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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的地方(二)

http://www.sina.com.cn 2002/04/04 14:13   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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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衣向东

  一个女孩子就走过来,头一低,细声说:"支队长,来了。"

  支队长把我指给她看,说:"我们首长来了,想唱歌,你陪他唱,谢谢你呀。"

  "谢你才是哩。"叫芸芸的女孩子对支队长说完,转头朝我一笑,说,"你点歌吧,我们一起唱。"

  我确实不会唱歌,就点了一首自己喜欢听的,让芸芸去唱。

  支队长坐在我的身边,要了两盘瓜子和两杯茶水,同我一起听歌,我因为看出支队长是被看门老头"感动"来的,便拿他来开心,说:"看样子,这女孩好像专门给你备用的。"

  "是呀,我们政委不在,只好配一个副政委了。"他来了个顺水推舟,笑着答。

  我明白他说的"政委",是指在兰州的家属,那个在家里说了算的"班长"。于是我仔细看眼前的"副政委",一副好身段,一副好嗓子,是上等的姿色。

  本无心听歌,点了几首让芸芸唱罢,前后二十分钟,我便要起身离去,芸芸惶恐了,以为照顾不周,跑到我面前问是否跳舞。得知我不跳,更不知所措地站立着,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支队长。

  "没事的,他就是这样的。"

  支队长安慰着芸芸,从兜里掏钱给她,我急忙拦住支队长的手,自己掏出一百块要给芸芸:"陪我唱的歌,应该由我掏钱。"

  "我们一起听的。"支队长看到我一定要付钱,又说,"五十就够了,就这规矩,我付瓜子钱吧。"

  支队长付了十块钱的瓜子钱,我们一同走出俱乐部。我的那位看门的烟台老乡见我们走出来,急忙朝支队长点头,一副很感谢的样子说:"谢谢支队长,你走好。"

  "这老头,我们进俱乐部又不是给他送钱的,他感激什么?"我说。

  "他知道我进去点的芸芸。你知道芸芸是谁?"

  我脑子一个激灵,模糊意识到芸芸和老头之间的关系,仍然惊讶地问:"是谁呀?"

  "他的小女儿。"

  这正是我一个激灵所想到的。那么这个老头是什么人?他如何来到戈壁滩,如何落到这种境地,当然是我接下来要问的。支队长也知道我必然会问这些,不等我问,就看着我脸上瞬间变化着的惊叹和疑惑,说:"回去再讲给你听。"

  听完了看门老头和小女儿芸芸的故事,快十点了,支队长站起来,预备离开我房间,回去等待兰州"政委"的电话,让我早点儿熄灯休息,而我却在他走后很久,呆呆地坐在床头。

  我的烟台老乡也是军人,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到这儿的第一批人大都由军人、科学界资深专家学者、富有工作经验的劳动模范、朝气蓬勃的优秀青年组成的。他最初穿着棉衣,肩扛手提着行李,走进地处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死亡之海",才二十六岁。三十万人一下子开进茫茫戈壁大漠,生活根本没有保障。水从120多里外运来,粮食从四面八方汇集,后来赶上灾荒年,调拨的粮食供应不上,就只能靠骆驼草籽充饥,晚上睡觉挖个地窝子钻进去,身上蒙一块白布遮挡风沙。"地窝铺"这个名字,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一代人用血汗写就的历史,后人仍在阅读--读不完呀!

  这些年,核反应堆早已关闭了,国家不再拨款,工厂军转民,被称为"原子城"的地窝铺在九万平方公里的戈壁沙漠中,成了一座孤城,工厂几乎全面停产,不知道该朝哪里"突围"。两万多张嘴,在漠风中停摆了。

  一座座楼房,很安静地矗立着,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风嘶嘶马啸啸的场面了。

  寂静中,这些男男女女仍在苍茫的戈壁滩上生儿育女,不知道要繁衍多少年。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把自己的生命连同子孙的青春都搁置这里。事实上,他们自走进戈壁滩的那一天,自己的命运与戈壁滩就连接在一起了,这片千年苍凉的土地,注定成为了他们后人的祖坟。

