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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草的眼泪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1 00:42   新浪文化

  作者:江岚

  因为订了12月中旬回国的机票,时序进入冬季,天气越来越冷,我的心情却越来越兴奋。连我那些金发碧眼的学生都察觉了:“您不是暑假时才回过中国吗?又没有隔多久!”可是,我回答说,上次回去是有公务在身的啊,4个星期里没多少时间呆在家里。这次可不一样,这次是回去度假,可以好好陪我外婆住几天。

  先生老阳的家也在桂林,我们两家本是世交,我婆婆更一直是外婆的主治医生。一年前的某个周末,我和婆婆通电话,她顺口提了一句:“你外婆摔了一跤,住院了。”我放下电话以后,惶惶然六神无主,手脚都没有地方放。老阳问我,是不是怕外婆会有什么事?我摇头;他又问,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吧?我仍是摇头;他还要再说什么,我已经呆坐在那里,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外婆上了年纪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是不敢去想,更不敢问,怕万一问出个“什么事”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又如何自处。结果那一整天都精神恍惚,最后老阳看不下去,坚持打电话给小舅舅,问明白外婆并无大碍,我才安下心来。

  我本性倔强粗疏,并不爱哭,特别是成年以后,五脏六腑都百炼成钢,不肯轻易动一动的了。然而一触及有关外婆的物、事,马上图穷匕先,魂飞魄散。仿佛灵河岸边的那一株绛珠草,投生爲人只是爲了还泪,而那用雨露浇灌了我的神瑛侍者,今世,是我的外婆。

  半年前回到家乡桂林,正赶上细雨连绵的季节。到家的第二天清早,我左手提着一大袋西洋参和蒜片,右手撑着雨伞,去看外婆。

  出了门没几步,小舅舅开的计程车已到面前了。小时候,我平时跟着祖父母住,到了礼拜天,小姨、舅舅或者外公就过来把我接到外婆家去,晚上再送回来。如今我虽然已是二子之母,在外面多少风吹雨打都独自扛过了,但外婆还是要叮嘱小舅舅来接我,因为我走得太久,城市的变化太大,天气又不好,她担心我迷路。

  车子一开进清风小区,远远就看见我八十高龄的老外婆,颤微微地扶着门前那颗桂花树,在大雨初停,积水的地上,向我的来处张望。

  从那一刻起,眼泪就汪汪地淤积在胸口,我必须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咬紧牙关,不让它们漫过眼眶的堤防。因为知道自己终归还是要走,知道与外婆相依的每一秒钟都千金难换,所以才要笑,只有笑。

  “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啊,都生了两个娃娃了呢,”当下外婆拉着我的手进屋,问我:“怎么没有长胖呢,没有生病吧?”

  “不是生病,是要瘦才好看呢,外婆!”我在她身边坐下。外婆并不要求我成名成家,只要我不冷,不饿,不生病,不受丈夫委屈,她就已经很满意了。我和她说话,并不用特别提高嗓门,也不用刻意放慢速度,我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可以听见。小舅母在旁边看了十分惊奇:“老人家今天耳朵一点儿也不背啊!”

  其实不奇怪。外婆的听力十几年前就不好了,但她对于我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很特殊、很奇妙的感应,即使是有满屋子的人高谈阔论,她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到中午,小舅舅的女儿,我那还在上初中的小表妹放学了。我出国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如今的个头身量,已经和我差不多了。外婆叫着我的名字对她说:“岚岚啊,去买几斤香瓜吧,你姐姐最喜欢吃香瓜。”

  小表妹笑起来,大声喊:“奶奶,您又叫错了!”

  外婆自己也笑,转过脸来对我说:“外婆都老糊涂了。平时看见你表妹走来走去啊,总以为是你。哎呀,我在家里天天叫你的名字,是不是会害得你在美国总打喷嚏啊?”

  我心里猛地打一个大突,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不得不低下头去,从脚边的袋子里一瓶一瓶把那些蒜片摆出来,再深吸一口气,才能重新抬头微笑,把药递给外婆:“您现在一天吃几片啊?上次寄回来的都吃完了吧?”

  “每天吃一片。从前血压高起来总是觉得心慌、胸闷,吃了这个药就好了。”外婆笑得很满意。“那些医生说,不要相信外面的宣传啊,不是美国来的药都好啊,我对他们说,我就是吃了我外孙女儿寄来的药才好的嘛,不信你们量一量看!”

