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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记忆:晒 场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1 01:04   新浪文化

  晒 场

  故乡的晒场,是我故乡情结的封面。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迷茫无助的时候,在日出在黄昏,在有歌声或没有歌声的地方,在幸福在痛苦在快乐在失意的时候……我总要翻开这封面,在想像中把自己的一切的一切
融进故乡里,让我的灵魂在其中恣意地游走。

  故乡,真是一杯可解千愁给我无穷之力的酒啊。

  我出生在黄海之滨的一个叫建胜大队第一生产队的地方,现在改叫朱湾村第一村民小组了。那时,土地还没有包干到户,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有专人计工分,人们把干活叫作“上工”。每天上工,他们要在晒场上集合点名。

  晒场在生产队中心,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是个正方形。南边连田,东边接鱼塘,西边是一条小路,北边挨着生产队的仓库。仓库里存的是粮食和农具。晒场的地和我们家里的一样,十分的板实,有点坑坑洼洼,像个大麻子,还算平坦。

  晒场是打谷晒粮的地方,这谁都知道。

  到了收割时节,晒场真是热闹非凡。说笑声麻雀叫声打谷声……声声入耳入心——乡村特有的旋律,自然、清新、纯朴、干净、欢快,富有诗意。乡野的浪漫,在这里汇成一片汪洋。人们畅游其中,显得自在满足,世间的所有的乐趣统统聚集在这儿了。真是这样的。

  小伙伴们在窜,白的黑的黄的狗在跑,公鸡母鸡小鸡在跳,瘦鸭子肥鸭子不瘦不肥的鸭了在踟躅,麻雀鸽子和那些不知名的小鸟在盘旋,七彩的蝴蝶绿色的蜻蜓白花的芦花在飞,金色的麦子金色的稻子金色的玉黍在闪耀,

柴油机在轰驴子在喘老牛在哞哞叫。

  我还喜欢瞧着大人们干活。我说的是喜欢瞧年轻的男人在干活。上身赤裸,胳脯粗壮,肩背雄厚,腱肉直爆。肤色是古铜色的,阳光下,那上面爬满了蚯蚓样的汗水,粗粗的,是银色的,晶晶亮。他们的举手投足好似远古祭祀的动作,对,祭祀的动作正是从劳动中来的。这是一种劳动的风景,一种人间至真至纯的大美。不过,那时,我那么小的年龄,还是没有如此的参悟能力的。我只是觉着好看罢了。

  小孩子是不干活的,那就在晒场上玩吧。大人们劳动的场景,是孩子疯玩的绝好背景。玩累了,躺在草垛上,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听大人们高声地说笑。晒场上空飞扬着最丰富最传神最具文化底蕴的民间口语,这是从书本所学不到的。在家乡,如果一个小孩子不太会说话,大人会让他多到晒场去。一个小孩子嘴皮子太溜,常出口些不该他这个年龄的词语,大人会要求他少到晒场去。晒场,是乡娃的第一课堂。

  很多时候,晒场是没什么用的,就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在那儿,玩那些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游戏,寻找惟有我们那个年代才有的幸福。弹玻璃球、推铁圈、摔跤、

八路军打鬼子、挖虫子、捉蜻蜓……我们在晒场上疯疯颠颠,在晒场上笑在晒场哭。彼此间的关系,在晒场上和,在晒场上裂。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是我们,闹得大打出手的是我们。

  晒场上一年四季都有高高的尖尖的黄黄的草垛,有麦草的,有稻草的,还有茅草的。它们排在晒场上,看似乱糟糟的,实质上却很有章法。这是我们躲迷藏的最好去处。躲在里头,闻着又干又湿淡淡的熟味,咬一根在嘴里,憋住笑憋住呼吸听小伙伴在外头干着急。到现在我都觉得,当草垛包围着我时,我是最安全的。长大了,还常常渴望再有机会回到那个年代,藏在草垛里回味回味,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六岁那年,在小伙伴的怂勇下,斗着胆子学骑自行车。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只记得每次都是草垛软软地托住了我。那时觉着好玩,而今想起来,跌倒了能有一片柔软呵护,真是一种福气。

  有事没事,我总爱仰躺在草垛上,小手枕着头翘起二郎腿,在懒懒的酥酥的阳光下,一脸幼稚却又神圣地想事儿——大自然的神奇神秘、梦想狂想幻想瞎想胡思乱想……亲爱的草垛啊,你收藏了我童年时的全部思想。我总觉得我的多愁善感的习性,就是因为在草垛上躺得过多所致。现在,我身下已无草垛,可我还是乐意梦想狂想幻想瞎想胡思乱想,这使我的生命有了更多的更为丰腴的内涵。

  我得对草垛表示感谢。

  与草垛一样长年坚守晒场的还有碌碡,这家伙有大有小,但都是同一个模样:青色的,有槽有棱,还有像弹孔一样的小洞,密密麻麻的,一看它就能想起“千疮百孔”这词来。夏收秋收时节,老牛拉着它在麦子稻子上吱吱呀呀地翻动。其他时候,它静静地呆着,像是沉入了它那沧桑的岁月不能自醒。我们来了,用它比一比看谁的力气大。举不动,撅起小屁股推。累了,它就成了我们的马了。骑在上面,用根茅草或柳条当马鞭,我们比骑真的马还高兴。碌碡,慷慨地给了我们欢笑友谊和力量。

