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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7 17:41   新浪文化

  作者:廖无益

  我那么怀念夜的路。即使蜷缩在白天,也总觉有条夜路在身边延伸。暗色调的,像灶灰在白石灰墙上抹了一下,一溜黑印子。它的来处很清楚,一眼就看见了。它的去处不清楚,我还看不见。

  它的来处与一个地名有关。这个地名叫官庄。从我记住它开始,直到现在,这个坐落在泰岱山系北麓的小村,还没发生过任何像模像样的大事。有些人默默地生老病死,一辈子都没出村子半步。有些人出去了,功成名就。当出去的人在很遥远的地方想起它,觉得它已无关紧要。它的道路,桥梁,土地,庄稼,它的房屋,水井,香椿和刺槐,都在时光深处张望,然后湮灭。才几十年的时间,它就像一件旧衣裳,一双破鞋子,被出去的人忙不迭得扔掉,扔的时候连头都懒得回。可他们咋能知道,这个叫官庄的小村,它的名字会比哪一个人的名字都久远。

  我离开它也有了十几年。我还扔不掉它。我从它的北头或南头出发,走向远处的城市。但不管在啥地方,都觉得有条路通向它。那条路再坎坷曲折,拐上一百八十道弯儿,也还是通向它。只是叫我奇怪的是,那印象中的路不是在白天,而是黑天。是傍晚,深夜,或凌晨的。我家住村东头。一出门是一条东西路。路从西边的巷子里拐出来,不远就分了杈,往南,往北,然后再分杈。杈越分越多,拱进庄稼地里又钻出来,最后与公路相连接。村里头的路也一样。它们不断地分杈,拐弯,笨拙地辗转在村里,被水流冲刷,被草垛子截住又放开。路上的石头,野草,牛粪,驴粪,以及碾过牛粪驴粪的车辙印子,把路自然地分成春夏四季。当黑夜来临,这本来再简单不过的路就变得有些神秘了。它们被夜色笼罩起来,看不出身份。它们和公路拥有同一个黑夜。

  那夜路最初是与痛感联系着。最初的夜路,只一个或两个特写,并不能形成篇章。先是在我家门口。我看见很多人。我看见母亲坐在地上,头发零乱,呼天抢地,几个大娘在拉她起来。我没看见父亲。我看见一帮人拎着棍子堵住大门,另几个人从屋里往外抬箱子。母亲跑上去夺,被人家一搡一个跟头。我搂着弟弟,靠在墙边上打哆嗦。人家抬着箱子大摇大摆地离开。那是把我们家抬走的,是抢走的,母亲挡不住。街上黑乎乎挤满了人,没一个人敢吭声。人们让开路,那帮人走。他们的手电筒晃来晃去,故意晃到人脸上。等他们走远了,我才咬牙切齿地骂,操他娘唻,操他娘唻。后来一个大娘对母亲说,你看这孩子老实的,除了这一句,啥都不会。

  母亲病了。病得下不来坑。父亲请了很多医生给她看。有远处镇子上的,有附近海军工地的,还有村里的。请了一圈,屋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可总不见好。一天夜里,也不知啥时候了,母亲忽然发起高烧来。父亲热一块毛巾捂在她额上,就在煤油灯底下打量那些药。大瓶子,小瓶子,大纸包,小纸包。父亲有些急了。他说这药不管事,得快去找医生。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心里挺难过。父亲在试手电筒,光线打在墙上一圈昏黄。他把手电筒后腚拧开,退出两节电池,再换上两节晒过的旧电池。我在一旁看着,觉得父亲应该在家里照顾母亲,就鼓鼓勇气说,爹,我去吧。父亲扭过头来看我。他不信我。我把手电筒夺过来。我问父亲,医生家咋走啊?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第一次走夜路。出了门往西。庄稼叶子在村外头窸窸窣窣,叫人心里怵得慌。幸亏父亲在大门口看着我。一直到我拐了弯,都没听见大门刺耳的吱扭声。医生住村西头,得穿过好几条胡同,还爬过一座桥。手电筒还是暗,我就学着父亲拧它后腚,可光晕模糊,咋弄也看不清。磕磕绊绊往前走,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想照照,可我不敢。我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我一下子绊倒了,正跌在桥上。一座石头桥,夏天发了山水,桥下就浑黄一片。现在没水,只一些棒子秸垛在沟里,黑影子叫风刮得哧啦啦响。我头皮发乍,跟头轱辘地从桥上跑过去。那么宽的地方,手电筒早没了用。前头两条胡同。左边一条,右边一条。我记得父亲说是右边。肯定是右边。几家的狗在大门里头叫起来。我走到头,又左拐,终于找不着路了。正犯迷糊,前头一阵咳嗽。很响的咳嗽,在空洞洞的胡同里传出老远,引来此起彼伏的狗叫。我吓了一跳。小心看时,心里稍稍镇定下来——终于碰到人了。那人影打对面过来。我抖起胆子问,大叔,医生家在哪里啊。那人站住,再咳嗽一声说,拐进前头这胡同,从头上数第三家。

  我终于请到医生了。幸运的是,母亲毕竟没啥大碍。后来我把走夜路的事说给父亲听,父亲就笑笑,你那叫夜路啊?我像一只小狗一样支起耳朵。父亲说,那还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大约十七八岁。他们推着碳到山那边换粮食。因为赶上大旱,家里揭不开锅了。街坊邻居的青壮劳力就约起来,一块儿到山那边看看。山在村子南边十几里地,我印象中那山没有边际。他们推着独轮车,轮胎打足了气,车上蹾两篓子碳,再压上俩麻袋,麻绳一摽,足足一千多斤。这车碳要能换回一车地瓜干,家里三五口就顶一阵子了。待走到山脊上,独轮车的袢带紧紧勒住他们的后脖梗子,汗水就在月影里闪闪发光。过了大半夜,到“老虎口”的时候正黎明时分,山谷里黑魆魆的,啥也看不见。他们一个个憋足了劲,撅着腚往上拱。山风越来越大,呼呼作响,把车子吹得一阵阵歪。这时候谁也不敢大意,更不敢中途停下,一停下就完了,再也上不去了。大家一声不吭,光听着自己嘭嘭的心跳。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拱上了“老虎口”。待回头看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刚才的路就贴在崖上,一边就是陡壁,直上直下。要是车子不小心歪了,连人都得翻下去。

  当然,记忆的痛感总有些隔膜,甚至会掺了些诗意在里头。那些时光深处的斑点,青的,蓝或绿的,一碰就灰头土脸地跳出来。比如秋季,上头罩着星空,庄稼都倒了,旷野在轻软地喘息。庄稼是我们一棵一棵砍倒的。全家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棒子叶拉出的伤口叫汗水浸得生疼。刚从秸杆上掰下的棒子装了满满一地排车,还有半块地等着掰。母亲坐在地上歇歇,腿胀得难受。父亲和我准备把棒子拉回家。父亲虾腰拾起车把,站直了喘口气,然后弓腰使劲,我和母亲赶着从后头推。车子札札动了,轱辘压着垄沟和棒子秸,深深的两道车辙。待把车子推上堰,再停下来歇歇。走在路上,父亲一个人就行了,我跟着跑。只要不上崖头,基本没了用场。要是上崖头了,我就紧跑两步,从后头帮着推。那时候脚底下影影绰绰,车子不到崖头上,腿就灌了铅一样抬不动。父亲卯足劲把车子拉上去,平下把手喘粗气,我也跟着喘粗气。然而不久,我们却遇到了大麻烦。在一个下崖头,路一边高一边低,车身狠晃了两下,挡板撑不住了,哗啦就是一地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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