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紊乱(二)

http://www.sina.com.cn 2002/04/04 15:13   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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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鲁敏

  李小江就这样结束了与林红的恋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在无边的黑暗中仓促地失去了这辈子的初恋,并成为记忆里一道掩埋至深不为人知的疤。李小江时常在与妻子温存时猛然想起与林红的亲近的瞬间,林红轻轻的叹息,林红光滑的脖子,林红头发的清香,林红饱满的神秘的永不可知的胸部。

  李小江想起了刘伟在一次酒桌上对初恋情人大发感慨的一段话:初恋的女孩子呀,就像小时候从没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糖果,一辈子你都会不可遏制想念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味儿的味儿,纵然你后来有机会尝遍世间所有的美味佳肴,最想吃的还是那个没吃过的味儿。在日本,不就有专门帮人寻找初恋情人的公司嘛!真是全球同此凉热。对男人来说,这也是命运中的一大悲哀:初恋的女孩总是琵琶别抱。如果能有机会与初恋情人鸳梦重温共度良宵,那真是…那真是…

  是啊,那真是。那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只有身体力行。

  4林红几乎就在把信投进信箱的同一个瞬间开始了真心实意的后悔,这是干什么哪?难道真地想在留守的日子里发生点什么?就是真地想怎么样,难道非要选择李小江?那么谨慎那么较真的一个人,不过也难说,男人跟女人一样,结了婚之后会变的,变得宽容、随意乃至放荡。再说两年的时间,谁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即使我不写信给李小江,一个城市保不定就会面对面迎头碰上……可是,如果李小江真地联系来,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林红开始害怕接家里的电话了,万一是李小江打来的呢?该说什么呢?我的声音会不会听上去很老。如果他约我见面,去还是不去呢?穿什么衣服好呢?是显得庄重一点呢还是随意一点呢?林红一边想着一边真地翻弄起衣橱来。30多岁的女人,对待一次想象中的约会往往比年轻的女孩子还要慎重和投入,是的,一定要穿得看不出年龄,不能穿得像一个30多岁的妈妈,又不能轻浮得像才20出头;衣服不能看上去太精心,太正式,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轻装出场--对方可是李小江呢。林红要给李小江一个似曾相识却又刮目相看的印象。还有,在谈话中一定要注意风度和分寸,不能唠叨得像他的老婆,当然更不能假装腼腆得像少女一样;谈话的内容是关键中的关键,话题要散,语气可以极尽温柔婉转之能事,同时一定要有足够的骄傲和庄重,可以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回忆和伤感,但千万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抱怨和孤单……林红想了很多,简直用尽了她全部的智慧和想象力。真的,八年没见面了,见了面的感觉一定是非常复杂的--与其临阵慌乱,还不如提前想好每一个细节的轻重缓急。这才是一个成熟女人的作风。

  六天过去了,李小江早就应该收到信了。却一直没有电话,林红一直兴奋紧张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并开始自嘲起来,你以为还是当年的林红呢,你以为人家还是当年的小男生李小江哪,都是三十往上走的人了。林红的失落和怨恨像一开始的激动和兴奋一样来得很快,却是没有具体对象的,这是对个人魅力的一种失望,也是对岁月弄人的一种叹息。失望和叹息像衰草一样自生自灭着。

  大概半个月之后,就在林红基本上忘了信及李小江什么的,重新跌入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的时候,电话来了。

  “林红,我是李小江。”

  快八点了,林红已洗过澡了,正躺在沙发上看杂志。李小江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声音很轻柔温和,类似低语。这可以理解为是晚上通电话的一种礼貌,也可以理解为别的什么。林红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很舒服,她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她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吃惊和喜悦。但就有一种灵活、轻盈、骄傲在瞬间突然充满了林红的全部细胞,一切精神的物质的准备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林红同样温和地说:“真的是你呀!”