  老一代地窝铺人失去了职业,也就失去了吧。然而新一代却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于是他们当中的一些年轻人,就预备掉转方向走出茫茫戈壁,寻找新的生活空间。眼下的地窝铺,很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与外界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青年男女恋爱结婚,大都是就地取材,时间久了,就结成了一个大家庭,再结下去,该是亲上结亲了。有什么办法?供他们选择的方式就这么简单,留给他们的生活空间实在太少。

  作为女孩子,在这儿的生活境况就不必说了,她们逃离地窝铺最简单的方式,是嫁出去,这里的武警官兵自然成为她们的首选对象,她们知道这些当兵的人,迟早要离开戈壁滩的。事实上,常年生活在戈壁滩的官兵,在外面找对象很艰难,但在这儿就成了香饽饽,可以在美丽女子中随意指点江山。

  我终于明白那个卖小百货的女孩子为什么送我两双袜子。

  我终于明白支队长为什么点芸芸陪唱。

  明白了,也就有了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我的那位烟台老乡呀!

  "那次我老婆来,担心我在这儿搞垮了身体,迫我转业,没法儿,我就把芸芸父亲的故事讲给老婆听,这么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把三个儿女都丢在这里,没职没业,他的家乡烟台是个什么地方,能比吗?人家现在什么也不说,其实比芸芸一家艰难的不知有多少,当年从上海从北京那些大城市来的专家学者,如今一家老少也都在这戈壁滩上熬着,而且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已把自己的血肉埋葬在戈壁滩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兰州,一个人在这儿呆一辈子算什么?老婆就什么也不说,回去了。"讲完我的烟台老乡的故事,支队长感慨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呆坐在床上把支队长这段话反复品味了几遍,知道他不可能接受我的采访了。或许他是到了戈壁滩之后,才变得寡言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俱乐部,走到门前的时候,热情的烟台老乡出来跟我打招呼,看到支队长没有来,似乎有些失望,问道:"就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明白了他的顾虑,就说:"我昨天跟里面一个叫芸芸的女孩子说好的,今晚还来听她唱歌。"

  烟台老乡愣了愣,暗察我的脸色,没有看出一丝破绽,才又恢复了那张笑脸,点头说:"那孩子的歌唱得好,唱得好。"

  进了舞厅,仍旧是昨晚的场景,冷清中呆坐的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我学着支队长的口气问:"芸芸来了吗?"

  芸芸走过来,比昨晚显得兴奋和热情,昨晚支队长点她,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晚就不同了。

  她说:"欢迎光临!"

  她引我走进一个包间,问我需要什么,我掏出准备好的六百块钱递给她,说:"两瓶啤酒,两碟瓜子花生什么的,剩下的全归你。"

  我计算过,除去我返回北京的路费,也就有这么多闲钱。她捏着钱,呆呆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半天才说:"我们俱乐部只陪唱歌跳舞,别的、别的……"

  显然她被我的六百块钱弄晕了头,歪解了我的意思,脸色红红的,垂下了头,有几缕头发随即垂了下来,遮挡了她的眼睛,捏着钱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她的这种窘态,让人心碎,我急忙把看得发酸的目光投向别处。

  "就听你唱歌,你的歌唱得好,我喜欢。"

  "那么……最多一百五十,不需要这么多,你怎么……"

  "你去拿啤酒吧!"我故作不高兴地说,说完,心里又暗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战友,你和我女儿一样,父亲都是当兵的人!"

  她慌慌地去了,仍然一脸的疑惑。

  "先唱《咱当兵的人》。"我对她说。

  一旦进入到歌唱的境界,她的情感便完全释放出来,可以听得出来,今晚她唱得格外投入。到后来,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全不知道在她唱《当兵的人》时我眼角流出的那些泪水。她在为自己歌唱了--歌唱她的命运,她内心隐藏着的忧伤和叹息。等到她把自己的情感无遮拦地释放出来之后,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多余的我,于是羞红了脸,随即又关闭了心灵的窗口,恢复了脸上那种热情奔放的表情。

  "你来唱一首吧,我陪你唱。"她一下子坐到我身边,感觉坐得近了些,就又抬了抬身子,事实上身子并没有挪动出多少。

  我摇头。略一停顿,问她:"如果俱乐部关闭了,你做什么去?"

