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咱爹的蒙太奇脚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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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2/04 22:13 新浪文化 | ||
作者:单保伟 【1】 咱爹在北屋檐下晒太阳,倚在破麻袋上。破麻袋斜扭着歪立着,抽去筋骨似的,里面有横七竖八的棒子芯,我们叫棒槌子骨头。冬天生炉火,除了黄栌柴,它就是极好的引火 那只猫摆着弯腰的姿势,舒服地在暖气包上打呼噜。呼噜很匀称。咱爹走到院子里,拿着锨,清除地面上的斑点,斑点是公鸡和母鸡吃饱了撑出来的粪便。一只大红公鸡撅起尾巴。咱爹把锨扔过去,大红公鸡扑棱一声,侧楞着翅膀向院门口跑去。咱爹很粗鲁地骂了一声,大概是骂了大红公鸡的娘。 咱爹去切土豆丝,择芹菜。我说,爹,我带来鲜香椿,炒鸡蛋吃。这么冷的天还有香椿芽?我说,大棚里的。咱爹说,眼下就是好就是好。下一个程序就是喝酒。咱爹用三钱盅,我用小茶碗。酒瓶在炉台上温着。屋子里氤氲着酒的香气。我喝两茶碗,咱爹喝六盅。这是我和咱爹设计好了的一周一次方程,并且只有一个解法。 【2】 咱爹坐在山梁上。身后有棵柿子树。咱爹喜欢在山梁上张望。没有表情。他的表情在心里。 咱爹把镰刀往空中挥挥,他想钩住天上的那片云。绸带子一样的云,在天上漫游,闲适。透过云彩咱爹能看见远处黑夜里的星辰。那里有数不清空着的椅子。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把,在深邃的辰里。只不过,有的人先坐上去了,发着或明或淡的光芒;那些空着的椅子等着咱爹们去坐,排队似的。别担心,会挨着咱们。 脚下的村庄像块牛皮癣贴在沟底。牛皮癣上蒸发着些雾气。咱爹就这样望着蒸发着雾气的村庄。他在牛皮癣上艰难地生活了八十四年。八十四年前,他来到这里。然后就有了咱的四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咱。咱的三哥、四哥不到十岁就匆匆坐上属于他们的椅子,三哥破伤风,四哥不知什么病。咱爹用秸秆把他们卷了,亲手扔到离村庄很远的荒野里。三年里,咱爹扔掉了他的两个儿子。咱爹哭了。在山梁上号啕痛苦。快近五十岁的时候,咱爹有了咱。咱的的到来,挤占了咱爹眼眶里的泪水。 咱爹喜欢在山梁上张望,是他大半辈子的一个习惯。通向村子的那条小路,弯弯曲曲,从咱爹的眼里通过。咱爹能最先看见咱们回家的脚步,然后下了山梁,到家中静静等候。再然后,冲上六毛钱一两的干烘,和自己酿造的柿子酒。 【3】 咱爹在玉米地里薅草。他的背总是弓着。不在玉米地里的时候也弓着。弓着,是他的谋生习惯。玉米、麦子、豆子是咱爹的六儿、七儿、八儿。咱爹从地南头到北头,才直一次身。咱爹用一天天的渐老,换取了庄稼们一茬茬的生长。咱爹懂得用等量带换的法则去经营他的庄稼。然而,或旱或涝的年景往往使他失去操控能力。 咱爹不声不响,他收获的手里攥着自然不可抗拒的威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咱爹在讨饭的路上跋涉。北到广饶南至沂水,一千里的乞讨路线。北坪、涝洼、五井、孙娄、平地、三岔、朱家坞、王家宅,这些烂熟的名字敲打在咱爹讨饭的棍子上。咱爹用讨饭棍子支起了咱们拔节般疯长的脊梁。 【4】 吴化文的四师拔壮丁。咱爹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士兵用步枪捣他的肩膀,咱爹盯着栏里的猪。