  5李小江约林红见面的地方是一个茶馆,可以吃简餐的那种。

  李小江没有把这次见面的地点定在古林公园,没有把时间放在晚上,而是中午。像开始一场重大战役一样,李小江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应该悠游自若,可进可退。

  八年没见面,老实说林红是比以前看上去老了一点,但笑容的深浅、举手投足的幅度都与当年一模一样。林红静静地坐在对面,像很多年前一样,等着李小江先说话--重逢的每一个细节都带有似曾相识的气味。李小江的心里面突然哭泣起来,一种年深久远、无人相问的思念找到了归宿一样。就在那么一瞬,李小江觉得软弱无力起来,他像婴儿一样需要一双母爱之手的触摸与怜爱。李小江垂下眼睛,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平静和自然慢慢回到李小江脸上。就像三十多年来的生活中的无数个场景一样,理智总是最终战胜情感,软弱总是深埋心间。

  “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起码五年没收到过信了。真是想不到。”李小江先说,李小江决定先说一点无懈可击的事实,看看林红的态度再往下发展。李小江的这句话的意思有两层,一个是对收到信的意外,第二是对林红写信的意外。这样一来,李小江就好像很被动的样子,是林红的信“使得”他约了林红出来。

  “哦,前一阵在家没事,整理东西时偶然看到以前的一些旧信……一冲动,就写了个便条问候问候你,这么多年没联系,都是老朋友了嘛。”

  李小江听出了“一些旧信”的潜台词,知道林红又把球踢给他了。女人就是不愿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李小江于是像一个地道的中年人那样摇摇头,感叹少年无知轻狂的样子,然后专心喝起了水。

  菜慢慢上来了,林红说:“你还记得我都喜欢吃些什么菜嘛!”

  “你不记得了?我们的口味很相近,这都是我平常喜欢吃的菜,经常点的。”

  话说到这样僵硬的地步,两人的架子好像都放不下来了,谁也搞不清对方心中真正的想法,生怕自己讲错一句话露出别样的暗示。整个中午,他们就把时间浪费在东扯西扯上,甚至像两个老同学一样谈起了工作中的得意和失意,谈起了双方的家庭,谈起了李小江五岁儿子的种种顽皮及趣事。双方坚持着谁都不愿意先说出一句暧昧的含有叙情意味的话,抗拒着要由对方点燃这场烈火的芯子,好在事情发生之后心安理得地免去自责的重负。

  吃力地寒暄了一个中午,一下子就两点多了,双方对话的内容决定了只能结束这场文不对题、意犹未尽的约会。

  林红说她下午不上班,李小江就送林红回家。一路闲谈着到了林红家附近,下午的阳光散发出令人恍惚的味道。两人的距离显得十分微妙,一会儿靠得近一些,一会儿又离得远一些,两人不觉中沉默起来,这时的沉默真是胜过整个午餐上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谈话。李小江的步子慢下来,林红于是也慢下来,再怎么慢,还是到了林红的家门口了,林红理理包,又理理头发,好像急着要进院子的样子。李小江胸口的那点热又涌上来,李小江急急忙忙地说了一句:林红,感谢你的那封信,它让我又找到了往日的许多感觉。下次,我们再出来好不好?

  6结束初恋后的漫长青春里,李小江一直茫然地坚守着不近女色。刘伟是见不得男人独处的,他义不容辞地替李小江张罗起来,李小江在失恋的打击之下对女人基本上失去了富有个性的判断,刘伟说好他就真地觉得蛮好。比如田玉茹,就是那种在一般意义上没有什么明显缺点的女人,衣着整洁但不时髦,待人接物举止有度却看不出喜恶,除了看看晚报、杂志和电视没什么其它业余爱好……她平常的外表平常的习性让李小江觉得很安心,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李小江就跟田玉茹结了婚。婚后果然没有发现大的差错,田玉茹凭着天生的热情和本能收拾着整个家,收拾着李小江,收拾着随后而来的儿子。李小江只需扮演好丈夫及父亲的角色,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就可以了,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田玉茹的极度不自信,田玉茹的不自信表现在各个方面,外貌、身材、工作能力等等,但更要命的是她又非常顽固地隐瞒着这一点,跟一个不自信的女人朝夕相处是一件非常别扭的事,田玉茹的话因而变得相当多,话题的主要性质就是否定,否定流行的服饰、发型、流行语、流行歌曲什么的,否定单位里的各种人事及分配制度,否定她的同事及领导,田玉茹用这些否定来掩饰她在观念及服饰上的落伍,来鼓励自己缺乏创造力的生活。在冗长的抱怨和否定之后,她总是那样紧一紧嘴唇,盯着李小江问:你说是不是?那都像什么样?你说呢?田玉茹的眉毛在镜片后皱起来,关注地等待着李小江的回答。

