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成均

　　娘在山重山、水重水的那边托人捎口信说：油菜开花了，包谷种下了地，秧田也请人做了。开了春，天气忽冷忽热，你晚上喜欢掀被子，娘好几回梦见你病了……

　　娘的心是家乡土家织锦刺绣的彩线，线在娘的手里，心却系在儿的身上。

　　开春了，山里的杜鹃红了，娘的哮喘病又犯了。每次娘咳嗽，有娇儿轻轻地捶背，娘就缓缓地哼起祖外婆传下来的劝孝歌：

　　“山斑鸠，

　　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那时，儿没娶媳妇，现在成了家，立了业。长期奔波在外，为世俗所累。名和利象一个生命的磁场，诱惑人性在里面沉沦，一颗孝顺父母的心在故乡那头母亲望穿双眼盼儿归的依恋里。相依为命多年的父亲辞世后，孤独的娘仍要坚守在那倾斜欲倒的木房里陪着父亲。一盏油灯在破旧的木房凄凄地亮着，灯光伴着娘燃烧人生最后的黄昏……

　　夜深了，蜗居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巢里，遥望故乡，思念飞渡山与水。此时此刻，谁给娘捶背呢？是北山界飘来的一阵相思雨，还是挂在屋背后树梢梢上那丝游霞？儿的泪在心头汇成涓涓的溪河。

　　娘在山重山、水重水的那边托人捎信说：龙木泉断了流，地上裂开了一大拇指宽的坼，包谷苗儿点得着火。天热起来，走路莫走河边边，上树莫上树巅巅……

　　娘的心是儿身上的肝肺肺，儿一碰，心便隐隐作痛。

　　家乡十年九旱。父亲临终前对娘说：儿远走了，媳是城里人，都不会要土地了。我好想多活几年，让儿媳回心转意。土地是人的命根。人本来是要回土地的，咋能不要土地呢。父亲坚持几天几夜，想等着在外面为生计打拼的儿子儿媳回家，可千里路遥遥。母亲不忍心嘶守一生的父亲忍受病痛折磨，噙着泪说：佬他爹，放心，土地我做。你、你、你放心地去吧。生与死在娘眼里，是迟早的事。娘很坦然。与妻子匆匆赶回家，父亲早已闭上了双目。面容安祥而古朴，这是土地还原的本色。

　　娘今年八十有一。旺夏了，娘又会到十里外的铁儿沟挑水给人吃，给地喝，人有一小碗就够了，可地却不足，它要汲尽娘身上的汗，累弯娘的腰。它哪知道娘腰上系着儿在城里购房的欠帐单和小孙女的零花钱，硬着呢！

　　青石板路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娘望着通向山外儿曾经走过的路，眯着通红的眼笑了。笑地老虎累不垮她的腰，笑儿子嘴上冒出胡须须，跟孩子他爹拜堂时一般粗！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可娘的脑海仍写满生命如画的憧憬。哦，儿子长大了，心也大了。外面的世界生来是年轻人做梦的世界，就让儿闯吧。哪怕儿一身是伤，还可以回到娘的身边疗伤……

　　娘在山重山、水重水的那边托人捎口信说：山里凉，一立秋，我就把栏里那头猪杀了，有200斤肉呢，卖了一边，还清了你读大学借的银行贷款，猪肘子也砍好了，你一回家，就跟公家拜年去。你如今是公家的人啦，不要牵挂家里，凡事要为公家着想……

　　娘的心是用苦汁浸泡的一枚种子。她要把过去的苦，今天的甜全播在儿的心坎上。

　　娘做梦没想到儿子凭读书会成为公家人，会娶上一个漂亮媳妇，在繁华的小县城筑起一个安乐的窝。娘发自内心感谢公家。每次儿子儿媳回家，娘会把儿子儿媳带到猪舍前看猪舍一天天长大的猪。猪生病了，猪长架子了，猪长票了，都是娘一个个幸福的话题。娘说，杀了年猪，你就跟公家拜年，你早就应该给公家拜年，这一拖就是十几年，吃水还不忘挖井人，人不能忘恩。

　　娘不晓得公家是由无数个森林所组成的社会主义大厦，每一颗小树都能得到森林的护爱。娘只记得公家看得起我，让我读了大学之后还能参加工作，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公家人，公家就是咱们的恩人，有恩不报就不是真正的土家子孙。

　　每次启程前，我总是“骗”娘说：公家不喜欢吃猪肘子，只喜欢吃煮鸡蛋。娘好激动，芦花公鸡才叫两遍，娘便下了床，费力地从床下拖出土坛子，摸出十八个大鸡蛋，柴棒子映红了娘那苍白的脸。

　　“煮十八，

　　吃十八，

　　家发人发公家发……”

　　娘边煮边哼着山歌儿，一遍又一遍，牵动儿的魂。在汽车上，儿噙着泪把娘送给公家的鸡蛋装进肚里，也装进娘对公家满心的爱，肚里发酵对党的感激，对山的依恋……

　　娘在山重山、水重水的那边托人捎口信说，工作了，不要老是想着家。你父亲走了，还有乡邻乡亲照看着我。家不能没有烟火。你放心，娘身子骨硬得很，三年五年还不会跟你爹去，你爹不放心我丢下你，你干工作要对得起良心……

　　娘的心是儿的魂，魂不死娘不离身。

　　冬天来了。老家的风景又是一个大雪裹冬的世界。出身农家的孩子，品尝过生活的艰辛后，无论怎样荣华富贵，怎么也丢舍不了故乡恩赐的那份朴实，那是土地的恩赐。自卑和良智，勤劳和忍耐，在城市形成一汪绿意盎然的风景。娘偶而进城，听到左邻右舍一遍关于儿的叫好声，娘放心极了。夜，娘说：佬呵，你这颗农民的种子还能在城里生根发芽，真不易呢。

　　娘的话说得儿心涩涩的。儿不敢也不会向娘倾诉活在城市的苦与累。儿在娘眼里，是争气的。青青的石板路上，儿一回回背着娘腌制的酸辣椒和土地产的红薯、包米和洋芋，一走走出了山的世界，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是娘的双手谛造。娘的心里早已被自豪填得满满的。娘至今不懂得孟效的《游子吟》，不懂得天下游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一旦事业有成，一定绕滕娘的身旁，吟一曲完美的孝子曲。

　　娘属蛇，一下走过了80岁的人生坎。多年耕耘土地，娘累出了一身病。可娘从不当着儿的面呻吟几声，可娘用病痛用眼神用心田溢出来的爱汁告诉我：儿大由不得娘！儿的心中有事业之帆，儿要用“忠诚党的事业”谱写一曲土家男儿爱党的乐章。

　　娘呀娘，儿行千里，躲不过您的叮嘱声。

　　娘呀娘，儿行千里，听不够您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