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以

　　今晚的月亮真圆，真亮，挂在幽蓝的天空中，象一只银色的瓷盘。妻女在忙着清扫阳台，过一会儿她们要摆上枣子板栗瓜子花生月饼之类，然后一家人围坐桌旁，闲吃赏月。

　　我没有忙活，却站在阳台上，望着月亮缓缓地滑行。此刻的思绪也如月儿，越过清

江，越过城市，飞到明月清照下的家乡，飞到那沐浴在月辉里的老屋。家乡的中秋是值得回味的，此刻我的心头热烘烘。

　　那时的中秋夜，月亮一露山边，父母亲便与几个青年人出了门，之前，他们要用锅烟墨涂脸，涂得看不清眉目，只留两只亮眼闪动。我那时很小，母亲便用花背篓背着我。我很乖，只要屁股上不挨巴掌，一般不会哭。因此他们便不眈心我会坏他们的事。人们悄悄地前行，走到对门李家自留地边，大家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母亲背着我在坎边站着望风。

　　朦胧的月光下，人们摘下几个大南瓜，丢进背篓里，便轻手轻脚往回赶。到家后，他们把南瓜取出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一阵哈哈大笑。清洗过后，他们便敲响锣鼓，去庙槽里的胡老幺家送南瓜。说是送子。胡老幺已三十有五了，结婚十多年，一直未生儿女。便多次托付父亲，中秋节一定“偷”几个南瓜来，冲冲喜，明年好生个男娃儿，接个代。父亲爽快的答应了，“反正兴‘摸秋’，搞几个瓜来，不费事。你无后是大事。有儿有女过中秋多有趣。”对门对户或左邻右舍听到锣鼓响，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下田去察看。一会儿，李家表婶便大骂起来，而且越骂越凶，越骂越毒。站在槽口的父亲和胡老幺那时却格外高兴，因为按摸秋习俗，骂得越狠，“生子”就越灵。

　　我在母亲的背上望着这一切，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大人的快乐情绪感染了我，我望着天上的月亮，高兴地在背篓里直跳。没有人托付，中秋夜父亲他们照例去摸瓜。然后悄悄送到缺子人家。每次送瓜回来，父亲都非常兴奋，那神情，象是去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后来破四旧，摸秋被当成旧风俗当成低级趣味当成封建余毒而被清扫，父亲他们便中止了这一世代延续的摸秋习俗。

　　但中秋节父母还是要过的。我记得，中秋前几天，父亲便紧打草鞋，拿到城里卖了，买些肉回来。母亲则做成酸渣肉，又赶推豆腐，生黄豆芽，准备中秋的菜蔬。这几样菜我最喜欢吃，每年的中秋节，父母都给我准备得好好的。

　　我还喜欢吃枣子。我家屋旁有棵枣子树，结得也好。中秋节前，母亲便拿根长竹竿去打，我提一只小篮子，在树下捡。边捡边往嘴里塞。节日晚，母亲把枣子用瓷盘盛了，放在小四方桌子上，然后挑又红又大的给我吃。那枣儿绵甜爽口，又溢出清香，我一个接个地吃，不住嘴。父亲这时则在旁边打草鞋，边打边望我和母亲，当时我读不懂他的眼神，现在想来，他当时的眼神是甜蜜而幸福的。

　　一会儿，对门李家表叔他们过来了，喝了茶，吃罢枣子，便动手帮我家扭苞谷，边扭边唱歌。他们最喜欢唱“梁山伯与祝英台”：“锣鼓紧紧筛，听我唱起来，今天不把别的唱，唱个山伯访友来……”

　　歌声飘出场坝，飘出老屋，融于无边的月色……

　　母亲这时便背着我，在场坝里转悠，看天上的月亮。一边教我数天上的星星。或教“大月亮，小月亮”:“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嫂嫂起来扎鞋底， 婆婆起来舂糯米。舂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姑娘。姑娘接到屋，娃娃你莫哭。”

　　不知何故，童年许多事都忘了，而这首“大月亮，小月亮”却一直记得清清晰晰，包括母亲那好听的声音，及那晚如水漫来的中秋月辉。

　　母亲后来又把这只月亮歌教会了我女儿。当中秋之夜，她背着我女儿，在阳台上看月亮时，便一句句教女儿唱。其时我静坐在旁边，看着祖孙俩亲昵的样子，心间漾着如春的暖意。

　　这种感觉当年父亲也是肯定有的，那时，母亲教我月亮歌，父亲也在旁边望着我和母亲笑。此刻我望父亲，父亲正用帕子揩我和女儿喜欢吃的大枣，然后一枚枚往盘子里放。柔柔的月光下，父亲的脸显得年轻。

　　大枣是他中秋头一天打的，他乏力的手一下一下挥动着，一竿又一竿，把大枣往下打，母亲则提着蓝子，佝偻着，一枚枚地往蓝子里捡。捡几枚后，又直起腰来，捶捶酸通的后背，又接着低头捡。

　　有一年我回家过中秋，在家门口，见父亲和母亲正打枣。母亲的腰弯得低低的，象个犁弓。我当时差点落了泪，急忙走过去，搀母亲坐在一块平石板上，帮母亲捶了一会后背，便提蓝子去捡父亲打落的枣子。

　　在我的记忆中，每逢回家过中秋，父母都给我们准备了枣子。后来琐事多，中秋回不了家，父母便从乡下赶来，和我们团聚，但从没忘记带枣子。那时，在月亮下面，我们合家吃着枣子和

　　而今晚，泛着月辉的清江依旧，浸在月光下的楼台依旧，殷红的大枣依旧，而赏月人中却少了两位我深爱的人。

　　忽抬头，我看见了正穿云而出的中秋满月，啊，我深爱的人没有远行，他们是来和儿孙团聚的，那明亮的眼睛里，融满深深的慈爱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