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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二)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7 17:41   新浪文化

  夜晚很平静。黄澄澄的月牙挂在树梢。我和父亲母亲相依为命。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不管多晚,我们都得把棒子拉回家。不拉回去,叫别人拉走了,那就白干了。到最后一趟,我跟在车子后头,母亲也跟在车子后头,汗水渐渐在风中凉了,在背上凉了,舒坦得要命。家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们。要下两个崖头,经过一个旧场院,再绕过一个圆井。中间有两块棉花地,一块地瓜地。地瓜地头上有个新坟。天黑透了,星星和月亮却不亮,光线青幽幽地涂抹着放倒的庄稼稞子,在高高的堰底下留下黑影。我们不害怕。下崖头的时候我们小心
扶着车子,以免再把棒子撒一地。

  就那个时候,我记住了一个词,叫“披星戴月”。这个最普通的词,把我的想象留在遥远的旷野上。那是被镢头锄头和镰刀翻捡过的旷野,被牛骡驴马踢蹬过的旷野,被咸涩的汗水浸渍过的旷野,甚至被一两滴血珠子——不小心让镰刀或秸杆划破的手指上渗出的血珠子——点染过的旷野。这个时候,旷野正铺在夜色下面,暗自盘算一年的收成。我们往家赶。偶尔碰见别人。他们也很累。在星星和月亮下面,还有一些词随着童年慢慢生长。三秋。金秋。处暑。寒露。秋分早霜降迟,只有寒露正当时。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而且从父母长辈那里也学会了一些经验,比如要是夜晚的云呈鱼鳞状,明天就是大晴天。可我不希望云彩呈鱼鳞状。我盼着父亲说,瓮上咋出了云旮旯儿。这时候我就暗暗高兴。那样明天就可能下雨,不用下地干活了。

  过去很多年以后,披星戴月这个词,还有其它词,就像时光深处的村庄的肌肤,让我摸上去觉得粗糙和温暖。我对语言的感觉,不断成长和成熟的感觉,就像是从它们出发,又最终回到它们。不管我学到多少词儿,那些词儿多么华丽,都无法取代最初的记忆。那些记忆是秋后种下的麦苗,渐渐生根发芽,在雪地里,在旱风里,顽固地支撑起一个村庄。我后来走过的路,离开村庄朝哪一个方向的路,也都像对这个满是土腥气的词儿的怀念一样,始终都被过去牵着,就像辐条被车轴牵着,即使那是一根旧驴车轱辘的车轴。

  然而,旧驴车轱辘自是旧了,车轴拧了,辐条弯了。它们要被改变,要换成新的。我终于找不到原来的路。我看见一条平直的水泥路从村里伸出来,经过我家门口,分杈,再一条水泥路,然后与一条很宽的沥青路连起来。沥青路是双向八车道,两旁隔不远一杆路灯,蓝色灯杆,顶上分出两个灯杈,白色灯罩。夜晚来临,它们明亮地照耀,在村庄和城市之间排出几十里精美的弧光。从此,我的夜路与另一个地名连在了一起,这个地名叫明水。明水是一个小城市。它的路灯很美。在很长时间里,大约有十年那么久,它让我忘记了夜路。夜路这个词渐渐消失了。夜路像一只折了一条腿的小矮凳,丢在破房子的角落里没人管。从此,我看见新的楼房,看见广场,看见街头公园,看见笔直而宽阔的街道。灯光把它们点缀。不同颜色的灯光。它们忙碌着,不厌其烦。

  在这样的夜里走路,谁都不用害怕。即使深夜,或者后半夜。当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冷清地照着,我从街这边踱到街那边,好像整个城市都是我的。可从此以后,整个我也成了城市的。灯光从不同的角度照我,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我想思考一些东西,但那些只适合在夜里生长的思想,那些喜欢在夜里到处伸展触须的植物,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土壤。