  我向碌碡致意。

  夏天,人们在家门口乘凉的少。晚饭后,人们悠悠地向晒场流动,最先到的是小孩,然后是老人,然后是汉子,最后才是各家操持家务的女人。按各自的喜好脾气自由地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躺椅之类的是没有的,全是一色的小板凳。男人们烧着烟锅,女人们纳着鞋底,孩子们则在人堆和草堆间乱窜。夜色抚摸着村人的疲惫,晚风吹拂着老人的皱纹和年轻人的心灵。没有灯光,大家却彼此看到对方。

  村里的事、村外的事、鸡零狗碎的事,陈年烂谷的国家大事、现在的事、过去的事、将来的事,都由村人用语言、手势和唾沫在晒场上上演。大家只是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不唱对台戏,不抬杠。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家的事。女人说自的男人、孩子,男人道自家的盖房置家业之类的事。那些出过远门的,把那点早已嚼得烂如淤泥的所见所闻如牛反刍样再吹一次。没人生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好像是头一回听。新鲜着呐!

  正常情况下,老人们多在说古,年轻人在谈论未来,女人们则是家长里短。结了婚打情骂俏,小伙子姑娘家竖着耳朵一字不拉地听,绝不插话。人们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如同在风中晃动的电线。笑声有的是,弱时像河边悠悠摇摆的芦苇;强时似哗哗的流水。也有几个女人脑袋凑在一块如白天晒场上空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孩子们是风筝,母亲的话语是牵拽的丝线。“二子,钻哪儿了?”“拴子,夜里别进草堆。”“狗蛋,你看你,鞋呢?”这些话,时不时像蛇样在晒场上游动。奇怪的是,她们没有拿眼看,就知晓自家的孩子在晒场的哪个角落在干什么。难道做母亲的有另一双隐蔽的眼睛在时时注视自家的孩子?

  我爱扎在老人堆里,听老人们讲那过去的故事。我手托撑起下巴(一般都是歪着脑袋),迎着老人烁烁的目光,走进我心仪的故事里。将相王侯神仙鬼怪,更多的是我们祖先的奇闻逸事。语言是平实的,叙述是朴素的,可故事的魅力是令人心醉的。老人们嘴里牙不多,说话禁不住漏风,加之年岁大了,呼吸也费劲了,一喘一喘的。神色飞扬的脸上,挤满了沟壑般的皱纹。这就是老人,这就是我钟爱的老人。兴许,我儿时总被人说成老相,就是因为我与老人呆在一起的次数太多时间太长太过于沉迷的缘故。所幸,而今我返老还童了。要不然,真不该如何是好。

  我也爱和女人们在一块儿,她们爱笑,笑得像风中的垂柳浑身发抖。她们的手和鞋底一样粗糙,干枯头发里夹杂不少和她们手中的白线一样的白发。她们的许多话让姑娘家垂下红红的脸蛋,而我却懵懵的。她们有一肚子的歌谣民谣。她们随意地哼,调子全一样,变化的是其中的词。至今让我念念不忘还常常不由自主哼哼的是——

  肚子疼,上盐城

  盐城医生不在家

  抱着肚子喊妈妈

  妈妈拿来洗脚盆

  让我蹲得脚直疼

  生下一个小娃娃

  抱着我叫小爸爸

  夜深了,大人们的身子凉了,心却热乎乎的。孩子们呢,一身汗一身泥,心倒是疲了。回去吧,人人都有一个好梦。明天还得上工呐!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乘凉真是美不胜收。天上的星星是那么的多那么的亮,夜风是那样的柔和清纯,蛙鼓虫鸣是那样的动听悦耳,还有那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一切的声音、景像、词语、气息、气味、色彩……如同河里升起的薄雾笼罩着夏夜的村庄夏夜的晒场。

  镇上来放电影在晒场,戏班来唱大戏在晒场……晒场,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化。这里没有世俗的抵触,没有家族的抗拒。谁都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属于晒场的。尽管如此,晒场的的确确是村人感受外面世界的窗口。不是惟一的,却是最主要的。这得意于晒场的宽容大度。

  晒场,成了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信息中心。当然是民间性质的了。

  在都市里呆久了我,晒场一跳到脑海里,便认为那是天堂——我再无法接近的天堂,只能存留在我的想象和记忆之中。如今,我到何处去寻求如此的自然之地、干净之地、最接近人性的家园?因为晒场不是舞台。

  我敢说,晒场装下了村人全部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那默默无言的土地里掖下了村庄的全部历史。

  晒场浓缩了我童年的全部,我心灵的脚步跨得再大走得再远,是不可能走出那并算大的晒场的。晒场是我人生的出发地,有了它,我才有所谓的漂泊天涯和浪迹海角。

  有了永远的晒场,我才有了永远的漂泊。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思乡最普遍也是最永恒的姿势。我思念故乡,总是从晒场开始的。我无法绕过它。

  晒场是我的灵魂最终的栖息地,无论我肉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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