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春玲

　　母亲一歪一仄地朝着我走来，走来，咕咚、咕咚，急促而抑扬的足音踏响在我的心头，给我心中注入傲然的风骨和向上的力量，燃起我奋进和攀登的热望……

　　我的母亲不是一个一般的母亲。她看起来很强悍，有男人一样的宽肩阔膀，心胸亦

如山东平原上长养的汉子一样坦荡宽广。母亲跟一般人不同，她无法拥有健全的身体。在她八个月的时候，我的那时才八岁的大姨看护她。有一天，大姨把她放到围子墙上，跟玩伴们比赛爬树，就在大姨爬到高高的树上得意洋洋的时候，母亲从高高的围墙上坠落下来。这瞬间的坠落给了母亲一条残疾的左腿和畸形的左脚。因为腿的缘故，母亲每走一步，都要用左手按一下左膝，让身体保持平衡。因为这样走路的缘故，母亲的足音也是不一般的，钪锵而抑扬，坚定而急促。母亲的足音，常常踏响在我心头，很痛，很痛。一切，就这样被那个高高的坠落决定了：母亲的走姿，母亲的足音，母亲的残疾，母亲的命运，母亲的一生。我时常痛恨命运对母亲的不公，我的母亲不能像一般的母亲一样拥有袅娜的身姿，婷婷的站立，优美的跳跃。痛恨是徒劳的，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母亲的一生就这样被那个高高的坠落咬得残缺不全，从此母亲就不能是一般人了。

　　村子里的人经常这样对我说：“玲儿，你的娘亲不简单！”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藏不住深深的敬畏。母亲几乎不认识字，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她的心灵善良单纯得几乎就是透明的玻璃。可是，村里所有的人都说她不简单。大概是因为母亲拖着一条残腿侍弄的庄稼总是在原野上长得最茁壮吧？也或许是因为母亲甘愿自己承受辛苦劳累供养我们姐弟读书吧？再或者是因为母亲辛苦一生为我们姐弟建过四套宅子吧？人们为什么都说我的母亲不简单，我无从知道，但是母亲面对命运的骨气和勇气真的让许多人肃然。从没有听到过她抱怨命运的艰险，在我如风的思念里，总有些这样的情景出现在我泪眼模糊的视野里：田野里，我残腿的母亲手脚着地以爬行的姿势在棉田里给棉花间苗；只有尺把宽的墙上，我残腿的母亲一条右腿支持着岿然的身躯，用紫黑的草泥垛墙，她身后垛起的院墙整齐又笔直；院子里，我残腿的母亲左手按住左膝，右手提溜着猪食一晃一摇地走向猪圈给圈养的母猪喂食；秋季有月的午夜里，我残腿的母亲用镢头镢起玉米一个个钢爪似的栅根，那时，秋虫的呢喃累了，只有好心的月亮努力发出平生最亮的光辉陪伴她，夜的田野里除了欲睡的虫子，没有一个人……每次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尤如瀑布般汹涌滂沱。娘啊，我懂得了人们眼里的敬畏和佩服，读懂了您的不屈、坚韧和伟大，读懂了您的骨气和毅力。母亲，您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母亲，您以您的精神养育了您的儿女。寸草以自己的健壮报答春晖的抚爱；您的女儿，怎样才能报答您？一个不简单的母亲！

　　“路边开放野菊花，飞来一只小乌鸦，不吵闹呀，不玩耍，急急忙忙赶回家。它的妈妈年纪大，躺在窝里飞不动，小乌鸦呀叼来虫，一口一口喂妈妈。多可爱的小乌鸦，多懂事的小乌鸦，飞来飞去不忘记：妈妈把它喂养大。”儿子稚嫩的声音在我远离故土的城市的房间里飞扬，稚子尚且知道乌鸦反哺的故事，更何况母亲以生命的琼浆滋养了三十多年的女儿？我曾经决定学孟郊孝母接母亲到我工作的城里来，母亲却说在农村的我大弟需要她看孩子，她不能离开。六十来岁的人了时时想着的还是孩子。每次回家，我都给母亲留下几百块钱，母亲总说不宽松就不用留了了。娘啊！您都六十了，不能再在田里滚爬了，儿女的钱您不要，怎么过生活？我供职于教育行业，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陪在您的身旁，想做个反哺的小乌鸦都不能，我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尽孝，想起母亲做过的一切，这算得了什么！母亲，您不知道，您的足音给了我整个的世界。

　　离开母亲，来到坐落在黄河三角洲上的这个城市后，思念常常如夏季雨后的暮霭氤氲、升腾，有时亦如秋日薄暮的海浪涨涌澎湃。我的思念常常风一样飘过无边的原野飞到那块滋养我成长的平原上，看到我至爱至敬的母亲，身体一歪一斜地朝我走来，走进我生命的天空里。

　　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我仿佛又回到了老家的庭院里，婆娑的梧桐树下，我穿着漂亮的衣裙抱着泥娃娃，幸福得跟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因为有巧手的母亲亲手做得最漂亮的衣裙，最好看的鞋子和帽子，我常常成为伙伴们最艳羡的孩子。喧哗的童音里传来咕咚、咕咚的脚步声，这声音爬进我的心里，在我的心头咕咚、咕咚，节奏急促、强弱分明，这抑扬的足音告诉我母亲从田里回来正穿过庭院东面长长的胡同。我似乎又看到母亲身体一歪一斜地朝我走来，走来，咕咚、咕咚，抑扬的足音响在我的心头，敲得我的心隐隐的疼……

　　咕咚、咕咚，母亲沉重、抑扬的足音，响在我的心头，给我勇敢和无畏，给我鞭策和力量，给我坚韧和骨气，给我许多许多……

　　咕咚、咕咚，母亲抑扬的足音，响在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