  我完全失去了依赖。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与新的地名有没有关系。那是十月份,夜风凉飕飕的,沿人工渠移栽的老树都掉光了叶子。我低头绕过一根树枝,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正亮着,有辆车在那头等,两边再没别的车。我不紧不慢地走。那车终于从背后过来,开得飞快。这时候,我看见前面四五十步的地方,一只猫从街口窜出来,灰影子唰地一闪。车接着就过去了,没受到任何影响。我为那猫捏了把汗。

  拐一个弯往南。附道上是小槐树。路灯照着,碎影斑驳,怪怪的感觉。再往前是一个修车铺,主人把摊子摆在附道下头。附道在这里被两层台阶截断。一根电线杆子竖在台阶下头。还有三两步就下台阶的时候,我忽然想拐弯。不知咋的,我忽然想从侧面下去。这个瞬间,我就看见台阶下蹲着那只猫。那只灰色的猫,在阴影里定睛看我。我暗自庆幸,庆幸没踩上它。其实猫那么灵透,咋会踩上呢。我扭头看那猫。猫镇定自若,仍扭头看我,瞳孔一闪一闪,在树荫里发出白光。我仔细看那光。光只占了猫眼的一角,看上去只一层,一丝,或三角状,显得犹疑,神秘。我走出几步远再回头时,它竟然还在扭头看我。我突然一阵惊悚,皮肤收紧,血液像被吸走了一样,从头到脚害起冷来。我不敢再看它。我下意识地裹裹衣服,那冷又在周身过了一遍。看看明亮的路灯,我尽量镇定下来。可我心里禁不住打颤。这猫为啥在这里等我。我没看见它咋就想拐弯了,那岂不就是为了躲它。谁让我躲它的。它咋老是扭头看我。它扭头的姿势咋和我一模一样呵。

  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有个软肋。我不知道这软肋是啥东西。我只觉得心里虚。路就在脚下。一眼就看到街那头,几乎瞅见了街那头的家。可我心里虚。十几年前的时候,我穿过一个黑夜往家走,三十里的黑夜,我都没觉得虚。现在家就在眼前头,喊一嗓子都出来人了,我心里却发起虚来。我害怕了那猫。猫在伏击我。它的目光击中了我。这在很多个黑夜都不曾遇到。我穿过的三十里的黑夜也不曾遇到。三十里的黑夜,风刮得很大。风从来没刮得那么大。傍黑的时候,风就刮得待揭起地皮。一辆公共汽车小心开着,货物从车顶上掀下来,正砸在路中央。汽车停下。好几个人捂着头跑过来,想把东西抬上车,但风刮得人不走正路。我正骑一辆

摩托车往家赶,可车子没法骑,我就从另一边倚住它,顺着路边慢慢挪。风很快把天刮黑了。经过一片乱石岗子的时候,我知道离家还有三十里。我熟悉这个岗子,二里长,一里宽,长满了柏树和刺槐。一条蒿草路从岗子中间斜过去,头上是个沥青厂,再往前三五里有个小村庄。可现在啥也看不见了。树摇摆啊,旋舞啊,疯了一样。远处看不见一点光线。我将就着骑上车。车灯晃来晃去,照出几步远。沙土飞扬,砸得脸生疼。我想看清路,想看清前后左右。可我看不见。我只看见前车轮子,轮子上的黑挡泥瓦,快磕到车轮子的石头。路上的坑坑洼洼根本无法辨别。幸亏我脑子还清醒。我知道我得回去,说啥也得回去,不能掉在堰底下。

  那段经历也让我明白了一个词,叫月黑风高。原先我一直寻思,月黑风高是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有个黑衣人手持利刃,纵身从高墙上翻过。那以后才知道,在这个想象里根本没有风。实际上风才是主角。风把我刮进一个漩涡。我坠落,掉进一口井里,只看见自己,只看见近在咫尺的井壁,看不见风围起的井口。当我回到家,车子一进家门,觉得像从井里出来一样。可我想不起井里还有啥,只记得光,近在咫尺的光,照不透井壁。也许有啥东西在井外头看我。它就把脸贴在井壁外面。可我不知道。我只顾自己走路。只想着家,啥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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