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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廊柱

http://www.sina.com.cn 2003/09/03 15:37   北京文学

  作者:迟子建

  屠宰台的木杆上沾满了污血和猪毛。苍蝇团团飞舞着,似乎在举行一次盛筵。阳光从南窗和东窗钻进屋子,使这里弥漫着光明。翁史美走到廊柱跟前,仔细看那上面的花纹。廊柱的花纹随着高度的增加而变幻多端,它的最底部是人与牛的图形,而靠近屠宰台的部分则是花朵和小鸟的图案。挂马灯的地方呢,有很多鱼和水草的影子。而到了顶部,是一片云彩
和小船的图案。那船有大有小,一律是芭蕉叶形态的。船上的人影身姿婀娜,似乎都是一些女人。翁史美盯着那船上的女人看,想悟出孟十一对女人有哪些审美取向。可惜那线条太简洁了,她只能看个大概,觉得那女人个个细腰长发,很有些妖女的味道。

  翁史美身高臂长,五官比一般女人生得大,比如眼睛要长一些,鼻子要高一些,嘴巴要宽一些,这每一部分的扩展都与她的长脸相得益彰,因而使她比一般女人显得有气势。因了这与众不同的气势,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美。她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当她高兴时,那目光就暖融融如春日的阳光,而且眸子清澈逼人;而她生气时,那目光就如冷雨一般阴晦。零作坊的男人,谁都可以跟她开玩笑,但没有一个敢跟她动真格的。翁史美在长相上有高高在上的意味,她的性格亦是如此。她表面随和,可内心却很孤傲。她可以和屠夫们在一起猜拳行令、大呼小叫;也可以独自躲进小屋一往情深地抚摩那些破碎的陶片。当她置身于臭气熏天、苍蝇横飞的屠宰间的时候,她却幻想着另一种生活。她设想自己穿着蛋青色的亚麻布长裙站在田野上,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疯狂的野草和争奇斗艳的花朵。