  外婆的高血压很严重,有十几年的病史了,始终得不到很好的控制。大约是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在超市里买菜,偶然听到人家议论说,蒜片对于抑制高血压很有效果。心想反正不过是大蒜的萃取物,即使无效也不会有害,便买了几瓶寄给了外婆。

  等我看到资料上说,蒜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的药效时,婆婆却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外婆来检查身体,血压居然恢复正常了,她甚至不再需要其他抑制高血压的药物!此后或邮寄,或托人带,我每半年给外婆买一次蒜片。我并不懂医道,也不需要那么多因为所以,只要外婆觉得吃了管用,我就给她买──这是我现在能为她做的,几乎唯一的一件事了。

  小表妹买来香瓜,海碗大的一个个,白里微微泛青,甜香四溢。她削好一个,我抓过来就啃,蜜甜的瓜汁一半在嘴里,一半流到手肘上,吃相堪称辱没斯文。外婆看着我,目光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纵容,叫小表妹再给我削一个:“好吃吧?在美国吃不到吧?”

  能由着我把最喜欢吃的水果一次吃个够,外婆的语气有种明显的宽慰和骄傲。从前家道贫寒,让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的填饱肚子,是外婆每天最大的负担。她因此到中药仓库去给人装卸大包大包的药材挣钱,回到家还要养鸡鸭,养兔子鸽子,种菜,编捉泥鳅的竹篓。那时我不过是个獠毛的小冻猫子,只晓得拣热炕头钻,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每每还要追在外婆身后问,有什么零食可吃的?外婆便拿出来一点甘草、桂皮或者使君子,是从那些大包大包的麻袋里散落出来的中药:“外婆是个笨外婆呢,没有什么好吃的给我的外孙女儿。”她总是这样说。其实那时我也吃得有滋有味啊。

  吃了满肚子的香瓜,两手全是粘乎乎的汁水,我站起来要去洗手。外婆见我起身,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裙裾,问:“岚岚,你要去哪里?不等吃饭就走吗?”

  眼泪又涌上来,喉头哽着好大好大的一块。我回过头,勉强对她笑笑:“外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那天中午本来是另外有约的,也顾不得了,赶紧打电话去改时间,留在外婆家里吃午饭。外婆喜欢看着我吃,我就吃给她看,把小舅母做的菜全部吃个底儿朝天。外婆于是很高兴,因爲我和小时候一样好吃撒赖,没有变。

  桂林人有句老话,说外孙是小狗,吃饱了就走。吃完了饭,我对外婆说,等过两天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了,我再回来陪她住两天。可是4个星期很快过去,我非但没能回外婆家去住,连去看她的机会都不多。

  临回美国的前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外婆真的老了,下一次回来,可能就见不到外婆了。”

  出国以后,不是不想念家乡亲人,不是不想常回去看看,但在无依无靠的异国,立足未稳之前,不敢回去,不能回去,回不去。15年间,那是第三次回去。所以外婆总以为,我一走,就要隔好几年才能见到。“不不,外婆,不会的!”我当时死命摇头:“现在我们的情况好多了,来往也方便的,我年底又回来!”

  一回到美国就订了寒假的机票,打电话回去说,这一次回去,就在外婆家住。转眼进入12月,采买礼物,准备行装,回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3号那天晚上下着大雪,我去纽约参加一个宴会,很晚才回家。临睡前察看电子邮箱,一点预感也没有,看到父亲发来这样一封邮件,短短的一行字:你外婆已于11月27日凌晨三时,因病去世。

  我呆坐在电视机屏幕前,陡然间双手冰凉。外婆,我的老外婆!我还兴致勃勃地买这样,买那样准备带回去给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星期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父母一定是怕我伤心,没有立刻通知我。

  真的就见不到了,我的老外婆。我说过要回去陪她住几天的,这个诺言,再也没有机会兑现了。恍恍惚惚地,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大雪还在纷飞。深夜微弱的光线下,视线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惨淡、洁白……和冰冷透心肃穆。

  我出生的那一天也下雪,那样大的雪对于桂林是很稀罕的呢,外婆说。从此,我成为她掌中至宝,从此,她陪着我,展开我漫漫人生的岁月。38年来走过曲折宛转,布满荆棘的道路,之所以能够遇难不惊,遇险不惧,只是因为知道,还有外婆温暖宽厚的怀抱,恒常为我敞开,是我最初与最后的,歇脚之处。我总是想尽力去做些什么,好叫她高兴,好叫她以我为荣。结果却在这蓦然回首的刹那,骇然发现,根本还来不及做什么,外婆已不在。

  外婆已不在,抛下一片洁白、肃穆、冰冷的苍茫啊,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冷,这样孤独无助,哀伤重重叠叠地汹涌,压到心上来,耳边不断不断,传来外婆唤我的声音,宠爱的,带着浓重全州方言口音的声音,软软地,清晰一如小时候听到的一般。

  就这样天人永隔了,逝者如斯、如斯,我的眼泪,根本不能休止,哽咽着,却不敢放声,不敢任情哭。唯恐惊动了西行路上,我再也呼唤不到,再也依偎不到的外婆。天堂啊天堂,那虚无缥缈,传说中的地方,此刻宁信其有,只要,外婆在那里,不受苦。

  外婆啊,安息吧,不要牵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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