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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7 17:29   新浪文化

  作者:红雨

  从孩提记事起,我就记住家中西厢房榆木桌上摆着的那尊观音菩萨泥塑,约半尺长短,面容似笑非笑。祖母每日清早必定在桌前跪够半小时,且口中念念有词。这样的念叨持续到我七岁那年四月,一个杏花芬芳的仲春。

  这个时节里,我们村发生了可怖的饥馑。村畔那十几株桑榆被剥光树皮,裸露的牙黄色的树骨,在粘稠的日光里晃漾着森森惨光。街头巷尾,飘逸着烧纸钱的袅袅青烟。

  这日清早未听到祖母的念叨,我和我爹走进西厢房。祖母安详地躺在篾席上,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平展地躺过,甚至那对粽子状的小脚都十分受看。印象中的她,身体应是一枚九月的谷穗那样弯着。我爹连唤几声“娘”未见应声,上前撩撩祖母的眼睑,就响亮亮地哭起来。

  我祖母死得好突然,时年五十四,家中连棺材亦未及准备,祖母在西厢房的篾席上置了三日后,方被殓入一口漆得猩红的薄皮棺材。我娘哭得很厉害,但煞是悦耳动听,边哭边说仿若是在吟唱民歌:

  天上下雨哟雾呀么雾格腾腾,

  娘你就忍丢下俺们哇好哟好狠心。

  娘哟俺的个娘亲亲……

  苦杏树开花呀还没结出个青毛蛋,

  娘你就这样走咧可让俺该怎么办……

  我爹也哭,但远不如我娘哭得动听。后来我娘在两三个婆姨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出西厢房,我那时很惊异我娘如何哭得这般悲切,因为前日晚间她还和我祖母吵得很凶。

  娘你做的叫甚营生哩,那半猪尿泡绿豆给了改香(我姑母),咱这人家还活不咧?我娘说。

  改香家早断了炊,你成心看她往死饿咧?俺的闺女俺心疼。

  你心疼你闺女就到你闺女家住吧!我娘说。

  俺的绿豆想给谁给谁咧,俺小子家想住就住咧。祖母说。

  再往下,我娘和我祖母吵得越发凶狠。我娘扑上前揪下我祖母一缕花发,我祖母反手将我娘那张与她同样带有菜色的脸抓出两道血痕。我祖母坐在炕头上嚎啕大哭,并将那根盘在脑后麻绳状的辫子解开,晃荡着脑袋披散于前胸后背,样子十分可怕。但我娘吵得更凶,两片薄唇翻飞着,时不时腆起肚,双脚点地,肥短的身子奋力向上一跃,又很响亮地落回原地……后来我爹冲进西厢房,飞也似地猛掴了我娘一巴掌,我娘捂着脸上一枚枫叶状的红痕哭嚎着离去。

  我娘将堂屋里一口酿米醋的黑瓮用锄头击碎,瓮里一部分糟糠已被我家近些时日捏作窝头吃了,剩下的那些与碎瓮片一同撒落在青砖地上。喷香的米醋味溢满小院,也溢入西厢房。

  祖母闻到米醋味止住了哭声,烟黄色的两粒眼球透过额前烂麻似的花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爹,又抬起头看了看椽子上悬着的那半猪尿泡绿豆,说:娃,这绿豆要拈量着吃,吃尽了,那只猪尿泡用盐水煮煮也可吃一日咧!记着,先让细官(我的乳名)吃饱,俺孙娃还小哩……祖母说这话时眼神煞是复杂。

  我爹听罢,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祥,叫了声娘,而我祖母却已合上双眼,不再多说。

  ……

  我爹出屋寻棺木,嘱我进西厢房为祖母续香。西厢房里空荡无人,只有祖母的遗体静静置于炕头。祖母的头侧摆着一张朱漆小桌,桌上放着一盘用破瓮里糠皮捏制的窝头,还有那只我爹我娘好歹不舍得杀的老母鸡。鸡皮油亮焦黄,鸡腿被向后折断用白线捆着,很规矩很古怪地跪在盘中。

  那阵子,窗外飘洒着迷朦的小雨,院里的杏花散着淡甜而酸涩的气息,挤过剪花木窗的罅缝飘逸在西厢房。屋里很暗,偶尔有雷声隐隐响过,桌上豆没烟的火苗肥肥瘦瘦地舞着,我似乎看见覆在祖母脸上的黄麻纸轻轻颤了几颤,于是我好想去揭那张黄麻纸。窗外的雨声如蚕食桑叶般迷离渐大,祖母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咕咕作响。我终于揭开那张黄麻纸,祖母的神情十分安详,脸部轮廓略带透明,面色微绿而苍黄,嘴角如金鱼吐泡般噗噗响动……后来我扔掉黄麻纸慌忙跑出了西厢房,那麻黄纸绕着我的腿转了几个旋儿,轻轻坠在青砖地上。

  堂屋里我娘正和我姑母俩口子争吵,大致是谈西厢房那些物什如何处置,最后提到了榆木桌上那尊泥塑。我姑母说那是她出嫁前用一筐山蘑菇换来的,我娘则说那是我三舅从县城带回来的……我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祖母吐泡的情形讲给她们,一屋人都怔了怔,随后向西厢房涌去。