“砰”……,猪躺在地上。咱爹开口骂,畜生。于是,咱爹嘴上有了狠狠的一响。于是,咱爹嘴里有了血,像红墨水,汩汩淌。 那些不是娘养的兵捆着咱爹,押到四师的一个团部。咱爹弓着身子,团长猛一掌,咱爹趴在地上。团长说,他娘的,这个身子骨,竟是皮包骨头,还不顶个娘们儿,做饭去。 咱爹当了伙夫。 盐,主厨早放好了。咱爹又往锅里抓一把。当然,承人不备的时候。咱爹露出奸猾的笑。团部下来调查这事,主厨胆小,应承下来,说,不小心放重了,不是故意的。咱爹暗地里惬意:咸死这些狗娘养的。 咱爹在吴化文四师的一个团部呆了一年零三个月。溜了。一个夜里。溜回了家。接着,形势发生了变化,吴化文的总部又往南移。咱爹逃跑的事也就没人追究。这段经历中,咱爹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做菜,在村里做了厨师。村里的红白公事少不了他,他成了主厨。一直到七十多岁,才从主厨的位置上退下来。 【5】 村里的唯一一项副业是在大河边上的菜园。二亩多地。1974年左右,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咱爹负责侍弄它。黄瓜,茄子,豆荚,扁豆,韭菜,辣椒,芫荽,芹菜,冬瓜,西葫芦,西红柿;蛐蛐,蟋蟀,蚂蚱,菜虫,飞蛾。园子里很热闹。园地边,潮湿的滩上,咱爹掘了口井,泉水渗出来,断断续续的,像我站在石崖上抛出的尿,汇成一湾。咱爹用它来浇菜,整个菜园灌的都披上浓浓的绿装。菜畦里一根杂草也没有。咱爹编个荆条笼子,我把逮来的蛐蛐放进去,笼子的枝条空里,塞些豆角、莴苣叶。夜里,阒寂宁静。各种虫儿的奏鸣合成一曲钢琴小夜曲,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泉水汩汩渗出的声音,哪是蛐蛐翅膀倾诉地震颤。还有咱爹的尿砸在尿盆上的丁冬响。那时,口粮紧,临村的小青年时常钻进园子里摘些瓜果充饥,通常的情况是,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爹说他知道挨饿的滋味,吃就吃,不要带走,也不要糟蹋。咱爹是方圆几里的善人。饿过肚子的后生们都知道。 【6】 咱爹喜欢在沟边地沿刨树坑,春天里栽上小树苗。咱爹望着它,就像抚摩着我的头。一有空就去检阅它们。咱爹挺挺弓着的背,努力做出将军的姿势。用皴裂的大手拍拍它们的躯干,用日渐昏花的老眼丈量它们的高度。若干年后,咱爹依旧站在它们面前。指着一棵说,你,做个床头柜;指着另一棵说,你,做个八仙桌。然后转过身来,说,你,好好长,争取明年结二十斤花椒。咱爹对着一棵楸树说,你可以解几条好寿板。树们都 按照咱爹的意志行事,贯彻咱爹的意志不折不扣。 咱爹近来总抱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红白公事端盘子跑腿的都不够用了。咱爹郁闷得不想吃饭。更多时候望着他的树们发呆:你们长大了,村里人就没有人了,谁来管你们。咱爹时常和它们自言自语。咱们不在跟前的时候,咱爹和他的树说话。 【7】 咱爹把闲下来的镢头打磨一遍,又一遍。镢楔松了沤了,换上新的,挂到屋檐下的山墙上。家什要轻轻松松歇歇,像人一样。这是咱爹说的。 咱爹知道,他用过的镢头到了退休的年龄。没有人来接班顶替。镢头在咱爹手里,很重很重,已经抡不起它。握着镢柄,伤心落泪。咱爹是不轻易落泪的。是不是在握着镢柄的时候想起一些与镢柄有关或者无关的往事?这个往事很长很长,拉拉撒撒延续了八十四年。还在延续着。而我们知道,这个往事结束的时候,咱们肯定都会落泪的。眼泪的长度一直延伸到咱爹八十四年甚至更多年的旮旮旯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