,见得到,却不可及。村里人说我识字最多,要写点东西就方便了,但我对家族里感兴趣的事却问也问不清,听也听不明。 老家的夜色特别深,特别沉,掺着田野的老泥味,更显老气。当夜,老祖屋里的话语,带着睡意浓重的鼻音,深一句,浅一句,在梦乡弥漫的小山村里,偶尔夹杂着时断时续的狗叫,一直在空气中弥漫。 山村清晨,山雀一大早就成群聚在老屋顶大树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浓雾夹着间间老屋的炊烟,在屋角缭绕——山里人就是勤快。我也早早起来。 清明这一天,全村男人都集中到村西,大家凑了钱交了,轮到村头一户人家今年做东,大家一齐在大院里做饭炒菜,吃完后一同祭祖。一大早,院子里人出人入,大约也有百来号人。摆开桌子,每桌上几小块鸡块拚成的一小碟主菜,一碗肥肉,三两样炒菜,一上桌,顿时像风卷残云一般。饭和汤是任舀任吃,很快,成桶成桶的饭与汤就见了底。于是,每人各自抄起工具就一起去铲"众山",扫了好几个近的包括我阿公的"众山"后,村里人劝我们不要去,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们决定去探父亲的大姐。 借来自行车,路很泥泞,又窄,只能前后鱼贯而行,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走了十多公里,一身泥,一身水。见了面,是一个长得与我父亲很像的老人家,非常精神。老人家大概早已听过我的名字,盯着我的眼直接问:"阿坚,怎么样,做到百几万了吗?"对于山村,对于我,对于时代,这都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天文数字,我无言以答。尽管年迈,但老人家思维敏捷,腰身硬朗,坐有坐姿,接香烟点香烟的手势娴熟,这在基本抽水烟的老家一带很少见,打量人时眼神里透着意味深长,我感觉得到,她见过大场面,也许,她早年走的地方也不会少。老人家竟然甘于在偏僻山村里过一辈子,岁月和封闭的环境没有将她磨钝,我觉得不可思议。 回来后,与扫众山归来的人一起再聚,还是一阵狂风扫落叶,一会儿,男的走个精光,只剩下我们三个。一问,说是他们齐齐开牌去了。再问,还好,扫山时没发生冲突。 第二天,我们随堂兄去扫"私山",到东一块西一块散散索索的自留地边,到田埂上祭阿婆、大伯、二伯。见到他们都未土埋,只是装在大大小小瓦缸里,嵌在土坎边挖的小土窑里,数十年了,一直原封不动,我感到震惊。想到年少时别人家亲来戚往,想到邻居小友都外有外公外婆,内有公公婆婆,常能光光鲜鲜地回去探亲,邻家小孩之间开玩笑的那首戏谑歌谣又响起:"外甥王,鸡屎点麻糖,吃外婆的饭,睡外婆的床……" 我素未谋面日思夜想的亲人原来全在这里,早在这里。 父亲情难自禁,忏悔自己来迟了。我感到诚惶诚恐,不光为近在咫尺之死者,也为亡与魂的顿悟与传说。 家乡早已没有了父母,马皮成了父亲一辈子想归也归不去的故园。而我,是一个归不去家园的老人之子,面对老家,像云里雾里,迟迟回到老家,得不到"归去来"的坦然与宁静,回而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