  进入西厢房,祖母的情形已与先前大不相同,灰蒙蒙的眼睛瞪得溜圆,竟直勾勾地盯着缘子上吊着的那半尿泡绿豆。祖母的肚子依旧作响,声音与远处传来的闷雷颇为相似,嘴角一连串一连串往外吐气泡,气泡逐个破裂后变作黄绿色的稀液,顺着下颌滴在脖颈上……

  谷五爷轻轻在祖母的脸上抹了一把,祖母眼皮就合住了。谷五爷叹了一声说:细官他祖母听到了你们的争吵……我娘和我姑母闻言后对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再不敢多言。后来我单独问谷五爷:我祖母当真能听见我娘她们的争吵么?谷五爷说:人死了阴魂一时散不去,阴阳之间仅一纸相隔。我听了似懂非懂,再问时,谷五爷闷着脸一个劲吸他的小兰花旱烟不再作答。我疑心隔开阴阳的那纸或许便是祖母脸上覆盖着的黄麻纸了。又想,我居然曾揭开过生死之间的纸……

  关于我祖母的死因,很长时间里我不大清楚,只记得我爹我娘在西厢房整掇祖母的遗物时,从祖母的夹袄底下发现了榆木桌上的那尊泥塑。我娘双手握住一晃,听得里面沙沙作响,便将泥塑倾倒过来,竟从泥塑背部的方孔里倒出十颗黍米大小的黑色圆物,我识得这是去年秋天我祖母用罂粟果割出的白汁熬制成的,在我感冒咳嗽时,她曾经抠出半粒粒米一点的黑物让我服下,我的咳嗽立马就止了。我爹望着那一把黑色圆物,炸雷似地嚎哭道:娘哟,你去得好苦哇!呆坐着的我娘突然嚎啕着举头向墙撞去,刚撞两下被猛然醒悟的我爹冷不丁一脚踢倒在炕头。我爹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臭婆娘,你死死罢!丢下细官你不管咧?我娘闻言倏地打了一个哆嗦,蚯蚓状的鲜血稠稠地湮过眉间与鼻梁。我看见她的目光好复杂好无奈。

  不觉中,四十多年光阴在我的惶恐与迷惑中很潇洒地流去了,我已从乡下走入城市,做了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在曾有的流浪颠沛的人生学步中,也多次闪现过死亡的欲念。

  我想死亡该是美丽的,就像祖母那样静静睡去,不再有什么痛楚。但我终究没有死掉,多年来,耳边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对我说:你没有死亡的自由,你想想那半猪尿泡绿豆,你想想那泥塑里的黑色圆物,你想想故乡山村里白发如雪的双亲,你不能选择逃离……我就是在这些若隐若现的“想想”中生活到今天的。我时常以酒祭奠我那些逝去的韶华,然后在鼾声中学习忘却。学会忘却是聪明之举,而这个人世间总有什么阻止我忘却,让我艰苦而笨拙地活下去。

  而让我这个不惑之年的汉子对生与死真正有所彻悟的是去年仲春那件事。

  这是一个杏花怒放的时节,我娘从乡下来寻我。她依旧那样短胖而健壮,穿着我女儿去年替下的那双旧旅游鞋,与身上的灰布袄极不和谐。我娘在编辑部坐定后,就从挎篮里抓大把大把的红枣和花生撒给我的同事们。我忽然想起我祖母以及那半猪尿泡绿豆。我想,倘在今天,我祖母不会那么早早故去的。

  我娘在同事们走后,一把搂住我就哭,我娘说:细官哪,你爹患了尿毒症,疼死过几回又硬是活过来……你快回去吧,你爹要看看你。我心中一惊,随我娘匆匆赶回乡下。

  我爹躺在堂屋的土炕上,周身浮肿,已不能多说话,见过我后眼圈立马就红了。我不敢正视他,我以惊人的忍力抑住泪腺。我在默默说:爹,别这样看我,不然我会痛哭出声。

  但我爹忽而笑了,笑得十分温暖。我爹说:细官,让爹摸摸你的手。我忙将手递过去,我爹的手像一块冰凉的肥皂在我手上慢慢滑动着。我说:爹,你要好好活着,细官赶明儿送你去市里大

医院。我爹轻轻摇了摇头,说:细官,你看你祖母当初为了省下自己的一点口粮,不让你、你娘和俺饿死,竟自己服洋烟寻了死……唉,俺活到今儿个已经够份儿咧。说完,我爹僵硬的脸颊绽开一丝令人艰难的笑容。

  黄昏时分,天上下起了迷蒙的碎雨,我爹吃过药后静静睡去。除了窗外浇得使人发愁的雨声,屋子里十分静谧。我将手悄悄伸到我爹的鼻前试探,这时我爹突然发出呓语:娘哎,你莫这样望着俺。娘哎,你说这人啥时候能好好为自个儿活着……我忙将手抽开,我爹的呢喃越来越低直到听不清,堂屋里又恢复了方才那种无边的沉寂。

  我看见我爹的眼角亮亮地淌下两行泪溪,猛觉得鼻子一酸,扭头跑出堂屋。

  春夜的雨好清凉,没有蛙鸣以及虫语,这世界好安恬,满院子开遍了洁白的杏花。恍然间我听到一种敲击木鱼的声音,西厢房门半开着,一道枯黄色瘦长的光柱投射在雨雾里。光柱中,成千上万颗雪亮的棱形雨点疯狂翩跹着。此时,我娘肥短的身躯正跪在那榆木桌前,对着桌上的泥塑念念有词……

  而桌上那尊似笑非笑的泥塑,正是四十多前的那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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