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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俞,你在家乡还好吗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5 23:04   新浪文化

  作者:周武忠

  年底越来越近了,心中常无端想起一个人来。

  老俞,你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你是又进了工厂打工,还是和你那个勤快的女人搞起了简单的实业?你那个可爱的孩子,现在是否重新习惯了他本来十分习惯的故乡生活?—
—-

  老俞,你在家乡还好吗?

  去年,也就是这个时候吧,一连几天,都感觉老俞有点不大对头。不但家里再听不到他的朗朗大笑,整个厨房显得沉闷了许多,而且每天晚饭后也不大到我家来了,就是来了也是匆匆没说上几句,就摇晃着他高大的身躯步履沉沉的回去了;边走嘴里还边轻轻哼唱着一种民歌风味的调子,听来又似凄凉,又似坚定。我想,老俞有了心事了。

  那一天,我在外面办了点事,回家已过快八点了。经过老俞家那个极其简陋的只有几个平米的厨房间时,吃了一惊:老俞泥塑木雕般坐在两个木头方凳上,他女人则坐在他对面,不时用手擦一下眼睛。怎么,两口子闹别扭了?我问道。一听到我的声音,他女人仿佛得了救兵,一下子站了起来:“周老师,俺家里的他,他……”许是太心急了,她一下放声大哭了起来。“到底怎么了?慢慢说,慢慢说。”“他……今天晚饭前把孩子打了一顿,孩子饭也没吃就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你说,……你说,不要把人急死了!”“打孩子?老俞你怎么打起孩子来了?”我感到非常突然,因为老俞对他那个聪明伶俐的,现在已被我们这方宝地养得白白嫩嫩的孩子,一向是非常喜欢的,搬这里一年多了,还真不大听到他那怕呵斥一下过。“你别听她乱侃,这孩子再不好好教训一下,怕是要反了天了!”

  原来,那天吃晚饭前,老俞接到了他父亲从老家河南南阳打来的电话,老人在千里之外边不停咳嗽边说,你们去年一年没回家,大年三十也在那边过的,今年过年,可要回来一趟了。老人想他们,尤其想孩子呀!老俞兄弟三人,就他老婆争气,给老人生了个孙子,因而对那孩子感情特深——上了年纪的人吗!老俞当时立马答应了下来,他本来就有这么个打算——去年除夕没回家,实在是因为他刚刚揽上活的灯泡厂只放两天假,年初三就上班,他根本没时间。就是这样,他也害了好几天失眠——他是家里的长子,还没有一次抛下了父母在外面过年呢!可是今年,他的工作也稳了(因为踏实肯干,他已当上了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而且,厂长也说了,今年厂里要讲个“人性化”管理,外地打工者一律初八上班,享受

公务员一样的待遇!他乐滋滋地把手机移到孩子耳朵边,想让他多叫几声爷爷。那个读初二的大男孩老大不情愿地叫了声后却嘟着嘴告诉他千里之外的爷爷说,他今年也不想回家,他已经跟武康的同学说好了,今年正月要跟他们好好玩玩呢,要跟他们逛逛街,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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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跟他们学学电脑上上网呢!回河南,只好做做乡下人,没意思!老人那边就传来了沉重的呼吸,一阵一阵的。老俞隔着几步远也听得清清楚楚。老俞当时就一把夺过了手机,对着千里之外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爸,我一定让他来,就是捆也要把他捆了来!孩子听了这话,撒步就走,被他一把攥住,问他到底回不回去,孩子犟起了头就是一声不吭。老俞火一上脑门就一下把儿子摁倒在凳子上,狠狠地揍了起来,要不是他女人扑上去死命相救,真不知要打成什么样子呢!孩子呢,刚一脱身,就风一样出门去了……

