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有多亮，黑暗就有多深

　　妻生女儿的当天，怕晕车的母亲就从几百公里外的老家赶到了医院。她背了一大捆行李，所有的东西都是小孩的衣服，这是她整整一个夏天忙碌的成果，小孩所有所需的衣服，从冬到夏，一有尽有。我笨手笨脚，不知道如何侍候妻子，母亲则充当照看我们三人的角色。

　　那时，我的父爱感还不强烈，看着尚未睁大眼睛的小女儿，说小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母亲却直夸孙女漂亮。我无意中谈论起当年的同学，三十刚过就长的一身赘肉，母亲指着镜子说：“人一辈子恐怕大部分时间都是丑的！”说的漫不经心，却让我微微心动。初恋时，我以为世上最美的就是青春的女性；婚后我又以为女性最美是成熟后的少妇；女儿降生到这个世界，孩子的纯净美也让我惊诧；母亲去世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年老的太太才是女性美丽的高峰。母亲平时的话不多，但偶尔的话却发人深思，而我要说，母亲这句话也许错了。如今，当我在公车上，在公园内，在川流不息的步行街上，看见走路颤颤微微却精神依旧的老太太时，会引发我持久的羡慕和揪心的思念。

　　过了一年，父亲也赶来了。那时，母亲刚刚做完大手术，身体异常虚弱，但不久就又开始照看孙女了。在此期间，父亲和我忙里忙外，心急的父亲在给孙女换尿布时，忍不住发感慨说：“想不到照看一个娃娃这么麻烦！”“你以为！”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眼中闪动着泪光，“我那么多娃，你抱过几次？”说的父亲半晌没有了声音。

　　成年之后，我自视思想为灯，以为哪儿有了思想，那儿必一片光亮。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意识到，真正的灯是母亲般的慈爱，母亲在，灯就在。黑夜永远是巨大的，灯光　　总被黑暗所包围，正如人生之渺小，但人凭籍灯光感知世界。

　　母亲弥留之际，她曾经纯黑明亮的眼睛散光了，但她仍在本能地寻找光明。随着母亲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的熄灭，我们失去了世界上最幸福的词汇，最慈爱明亮的灯。

　　给了我们生命的母亲是一个言辞的开端，谁意识到这种幸福，谁往往会遭受这种幸福的打击。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伤害我自尊的人想来只有母亲。母亲这个词并不出现在人们日常谈论中，母亲总是关注着我们，她不需要关注，她和父亲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当我们竭力关注她时，她已经无限依恋地向我们告别。

　　病重时的母亲，灯总是亮着的。最后一次告别母亲时，我轻穿轻戴，不想扰了熟睡中的母亲，但看见灯光又忍不住悄立于她的房门前。母亲轻唤我进去，她已经和衣坐在炕上，叮嘱我不要为她操心：“病，说好就好了！”她这次说话的声调，一下子把我拉到了童年，又好似跨越了所有人生年华，母亲不唤我名字，而是直接唤我“狗儿”。母亲一定觉察到了我们的悲伤与痛苦，她也一定不想让我以这样的心绪踏出门去。此次，她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不声不响地替我们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只是问拿了

　　今年春节省亲，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知道那个在灯光中等候我的人不在了，世界上最亲切的称呼，也已变成了怀念的记忆，那份最普通的幸福已经远我而去。

　　我和妻和女儿，赶着冬天的冰雪和夜晚，疾驶在归家的路上。汽车经过一段小路，正好出了点机械故障，我走下车，看着无边的黑暗压过来。往前面行了不多的路，有一盏灯亮着，凭着记忆，我意识到母亲的坟就在附近。母亲娇惯过我，娇惯过我的妻和女儿，生前她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她长眠了！我们和母亲都在黑暗中，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灯光，母亲却永远弃灯光而去。生前母亲就是一盏明灯，她焕发着人世间最普通最自然又是最高贵的慈爱光芒，现在她被黑暗抱走了！

　　儿女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报答母亲，生命属于每个人都是唯一的，病痛的不可替代性又加重了我们的痛苦，母亲曾安慰我们：“不要难过了，生病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说的我们泪如雨下。除夕守夜，我们特地为母亲点起了一盏灯，妻对四岁的女儿说：“婆婆嘛，上天找她的爸爸妈妈去了！” “那婆婆为啥还不回来呀？我都想她了！”女儿问的一脸庄重，却令我热泪滚滚。也许生命就是这样如灯光般传递着，人世间的万家灯火都跳跃着生命的期盼与祝福。

　　听小妹讲，母亲在病重的日子里，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不断问有没有电话，是不是来人了，我知道，母亲的心永远充满牵挂。细心的二哥留下了母亲一绺华发，这是母亲唯一可以让我们触摸的东西了，然而，我们都是母亲身上分出来的肉，我们活着，我们也替母亲活着。

　　世界上能为我们爱的人很多，爱也许就是黑暗中人们　的灯，而只有对母亲的爱往往在失去后才会生成。

　　灯亮着，折断了的笔在黑暗中穿行。

　　有灯在，就有母亲的爱。

　　2006年1月草就2月稍修

　　附：祭母文1

　　昨日慈容，今已别决，万千呼唤母不见；

　　风寒月暗，霜冷雪凝，恨伤泣血谁惜怜。

　　太虚宁静，观繁星缀空，湍云疾驶，长河东进，春秋交谢，万物顺应，叹人生苦长，慈母今终脱三界；

　　天道流行，激清浊阴阳，容貌慈祥，笑声清朗，忽化青云，睹物思人，惜风景依旧，而今挽留却弃绝。

　　祭母文2

　　隆冬寒天，河川凝滞，山岳披银，万物归藏，千仙逡巡。因泣别慈母，安六合十方，告亿万往圣。

　　慈母勤恳一生，性情善良，子女众多，儿孙满堂；扶幼携长，育教劳伤；常袒护晚辈心事，忘珍惜自己贵康；心细如发，慈爱深沉；贪黑起早，无一旦之修养；心忧子女，挂念游学之远方。

　　哀不能同赴艰险，痛难觅共历日光。

　　此处群山环抱，绿水多情，避风养气，纳贤聚仁，庭院优雅，凡圣安静。慈母不再受五蕴苦厄，孩儿亦从此永久放心。

　　人世间时光有限，太虚境清明无穷。哭尽取荣光风华换不回慈母音笑；哭遍寻家中角落再不见慈祥笑容；哭跨海浪摧山河再难回报渊源母恩。

　　浩浩宇宙，渺渺八荒，洒扫清意，天籁如闻，星明作盏，瑶池来朋。切不牵挂，莫生彷徨。诸界仙神，自在四方，佑我慈母，安息太仓。慈恩无限，永世思量，哀哀子心，切切不忘。

　　亲爱的母亲，您是孩儿的最爱，您永远是我们最亲爱的母亲！

　　孩儿泣血叩拜

　　甲申丙子庚辰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