  而林红是多么不相同的另一种女人呀,就像“伟哥”刘伟所说的:女人就像青菜萝卜,味道各有不同……李小江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那样开始仔细地回忆起两天前他与林红见面全程中的种种细节,林红那天的衣着、手势、呼吸以及像水一样沉静却极富包容性的气质……日积月累布满灰尘与叹息的档案。来来往往黑色花朵一样的人群和面孔。无人关注无人知晓的落寞。对日常生活越来越重的厌倦--平淡无聊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就这样迎来了一缕阳光的降临?

  上班的日子变得意味深长了,同事们照样像蚂蚁那样一刻不停地忙忙碌碌,并对别人的种种隐私用各自的触角交换意见。这些无所不知的蚂蚁们一定想象不到,机关里最寡言少语、看上去最缺乏谈资的李小江竟然在不动声色地开始酝酿一部婚外情的序幕,这是李小江最为得意的一个背景因素,是的,所有的人都想不到,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知道,这才是李小江向林红走得更近的力量。

  7第二次的见面快要结束时,李小江坚持着要把林红送到她的家。李小江说:让我看看你现在生活的地方嘛!林红也就没有坚持。一切都进行得非常自然,看不见的铺垫为下一步的发展在不知不觉中添砖加瓦。在这次的约会中,两人都比较放松,也相当坦诚,甚至毫不避讳地谈到了当年热恋中的一些细节,谈到好玩处,不禁一起相视而笑,两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的样子。

  林红家的房子很大,尤其是客厅,足足有三十个平米,这过分空旷的空间使得两人反而有点局促了。林红给李小江泡了一杯浓茶。李小江并不接,李小江主动地说,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家呀。

  看完了厨房、书房、卫生间,他们很顺利地就来到了卧室。

  林红打开灯,光线有点偏黄,软软地照着那张又大又显眼的双人床,林红的一件水红色的睡衣搭在被子上。床头挂着一幅大大的结婚照,这是很多人家里的格局,李小江想起来自家的床头也是挂着这么一幅大照片的。这种联想不知为何忽然让李小江有点别扭,结婚照上田玉茹不自然的假笑浮到眼前。李小江振作了一下,欣赏起林红的结婚照来。林红穿着一件低胸的礼服,乳峰清晰可见,新郎的手从脖子后面绕过去搭在林红裸露着的肩上。李小江从没见过赵平川,便细细地瞧了几眼。

  林红到客厅去拿了茶过来,李小江接过茶,同时心中一动,林红对茶的转移显然默认甚至鼓励了李小江在卧室的长时间停留。李小江的眼光又一次移到床上。林红家的床真大,床单被林红理得平平整整,不见一丝皱褶,好像从来没有人睡过,好像从来没有经过身体、喘息、体液的压迫和洗礼。林红一定有整理床单的习惯,就像田玉茹,田玉茹对平整床单的爱好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是刚刚做过爱了,田玉茹在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床单理理好,抻抻平。为何总是想到田玉茹。李小江不满地转了一下头,然后喝了一口茶。

  林红在梳妆台前面的凳子上坐下,很随便或者说别具匠心地拿出一把梳子梳起头来。林红梳头的样子美极了,诱人极了,像是一场交响乐的序曲和前奏。天哪,多么水到渠成的场景,多么浑然天成的细节。李小江不禁走到林红的背后,林红的背是不是像结婚照上那样的白皙无瑕?