  她静了半天,叹息着说:"再说吧,总不会饿死的。"

  "军工厂军转民,苦了像你们戈壁滩这样偏僻的地方,没什么项目,死熬。"

  "熬吧,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国家现在这个样子,或许以后会好的。"

  "苦了你们这一代人。"

  她突然笑了,看着我的表情,说:"已经很幸福了,出生在什么时候就得说什么时候的话,出生在这个地方就得说这个地方的话,建国初期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一碗红烧肉要高兴半天,如果我出生在万恶的旧社会,不是更惨。"

  "这话……倒也是。"

  我站起来,我想我该走了。

  在门前又遇到烟台老乡,他快活地问我:"怎么不再待一会儿了?"

  "困了。没有生意,你们也该早些关门了吧?"

  "关早了,回去也是闲着。"

  "什么时候回咱老家看看吧,家里还有什么人?"

  "剩了个老姐,快死了,怕是见不上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快活,仿佛快死的那位,是别人家的老姐。也是,不快活又怎么样呢?相隔着几千里路,即使腰板足够撑到老姐身边,兜里的路费却撑不到,也就不去想吧。明知道不能改变的事情,想也无用,正如他的衰老和不久的死亡,愁眉苦脸是愁不出一些明媚的日子。于是,人就有理由来快乐。 只是,我看着他粗糙的脸,想,如果他们当年没有来这里,而是呆在北京上海,或者随便一个城市,如今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有芸芸……其实,这是不能想的,这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生命轨迹。

  后来仍忍不住问:"据说,你们刚开进来的时候,吃的是骆驼草籽?"

  "那时候国家艰难,嗨,再艰难的日子,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芸芸好像也是这种话,芸芸从他身上已经继承了应付艰难的韧性。如此说,地窝铺总有一天会找到"突围"出去的路,总有一天的。

  "是呀,你们不是都挺过来了。"我说。

  "也有没挺过来的,我的一个战友没挺过来,骨灰撒在戈壁滩上,死前留下的话,组织照做了……"

  我的烟台老乡说这话的时候,快活的神态消失了,声音低沉下去,随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戈壁滩。在耀眼的霓虹灯光里去看远处的戈壁滩,更显得黑漆漆的看不到边际,我也无法从他投向远处的目光里,判定那一捧骨灰飘洒的方位。

  第二天中午,我离开地窝铺,支队长几个人又一字排开在站台上送行,握手告别时,支队长笑着说:"你是雷锋出差,好事做了一火车呀。"

  他厚嘴唇的裂痕里,依然是新鲜的血丝。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究竟是芸芸告诉了父亲,还是父亲主动问芸芸的,我就不知道了。可以肯定,我的那位烟台老乡和女儿芸芸互通了信息后,心里都明了了,但是他们如何转告了支队长,又说了些什么感谢话,我又不知道了。至于那个俱乐部会在什么时候关闭,我就更不知道了。

  离开地窝铺和来到地窝铺的场面,没有什么两样,站台上照例冷冷清清,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上下车的旅客,火车的窗口也仍然伸出参差不齐的脑袋,用惊讶的目光费力辨认水泥站牌上的三个字。

  略有不同的,是火车从另一方向的乌鲁木齐开来,奔兰州去。

  运行轨迹的方向变了。

  韩城

  我是从西安到韩城的,在西安逗留的几天中,我一直琢磨去不去韩城,这个地方离西安远了一些,路也难走,天空又阴沉沉的,拉着一副落雪的脸色给我看。

  在西安,接待我的是武警支队的政治处主任田果,他陪同我转了几个监狱的警卫中队,几乎天天跟我唠叨韩城监狱。一天中午,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我咬了一口他递给我的大蒜,辣得嘴角撇到耳根下,说:"咱们明天到韩城。"

  "明天?"他也正吃着大蒜,辣得脸红脖子粗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翻卷着,仓惶咽下嘴里的一口牛肉面--我很担心他慌乱中把舌头一起咽下去--说,"你不是说不去吗?我们也没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说。

  "瞧你说的,你是总部下来的,他们中队总要搞搞卫生吧。"

  "总部怎么啦?我又不是首长。"