  了解了经过后,我说,别的先放一下,找孩子的下落要紧!老俞女人说乾元镇上都已找了好几遍,孩子平常喜欢去的地方都找过了。我想了想说,孩子会不会到武康找他同学去了?不大会吧,他的胆气这么大了?老俞还在迟疑着。他女人一叠声地说对对,去浩浩同学家找找么。老俞还是不吭声。我说不管怎样先打听一下。就问他们知不知道孩子同学的电话号码,老俞摇摇头,他女人马上说,有,有,我孩子有一个号码本本!我去他书包里找找!一会儿真的找了出来,就对老俞说,快,快打!你快打呀!老俞僵了一会,终于掏出手机打了起来。打到第三个时,有眉目了,孩子果然就在那个同学家!两口子眉目一下舒展了开来,我也长长的舒了口气。

  第二天正吃晚饭,老俞进来了。就让他在旁边坐。他坐了会儿,说,周老师,我想回去了。我说是该回去一趟了。他说,不是回去一趟,是永远回去,……不再来了。我很吃惊,迟疑地说,再不来了?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你的工作……还有孩子的读书,前途。他却静静的说,我全想过了,这些都重要,可是,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我又一次吃惊的问,什么,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他说,有,一个人的志气,还有良心。良心,志气?我有点迷惘。他说,我想过了,我不该把浩浩这么早的接了来,让他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四年,四年啊,太长了!四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多少东西啊!这四年时光,把浩浩对亲人,对家乡的感情洗刷的差不多了。就像一颗移植的树,我儿子已经把这里当作他的出生地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吗。你不是曾打算把他送到我们一中里去吗?我说。不,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把他带回去,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我要让他到自己的家乡去,在自己家乡接受教育。那里设备师资都没法跟这里相比,这不假,但那里有他的根。我觉得,一个人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千万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根,千万不敢让他忘本。这比什么都重要。浩浩如果把自己的根丢了,把自己的本忘了,就是把书读到了美国,我也不稀罕!你,还是,还是再考虑考虑。我还是迟疑着说。我丈人也劝道,在你们老家,要寻到像现在这样的饭碗,怕不容易。可老俞说,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就算找不到这样的工作,凭着这几年的一点积蓄,我想已经可以到自己家乡的那片天地里去扑腾一下了。跟你们说句实话,在这里,尽管钱拿的多一点,但心里总有几分隔阂,总觉得不踏实,不自在。如果回到自己家乡去,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接着老俞又说,现在还来得及,孩子还刚念初一。我要带他回去,让他跟他爷爷奶奶亲热亲热,我还要让他跟我好好去我们家那几亩田里好好劳动劳动,让他也把自己的汗水流到祖祖辈辈流淌过汗水的地方……我还要带他到我们家乡鳊鱼漾(这条河我曾经在老俞的相册里见到过)里游游水,到我们家乡那些沟沟渠渠里捉捉鱼,摸摸虾……老俞动情地说着,那一瞬间老俞完全换了个人,变作了一位激情四射的诗人!

  ——老俞是八十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尽管他自己说过早把学过的知识还给老师了,但有些东西,看来是想还也还不掉的。