  镜子里映出两个人的身体。林红坐着,还是在梳头,花容月貌地对着镜子在梳头。李小江放下茶杯,凑到林红的背后去看镜子里的林红,李小江首先看见的却是镜子里突然出现的自已,一个神情复杂的男人(试图轻松自然却紧张压抑,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责和慌张),举止僵硬地站着,茶杯在镜前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很荒诞似的。李小江忽然有点不敢正视自己了,更不敢正视镜中一男一女的合影了,一看就不像是原配,是的,一看就知道是偷情,连镜子都知道!窗帘、床单、光线、被子、家具、味道,这房间里的一切都知道,我不是赵平川,我是另一个男人,我不是女主人的丈夫。李小江迅速地站起来,像否定一个扑面而来的污蔑。这样就好多了,半截的梳妆台镜子照不到李小江的脸了,只看到李小江的上半身到胯间的一块,林红好像也有所感悟似的,不自然地放下梳子,有违初衷地又开始盘起头来,光滑的脖子从发间跳出来,那块白亮光洁的脖子千言万语风情万种地看着李小江。李小江忘情地伸出手去,是的,只要伸出手去,林红一定会就势转过来滚到怀里,一定会让头发洒在胸前,一定会把颤抖的唇贴到脸上……李小江渴望地伸出手去,眼睛却又下意识地警惕地看着镜子,镜子里男人的手贪婪地伸向女人的脖子,女人垂下眼睛,女人好像在等待,男人的手搭上去了,那双手因为紧张和小心,因为充满期待,因为快要开始一场运动而青筋毕现。

  是的,就在这短暂而关键的最后一瞬,李小江忽然发现镜子里那双手的角度和姿势简直与墙上的结婚照一模一样,这让李小江产生了一种从天而降的错觉,镜子里照不到脸的那个男人是谁,是李小江还是赵平川?一阵强烈的恶心就这样不可抵挡地汹涌而至,李小江慌忙跑到卫生间,趴在马桶上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

  一个房间的气氛就这样改变了,一个夜晚的方向就这样扭转了。

  8这之后,李小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约林红出来了。这段时间,李小江一直处在一种忐忑不安、犹豫不决的思考中。李小江常常在沉默不语的思考中哑然失笑,因为李小江突然发现,偷情是一个难度多么高的动作!是对一个人心理、生理的双重挑战,一些想象不到的细节、气味、道具会成功地推进或摧毁一场偷情。所以想想刘伟也是很不容易的,双轨制走了那么长时间还走得那么举重若轻。李小江回忆起刘伟的一些说法,很奇怪,以前也没刻意去记他的那些奇谈怪论,可这会儿竟然无师自通地只字不漏,刘伟这样说:这男女间的事儿,观念要变,怎么能叫通奸呢?怎么能叫偷情呢?这情是偷得来的吗?应该理直气壮,光明磊落,要不然,还偷什么呀,准阳痿!刘伟说:男女做那事儿,什么道德、婚姻、伦理乱七八糟的千万别想,要把自己当一牲口,那样一超脱呢发挥才会好,才会痛快!不过,要比牲口高上一个档次,这时间、地点、人物都有讲究的,衣服、床、灯光、隔音保密程度等等最好别出差错,要不然,就添乱,就影响效果……

  当然,李小江更多的是想到了田玉茹。田玉茹无知无觉的样子让李小江觉得心存愧疚,陌生的不合时宜的愧疚和不安使得李小江在巨大的道德压力之下反而对田玉茹产生了一种类似厌烦的情绪。田玉茹一如既往的抱怨越发变得不可忍受,李小江的火气好像比以前大了,李小江甚至习惯于用发火来消解心中的苦闷和自责,田玉茹并不相让,而且变本加厉。十年的婚姻使得双方在发火时口不择言,在激烈的相互辱骂之后,李小江常常会丧气地想,也许,这么多年来双方的忠诚都不是出于爱或者道德,而是出于懒惰和迟钝,也许,只要有机会,不管是李小江还是田玉茹,都会在婚姻之外有所作为的。只有儿子,只有儿子让李小江想到了伦理和正义。儿子的眼睛让李小江对不久可能出现的不忠产生了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但田玉茹恶劣的表现又让李小江从犹豫中反复突围,找到走向林红的理由。

