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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不去的阴影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3 21:52   新浪文化

  作者:郑建光

  母亲给我讲起那事,还带着一点腼腆。屈指算来应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她当初还是大姑娘。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不论男女,每人一盒饭,看到笼屉里有剩余,妈对同行的人说还想吃。想象一下,妈妈难为情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看着母亲从青年到老年几十年不变的发型,一头乌黑发亮的齐耳短发不见一丝花白,我感到十分欣慰。在我的眼里妈妈永远都
是那么的年轻。

  去县里开会是件挺光荣的事,所以,母亲至今还记得。一百多里路是走着去走着回的,生产队给记工分。不知道会议是否奖个杯子毛巾什么的,妈没有提起。我希望有,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从我记事起,母亲没有受过什么表彰,参加县里的会议,可能是作为妇女代表或者劳动能手,我没敢问。

  为什么要问呢?能将记忆珍藏到老,一定是美好的。

  但是从母亲口中传递给我的信息里,除了羞赧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像陌生人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是因为饥饿。村中前辈零星的叙述堆积成几十年的记忆碎片,经过岁月的打磨拼接成黑白画面,在我脑子里日渐清晰——民国年间,哀鸿遍野,大量难民逃往闽北等地。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寒冬,邵武南漈村山坡的茅棚里,一对外乡人在贫病中相继死去,遗下一个三岁的女儿像荒山坡上的一株枯草在北风肆虐中绝望地挣扎。死者的一位同乡收留了她。把她装进箩筐,一头包袱一头她,走了几天几夜几百里地,把小女孩挑回老家。那个女孩后来成为我的母亲!从小贫困就像魔鬼一样缠上她,母亲说她命苦,饥饿是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母亲很少穿新衣服。家里花花绿绿的布票都是几丈几尺送给邻里,小时候,我把它等同于可以交换商品的钱钞了,以为蛮有“家底”。穷啊,国家凭票证供应的紧缺物资,当然是

奢侈品,无缘享用也不足为奇了。在那年头,一家大小能填饱肚子已经相当不错,过年时,孩子们能添件新衣服,做妈的脸上就十分光彩了。

  为了一家人吃饱后还能添件新衣裳,母亲带着当年只有七八岁的我,凌晨三点踩着苍白失血的下弦月偷偷上山采摘山苍籽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在当初农民做私活比前些年演员走穴教授兼职还没面子,要逃避生产队社员雪亮的眼睛,妈只好拉我搭个伴,壮壮胆,趁天黑偷偷的干。娘儿俩在七月流火的山冈待了近20个小时,饿了,渴了,只有昨晚杵好的饭砣和一竹筒茶水,躲到晚上九点多村人歇息了才蹑手蹑脚下山。回家后我嚎啕大哭,把集聚心里的恐惧尽情地释放——在山上我听到了虎叫。母亲安慰我说,那只是猫头鹰的叫声,没有什么好怕的。其实,她吓得声音都变了样,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在死寂的黑夜,恐怖的怪叫无论来自何种动物,哪怕是一只青蛙,都足以震慑你的灵魂。多少年以后,我读了《石钟山记》,告诉你,我听到的就是文章中描摹的怪叫声。

  我知道,母亲还采过箬叶,采过……山上能变钱的都想驮回家,这些都要在夜间行动。我亲爱的妈妈呀,不知遭受多少磨难,仍然顽强、乐观地面对生活,让我,让全世界的儿子感到了骄傲。

  记得小时候三餐吃饭总是透着宗教式的庄严,等一家人坐齐了,才动筷子。没有说笑,静默无声里享受大自然的恩赐。母亲说禾稼果蔬是天帝对人类的馈赠,一定要敬惜,一家人都能很自然的将掉落桌面的饭粒检食干净。如果不小心把饭撒到地下,她立刻面露愠怒之色,过后警告我们糟蹋粮食会遭雷劈。这一切,不仅仅因为饥饿了。至今,已年近古稀的母亲还总是把要倒掉的剩饭剩菜偷偷吃掉。

  妈妈呀,我不知说什么好。

  在饥饿的阴影之下,让人明白了许多事理。土地、树木、水井、鸡舍、牛栏、厕所、耒耜、刀斧,一切生活所依都有无处不在的神明在暗中窥视,母亲这么认为。所以对身外的物事,哪怕细微草芥都充满敬畏。农人们每年都在自己耕作的土地上压纸钱,还有沟渠、果树甚至农具等一一祭祀,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母亲目睹了多少老人一辈子足不出村,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消亡,生命的最终归宿还是脚下的土地,深深的土层里面有多少饥饿的灵魂在呻吟。人们不断向自然索取,抗拒饥饿。她对土地鬼神的儆戒、感恩之心长存,并因此感到人的卑微、渺小、罪孽深重,在灾难面前表现出惊人的似乎是与生俱有的承受能力。我第一次感受到冰雹的凶猛,是在12岁那年。苦难的村庄在以后的每一年四月份几乎都要遭受冰雹的袭击,人们苦不堪言。雹灾过后,整个村子千疮百孔,满地瓦砾,像是刚刚经历了战争的浩劫,触目惊心。冰雹来临时,人们慌乱一团,手足无措,在风雨咆哮和冰雹的轰炸中,噤若寒蝉,十分无助地默默承受神灵的惩罚。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犁、耙、锄头、塍刀、粪勺请出屋外,据说能镇住雹魔。

  几次雹灾让我看到了人性的脆弱。当人们还能以惊叫和疯狂表现他的惊恐时,说明发生在眼前的事件尚不够惨烈。地球在大自然的怒吼中颤抖,一切生灵似乎将在瞬间湮灭之时,有谁还敢言语甚至顺畅地呼吸?我猛然惊觉,母亲在生活中处处谨小慎微的表现和内心深处的怯懦,蕴含多么深的人类忧愁和同情啊。当我告诉母亲,我在城里买了房,不仅不怕冰雹,还能抵御七级

地震。妈笑了,笑得十分轻松、宽慰,像是心头拂不去的乌云突然飘逝,展现出一片蔚蓝的晴空。做学生时认为母亲的所作所为很愚昧,回想起来,当初是多么幼稚无知啊。这回轮到我脸红了。如今与土地的关系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直接,但我不会忘记,我们是土地之子,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逢年过节时我虽然也燃三炷清香烧一沓纸钱,但已经是另一种姿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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