  他笑了笑,继续吃他的大蒜,吃他的牛肉面,从嚼烂的牛肉面里挤出句模模糊糊的话:"总部下来的都是我们的首长。"

  这是个老实人,话说得很真诚。我刚跟他见面的时候,被他的热情弄得很不好意思,曾婉转地表明白己没有任何职权,也不是个聪明人,前景并不看好,而他还是那样热情地对待我。几天一下来,我才断定他并不是外阳内阴的那种人,从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牛肉面就可以看出来。

  当天下午,他就通知了韩城监狱中队的指导员,让他们把卫生搞好,说:"总部的首长要去看望你们,收拾利索点儿,你看你们猪不是猪,人不是人,一个个都灰不溜秋的。"

  从他几天的唠叨中,我已经知道了韩城中队的兵和猪,怎么弄成灰不溜秋的样子。韩城监狱在大山里,四周的山这几年一下子热闹了,挖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煤矿,开山劈石的炮声隆隆不断,皮球大的石头经常呼哨着从哨兵头顶上飞过,黑色的煤粉铺天盖地,夏天躺在白床单上午睡,爬起来的时候,床单上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就连兵们喂养的白皮猪,也变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的货色。

  韩城中队接了电话,肯定紧张了一阵子,很有可能还开了个紧急会议,布置了如何搞好卫生迎接总部首长。他们不知道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首长,他们这里从来没有去过总部下来的人。

  其它卫生怎么搞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中队炊事班晚上烧了几大锅开水,让每个兵擦了身子,并且给六头肥猪和一头猪崽洗了澡。他们大概把政治处主任田果的玩笑话当成真的,在解决人和猪灰不溜秋的问题上下了很大功夫。

  在我还没有赶到韩城的时候,那里的猪已经死了三头,小猪崽当然在其中。剩下的几头,也患了严重的感冒,不吃东西了。死去的三头猪,是讲完了卫生,在半夜被寒流带走了。死得倒也体面。

  中队的指导员见了田主任,就悄悄地把他拽到一边,检讨落实主任的指示出了娄子,半夜冻死了三头猪,剩下的正咳嗽着,说:"就别让总部首长检查猪场了。"

  面对憨厚的指导员,田主任虽然心疼三头猪,却也不能说什么,只问三头猪怎么处理的。指导员说还放在猪场,总部首长来,没敢收拾,怕弄得猪场到处是猪屎猪毛的。

  "冻得干梆硬,放上十天八天没事儿。"指导员说。

  "收拾出一头中午吃。"田主任觉得中队喂养的猪没有使用催化饲料,猪肉有味道,并说,"就要那头猪崽。"

  指导员当即派了几个兵收拾那头五十多斤的猪崽,兵们当然欢天喜地,他们中午可以连肉带骨头嚼一顿了。只有一个兵不高兴,就是喂猪的饲养员,兵们吵吵嚷嚷收拾猪崽的时候,饲养员借故去山下挑水,走开了两个多小时。

  我们是在上午十点多到韩城的,中队的干部围坐在会议室内,给我汇报中队以及所警卫的监狱的情况,然后指导员陪着我和田果到监狱围墙上转了一圈,我看到监狱内的篮球场上,几个秃头子正在打篮球,而且打得不坏。

  再后来,我们看了二十几个兵的床铺卫生,就没有什么地方可看了。田主任想起猪的事情,觉得还算好笑,就讲给我听,希望我能笑一笑,免得在韩城没有一点让我高兴的事情。我还真笑了。

  这样,中午啃猪排骨的时候,我就觉得与在城市吃的猪肉确实味道不同,也就吃得很饱。

  午睡时,我觉得肚子胀,看到田主任已经躺下,就对他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遛遛步,撑着了。"

  出了屋子犹豫了几步,正不知道脚步走向哪里,突然想起猪场死去的猪,不由地笑了,就朝猪场走去。

  猪场在中队的后院,依靠山根搭起了几间猪舍,猪舍前面垒起一道院墙。走进院墙,我一眼看到贴在墙上的猪皮,由于兵们不太懂得屠宰技巧,把一张小猪皮扒得七零八落,很不规则。猪场内比较安静,我走到几间猪舍前,探头寻找那几头感冒的猪,却不见影子,想,或许咳嗽了半天,也没熬过去。