  第三天是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多,我刚带了儿子下来,就见老俞一家三口正在那间厨房里忙活,老俞的女人正恹恹地把电饭煲,水壶一类东西递给他,递一件愣一会神,老俞边催着她,边把东西一件一件的装到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去。小俞呢,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母忙活,模样凄凉而无助,让人看了有点揪心。他见到我后,涩涩的叫了声“周老师”,眼睛盯着我看了有一阵,终低下去,看自己的脚尖了。那是怎样的眼神!先之以希冀,继之以怀疑,终于化作绝望,化作了放弃希望之后的平静。如同一朵弱小的火苗,好容易挣扎着出来了,但稍稍摇曳了几下,终归熄灭。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那眼神真让人不敢面对。这孩子真的就要永远的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将走向那里?他还能走出他的那个小乡村,他还能走出一条宽阔的人生道路来吗?我只觉得心里沉沉的。那一瞬间,我不由对老俞生出些责怪,甚至于在起心头笑话老俞的迂,老俞老俞真是老迂:这年头,哪里能赚钱哪里更有前途,哪里便是家乡,那里便是最适宜的居所,谁还在乎良心、志气这些劳什子呢?不要说你这样的草民百姓,就是最该倡议这些字眼的知识界,谈这些不明显背时的话题怕都会被人讥之以傻帽的了……毕竟,我们已经一起处了一年多时间了,那孩子也曾无数次的到过我们家,无数次的陪我孩子玩过,无数次的叫过我儿子“小胖子”,无数次的问过我学习上的难题……因为这孩子,我们两家也亲近了许多,老俞女人和我妻几乎成了朋友,经常在一起交换关于培养孩子,还有衣服、发式、饮食的看法,她还把家乡带来的香喷喷的芝麻、花生拿给我们,请我们品尝油煎鱼片的手艺,我妻子则常常送她一两件衣裤……

  “真要走了?”我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老俞停了一下,朝我点点头,又埋头干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个有主意的人,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哥哥要走了?”五岁的儿子也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发出了他的疑问。我迟疑了一下,朝他点了点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无言以对。“爸爸,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吗?”儿子还不依不饶的。“回来……哥哥会回来的,……”儿子满意了,蹦蹦跳跳的走了。

  过了会儿,我正在厨房里弄早餐,老俞和他女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老俞把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说,这是几个碗,路远迢迢的,我就不带去了,留给你吧,别嫌差。我点点头,又说,真想好了?老俞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他女人说,周老师,这一年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也多蒙你们照顾,谢谢你了……孩子将来有出息,会来谢谢你的!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浩浩!”老俞把孩子叫到跟前,“跟叔叔说声再见。”浩浩看了我一眼,机械的说了声再见。然后,他们就离了我家,到自己家拿出东西,带上门出来,孩子走中间,大人一人背了一个大包各走一边。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院子,沿着通往外界的大路,走了。我在自家门口站着。忽然,浩浩跑了回来,小胖小胖的叫着,把自己的一个什么东西塞给了我儿子,又急匆匆地走了。我走进去,见儿子手里正玩着一辆小汽车,就是浩浩最最珍爱的,其实也是唯一的玩具。我对儿子说,哥哥要回家过年了,我们去送送吧?儿子就作一匹小马状的的地蹦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走出我们那个庭院,朝大路上一望,只见两高一矮三个身影急匆匆地走了,已经无法追上,“大哥哥,大哥哥……”儿子锐声叫着,那个矮矮的身影陡的停了一下,朝我们这里挥了几下手。然后,三个身影聚在一起,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时光的脚步真是匆促,一晃就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在他家厨房里品尝煎鱼片的情景,老俞激情四射地“演说”的情形,还有临别之前浩浩那让我不敢面对的眼神,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但老俞一家,却如一只断了线了风筝,杳无踪迹了。分别一段时间后,也曾想打个电话,才发觉居然没让人家留个号码。想写信,可不等掏出纸笔,就索然而废了。而老俞那边,也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有一次,我在饭桌上说,老俞一家好久没有消息了。丈人说,他怕是过得不顺利,要不,可能早跟我们联系了。

  老俞,你在家乡还好吗?你已经在一家好企业里找到工作了吧,或者,你和你的女人已经风风火火的办起自己的家庭养殖场了!孩子,现在应该快要读出初二了吧,以他的智力和吃苦劲,成绩肯定又该是遥遥领先的吧?老俞,当初你的那个选择,我至今还保留看法,但是,此时此刻,我想对你说一句:我,忝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一个在困境里仍然坚持自己的精神追求的人,对一个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经济暂时落后的故乡的尊严——其实,扩大而言,我们整个中国,不也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经济暂时落后的“故乡”吗——、从而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尊严的人,无论如何是要保持一份敬意的。

  那么,祝愿好人一路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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