  这样的犹豫和斗争在林红的一个电话之后很快作出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定。

  林红像在检验自己的记忆力一样对接电话的李小江说:瞧,我真的没记错,这么一拨,真地就拨准了。林红然后就笑了起来,很轻松愉快的样子。

  李小江马上说:林红,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的。真是不好意思,那天我实在太……

  没事没事,看你,你怎么还像以前那样拘于小节呀,也怪我,不该带你到我家里去。

  林红,如果你真地不介意的话,再接受我一次邀请好不好?到福中酒店一楼咖啡馆吧,我来订座。晚上六点。

  电话里脱口而出的福中酒店李小江其实压根没去过,福中酒店是刘伟侃荤段子时曾经竭力向李小江推荐过的好地方:福中那咖啡馆真是适合谈情说爱呀哥儿们,将来你要有情人了,约会就直奔那地儿,情调绝对,像喝了春药似的,再正经的人在里面呆上三分钟都会想要女人……好得很,楼上就是旅馆,220块一晚,开房间就行!我跟我那情人第一次做事就是在福中,雪白的床单,柔软的地毯,可以双人共浴的卫生间,还有整面墙的镜子,真是,真是好地方……李小江呀李小江,人生没有那种体验也是一大缺憾……

  看来林红真地没有介意李小江那天晚上在她家卫生间失态的难以解释的狂吐不止,因为林红很宽容很爽快地在电话里说:那好吧,看你这么说我是不去也得去喽!

  9除了一溜脚灯,福中咖啡馆基本就没开灯,只在每个桌上放了一盅红蜡烛,总体说来,光线很暗淡,看人简直有点影影绰绰,但林红的出现还是让李小江眼前一亮,胸中一阵跳动。林红今天的妆化得很好,而且把头发放下来,林红的眼睛看上去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充满了热情和神秘,林红一边坐下来一边半嗔半笑地说:你选的这是什么地方呀,黑咕隆冬的一路走过来,像深入虎穴似的。

  女人的嗔怪总是叫男人由衷地感到愉快。是的,是像深入虎穴。李小江有点得意地重复了一下。李小江忽然想到林红是属虎的,这个词好像别有用意似的,林红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没有再接下去。两人静下来翻看菜谱。咖啡馆里的音乐好听极了,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听了让人心中升起一股惆怅和难过的感觉,时光飞逝、青春难再的样子,要争分夺秒及时行乐的样子。年轻的服务生们悄无声息地从身边走过,纵容着什么怂恿着什么似的。

  点了几碟清淡的菜,李小江要了两杯红酒,李小江对林红举起杯子,两人没有说什么,很默契地居然一下子都喝了大半杯,成心往醉里面灌的那样子。

  一杯下肚,林红的脸就红起来,在微光的映照下,别有风情。李小江又举起杯来,李小江都想好祝酒辞了,李小江想说“为了八年前的合欢树,举杯!”祝酒辞后的语言和动作李小江也想好了,李小江这回是下了决心了,去他妈的克制和理智吧,像个充满欲望的男人那样,我要左右今晚全部的节奏和气氛,我要让林红为她的那封信而颤抖痉挛呼喊发狂……

  李小江举起杯,像捏着一枝火柴准备点燃导火索一样。李小江发现林红的眼睛忽然在这个瞬间暗淡下去,忽然冷漠下去,林红匆匆地扫了李小江一眼,那是多么难以言说的一眼呀,人世间全部的怨恨、失望、怀疑似乎都尽在其中。很快地,林红神情复杂的脸上出现了礼节性的笑容,林红站起来,林红说:“刘伟,你好!好久不见!”

