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再不会有那样的夜路了。路把夜丢下，自己走向光。我那么熟悉它们，不管在哪个位置，瞑着眼也能回到家。这些路在我脑海里有秩序地排列：东外环，镇东大街，明水大街，车站街，西外环，或洼山路。这些是南北路。济王路，唐王山路，羊步岭路，鲁宏大道，工业北路，汇泉路，清照路，济青路。这些是东西路。在这些路当中，有的宽，有的窄，大部分都在城区游走，只有两三条远离城市，与更多的地名相连接，比如济南，淄博，莱芜，或泰安。去的最多的是济南。而且有一段时间，我在那里走过很多次

夜路。不过那是坐出租，或公交，上去就由着它，从出发地到目的地，不知道过程。所以我不熟悉它的夜路。我不能像了解明水一样，确切地知道它横或纵有多少条，在哪里交叉又分开。它们给我的印象是眼花缭乱的，繁复的，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而且啥时候都焦躁不安。

　　只一次是个例外。那是今年初冬，大雾把城市裹得严严实实。我和朋友去东郊。车从市中心出发，随着车流慢慢挪。雾把两旁的楼房遮住，只隐隐透着光，偶尔露出个别显眼的广告招牌。朋友路熟，看见一点标志就知道走到哪儿了，所以心里都很放松，说话遛车，也并不着急。只是司机累，眼瞪得老大，还得不断地里里外外擦玻璃。朋友是快嘴，嘻哈个没完。后来哪个话头让他扯起了一桩杀人案。他说那杀人犯是他同事，借了朋友的钱炒股，赔了，就对朋友起了歹心。他设计了一个绝妙的杀人计划，事先买好一所房子，在阳台上做个坑，然后以还钱的名义把朋友一个个约了来，使锤子敲死，再用塑料袋装了扔进坑里。他前后杀了六个人，最后用水泥封了坑，转手把房子卖给了别人。我听得牙根打颤。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出了市区，大约往北走了。可越走雾越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雾。在官庄或明水，我都没见过。灯柱射出去，三四米就叫雾吃了。两旁的路灯无济于事。朋友也不闲扯了，狠睁着眼睛。我一向自诩视力好的，现在除了瞪得眼生疼，别无办法。

　　这趟夜路掩盖了我对这个城市所有的记忆。不管啥时候，一想起它，就有一张浓浓的雾幛隔着。它是一个不透明发光体，膨胀，翻滚，苍白，粘稠，甚至有些恐怖。那大雾的晚上，若从高空看，或许它又是白蒙蒙一个气球，一针就扎爆了。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它爆裂以后的碎片，在我经过的路上狼藉一地。那是因大雾引发的

　　回来以后，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吃了吗。我回道，正吃着，没事你过来。他咧着嗓门喊，我在华山顶上啊。我惊道，这么晚了，你在华山顶上干啥？他不回答，径自感慨说，突然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嗯。我确信他是在黑乎乎的华山顶上，不禁一阵感动。待问仔细了，才知道他这次是遍访名山。历时十二天，行程五千里，他从东往西先后去了泰山、王屋山、华山、麦积山，总共睡了五宿觉，多数夜晚都在山里独行，不方便的时候才找个土人带路。这一路下来，被人盯过，骗过，“宰”过，只幸运没被野兽吃了。他讲了一遭，我感受最深的还是他的夜路。我想起他的黑面皮，黑眼珠，想起他走过的黑乎乎的夜路，不断奔跑的、疲惫的、无助的、有点刺激的夜路，连接了五千里地名的夜路。等把这一些都讲完了，他便对我说，等我回去了，还想到南方走一趟，咱一块？我楞了一下，登时没答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