  抬头看到对面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门虚掩了,正迟疑着,想去里面看看,就看到一个列兵从里面慌张走出来,对我敬礼,喊道:"报告首长……"

  列兵饲养员喊了报告后,不知道该报告什么内容,脸涨红了,顿了顿,又鼓足勇气喊:"报告首长……"

  后面又没词了,列兵饲养员便紧张起来,腿有些抖。在我来之前,中队干部已经给兵们交代好了,不管我走到哪个班哪个哨位,班长或哨兵都必须报告,比如"报告首长,某班正在学习值勤业务,请您指示。班长某某某",比如"报告首长,哨兵某某某正在值勤,请您指示",等等。但是猪场的报告词,中队干部没有明确规定,也不太好规定,倘如说"某某某正在喂猪,请您指示",就幽默了。

  我急忙笑了说:"别报告了,你们的猪……"

  "昨夜死了三头。"列兵饲养员微微地垂了头,小声说,"我说不能洗澡,他们不听。"

  "不是你的责任。"看到饲养员难过的样子,我就安慰他一句。

  "怎么不是我的责任?那么冷的天,一身湿乎乎的能不冻死?"列兵饲养员说着,眼睛竟然湿润了,说,"我应该想到会冻死的,可我就是没有想办法。"

  我没有想到列兵饲养员这么自责,说:"你有什么办法?冻死了就冻死了吧,你能不让它们冻死?"

  "是呀,就应该不让它们冻死,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准骂死我,一个大活人,能让猪活活冻死。"

  这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猪皮,确实不知道怎么能不让几头猪冻死,听列兵饲养员的口气,他爹是有办法的。一问,果然。

  列兵饲养员十几岁的时候,娘死了,把他和一个妹妹丢给了他爹,日子越过越穷,后来他爹决定养猪,去市场买了一头母猪,然后侍弄着母猪下了猪崽卖钱。赶上母猪冬天下猪崽,他爹就把母猪和猪崽一起搬进家里,圈在火炕边,一个冬季,人和猪同栖共眠,屋子几乎变成了猪圈。半夜里,他爹起来几次,察看猪崽,遇到生病的,还要抱在怀里。就是靠着母猪下的一窝又一窝猪崽,列兵饲养员和他妹妹长大了。

  "我怎么忘了把猪赶进屋子呢!"列兵悔恨地说。

  不用问那几头正病着的猪的去向,我已经知道了。我抬脚朝列兵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走去,推开门,一股猪粪的气味袭来。在列兵饲养员的床边,有一个煤炉,四头肥猪睡在煤炉旁,听到动静,睁眼看看,哼唧了几声,并不在乎我是哪里来的"首长",依旧睡它们的。

  列兵饲养员拦着我,说屋子很脏,不要进去了。看着四头酣睡的肥猪,我心里一阵感动,从猪们身边轻轻跨过去,坐到了列兵饲养员的床上,仔细看猪。列兵饲养员大概看出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人,也就不说什么,蹲在火炉边给猪们挠痒,被挠痒的猪就展开了四肢,两条后腿随着他挠痒的节奏,不停地踢蹬着,幸福死了。

  "我怎么忘了把他们赶进屋子,那头猪崽才买来一个多月,如果喂到明年七一,就能长到三四百斤。"列兵饲养员说着,仍旧是一脸悲伤的神色。

  "算了,三四百斤不也得宰了吗?都是个死,一样。"我说。

  "那不一样。"列兵饲养员抬头看我,认真地说,"死和死不-样,那时候它该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就是我的责任。"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说:"是的,按说也可以不死。"

  列兵饲养员仍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内疚,终于有了思想觉悟,觉得害死三头猪的罪魁祸首是我。或许我真的不该来韩城。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韩城。

  第二天,阴着的天空终于落雪了。我踏着落雪离开西安,不知道那雪飘洒了几天,所以也就无法推算出四头肥猪大概在列兵饲养员屋子里暖了几天--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写于2001年11月5日(完)

  作者简介:

  衣向东,男,1964年出生于山东省栖霞县,1982年12月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小说集《我是一个兵》、《老营盘》,长篇小说《一路兵歌》。作品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二届北京市政府奖、第四届全军新作品一等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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