  李小江将信将疑地回过头,尽管光线不够,但还是在一眼之间就可以看出:可不就是刘伟,那不就是刘伟,真的就是刘伟!

  来不及想什么了,李小江只得亲热地自然地冲刘伟笑起来:“哟,这么巧!”

  刘伟意味深长、心照不宣地冲李小江点了点头:“怎么样,福中还不错吧?”然后兴趣盎然地看着林红:“林红,还是老样子呀,怪不得我们李小江念念不忘呢。”

  林红很平淡的样子:“瞧你都说些什么呀,还不是李小江想请我家平川从德国带点药回来,这点小事他还非客气着要请我出来吃饭,要不,你也坐下来我们一块儿聚聚?”

  李小江被林红突如其来的谎言搞得有点儿措手不及,李小江奇怪林红怎么能这样神情自若地在一秒钟内编起了一个弥天大谎,女人真是高深莫测的动物。李小江脑中虽然混乱,嘴里却是想都不想地接着说下去:“刘伟你知道的,还不是我那表外公,七十多岁的人了,怕死,非叫我从国外给他捎点心脏方面的药,我也不太清楚这些玩意儿,只好请林红他爱人在那边留意留意了……”

  很多时候,谎言的内容并不重要,主要是想通过谎言这种形式摆脱尴尬漫长的瞬间,可刘伟并不接受这个拙劣谎言的潜台词,他摇摇头嘿嘿笑起来:“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们别再往下说了,都是老朋友,说这些多见外呀。我不打扰你们了。祝二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刘伟走了之后,桌上一时有点安静,谎言的效果还留在桌上,伴着摇曳生姿的烛光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这对人近中年的男女。李小江脑中一片空白,一切都还没开始,却好像要结束的样子。从林红刚才漂亮的谎言和决绝的态度不难看出,林红显然是不想让刘伟知道什么,但现在刘伟已经看到这出暧昧的开幕戏了还有什么办法能推翻和否定呢?除非停止,除非马上取消。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好不容易把弓拉满,现在却要硬生生把箭给折了!什么都还没做呢,三十多年的洁身自好却被兜头浇上一身腥。好了,现在没有别的希望,但愿刘伟那张破嘴不要到处乱讲,看来明天又要请他吃饭,忍受完他的恭喜和拷问后再从头否定一切,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小江克制着没有让眉头皱起来,但他的心真是已像腌菜一样在盐水中皱成一团了。

  林红慢慢地吃起菜来,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吃了一会儿,林红说话了:“李小江,别想了,又没怎么着。不就是刘伟吗,要不明天我再找他解释一下?反正我快要离开这儿了。我今天本来正好是想告诉你来着,我前天接到赵平川的信,他不想回国了,他在德国找到一个不错的位子,这事还没跟他们医院里摊牌呢,我这也只告诉你一人,平川叫我在事情办成之前先过去,到时,国内这里也就不管不顾了。所以,李小江,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来,我们碰一杯。”

  李小江怀疑林红是在继续编造谎言,林红一贯是个有风度的女人,她也许是想通过另一个适时出现的谎言来结束这场难以为继的约会,结束两人没有指望的开始,让大家神情自若地先后退场。不过也难说,有可能就是真的,林红就是想在出国之前与初恋情人再见上一面叙叙旧情的。不过,管它是真是假呢,难道还有验证的必要?难道真和假还能有什么不同的含义?几日前的那些初衷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遥远多么荒诞啊。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李小江就不该痴心妄想地谋划任何超出轨道之外的事。人的命运和气质是不可更改的。李小江一辈子就该是个简简单单的典范,没有中途拐弯,没有意外的风景,没有惊喜的故事。

  李小江脸上有点木。李小江笑起来。李小江说:“没事儿,我只是在想一个事情,今天我请你出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可老也想不出来。不想了。干杯。”他缓慢地举起了流光溢彩、绚丽夺目的酒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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