  翁史美今年三十二岁,出生在农村。她是在县城读的高中。她人很聪明,但就是学习不行,一看到书本就头疼,所以高考名落孙山。她所在的地龙乡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建有度假村,当乡长的哥哥就把她安排到度假村工作。翁史美自幼父母早亡,是哥哥把她带大的,兄妹感情很深。度假村只有到了春夏季节生意才红火,来此度假的都是来自远方的城里人。他们穿着休闲衫、戴着太阳镜、背着旅行包的姿态令翁史美格外仇恨。她想,是我们这些农村人种了粮食,才养活了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城里人。人一出生就是不平等的,你生在农村,那命运十有八九就是农民了;你出生在城市,百分之七八十就是城里人了。来度假的,有机关干部、大学生、商人、教师、画家、作家、白领丽人,但没有一个是农民。他们对着乡村的田园风光和新鲜空气赞叹不已的时候,翁史美都在心中恨恨地想,真虚伪,让你们一辈子生活在地龙乡,让你们在蚊虫飞舞的田间劳作上一天,你就会恨透了那一望无际的庄稼。让你走在遗弃着牲畜粪便的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你就会怀念城里有环卫工人清扫的宽阔平展的柏油马路了。翁史美在度假区作住宿登记,她不像其他服务员那样笑容可掬地对待来客,她冷漠、矜持,又不失却礼貌,引起了一些游客的注意。有一位画家,说她长得有特点,身上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气质,要让她当模特,他想画几幅油画,被翁史美拒绝了。她觉得进了画中的女人就不贞洁了。有一些商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姐,开房间的时候,他们要同居一室,翁史美就让他们出示结婚证,他们会说遗落在家里了或者是中途被小偷给偷走了。翁史美毫不客气,就不让他们住在一起。这样客人就会说些风凉话,什么“你们度假区是让人游玩的地方呢,还是派出所?”“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结婚证?你们难道不想挣钱了么?”翁史美不卑不亢地给他们分别开两间房,心想你们夜里住在一起我不会管,但你们没有证件而要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绝不可能。为此,有的客人十分不满,能住一周的,呆个一天两天就走了。地龙乡虽然有几家乡办企业,但经营都不景气,完全靠旅游这一块来弥补乡财政的缺失。翁史美的哥哥不止一次对妹妹的古板大发雷霆,说:“都什么世道了,你还那么死心眼?我看你这高中算是白念了!以后就是武松要和潘金莲、慈禧要和李莲英睡在一起你也不要管!”哥哥最后给她调换了工种,在度假区管理灶房的事情。反正公鸡母鸡公鸭母鸭一并抓来她管不着,而灶上的厨子知道她是乡长的妹妹,也对她礼让三分。她在灶房与开铁器铺的王四会定了亲。王四会比她大五岁,人很憨厚。他一边务农,一边开铁器铺。那时灶房烧坏了两只铁壶,翁史美就到铁器铺打铁壶。那是夏天,王四会光着膀子在打铁皮,他那黝黑而有光泽的肤色看上去是那么赏心悦目。翁史美比一般女人个子要高,她绝不能找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做丈夫,而王四会刚好比她高出一头。翁史美动心了。她经常找借口去铁器铺,今天打个壶,明天打个盆,王四会对她也有了好感,两个人很快就结了婚,转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儿子降生后,翁史美已经厌倦了她的生活,她冬季在家带孩子、做饭,夏季在度假区看着那几个满面油红的厨子。每当她听到王四会“哐啷———哐啷———”的砸铁声,就觉得她一生的幸福都在这声音中粉碎了。王四会有了儿子十分知足,所以翁史美气不顺时无端与他发脾气,他都一笑置之。翁史美发脾气为的又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王四会忘了洗脚,她会借题发挥,骂他是厕所里的蛆、猪圈里的猪;王四会吃饭的咀嚼声一旦响亮的时候,她就说他是饿死鬼托生的、下贱;王四会看电视时因为小品演员的幽默表演而发出阵阵笑声时,翁史美就说他的样子像个白痴。翁史美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他们抱上孙子自然对翁史美恭敬有加,但她不停地抢白自己的儿子,令他们十分恼火。婆婆就曾经对邻居老太婆说:“一个乡长的妹妹,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个县长、市长的妹妹,还不得骑在我家四会脖颈子上拉屎呀!”这话传到翁史美的耳朵里,她怒气冲天,和婆婆大吵了一通。王四会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说谁也不是。老人就王四会这么个儿子,她虽然有两个闺女,但她说儿子养老人才是天经地义的。她不止一次对人说:“她要离婚就离,孙子她休想给我带走!”翁史美一想自己就是这个命,况且有了孩子了,再折腾还能怎样呢,于是就低眉顺眼过日子了。只是她在家里话极少,常常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看电视,脸上很少有笑影,也不爱打扮自己。翁史美的哥哥不止一次地劝妹妹:“你认了你这个农村命吧。有了孩子,跟人死心塌地过日子得了,这人又不是别人给你找的,是你自己找的,好坏你都得受着!”翁史美的哥哥当上乡长后,常去县城开会。他说与他一个级别的干部都想再上一个台阶,当个副县长什么的,就得拉关系和送礼。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挖空心思地拉关系、想方设法地筹钱送礼。他嫌度假村经营得不理想,冬季总是闲置着,打算搞点冰场和滑雪场,让淡季也能旺起来,这样他向上送礼时手头也会宽绰些。翁史美冬季时就像笼中的鸟一样,在家闲得无聊,她就带头为度假村搞冰雪旅游的项目,两年之后,地龙乡的冬季也有游人了。也正是吸引来游客的那年冬季,她的情感生活发生了一次地震,使她最终走向城市,走向零作坊。

  通常情况下,能够被自己所打动的男人,必定是你没有接触过的那类男人。纪行舟是那年冬季来到地龙乡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不胖不瘦,有一张偏于冷峻的脸,目光犀利,鼻梁高耸,嘴角微微上翘,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他与王四会的圆脸、塌鼻和不修边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不像这个年龄的其他男人一样身边带着一个女人,他是独自来的。翁史美是在服务台前遇见他的。那天来的游客很多,作住宿登记的小姐忙得不亦乐乎。翁史美从户外走进大厅服务台的时候,正轮到纪行舟登记身份证。翁史美听见他要求服务员小姐:“我想要一间能看见河流的房间。”翁史美觉得这人很奇怪,冬季的河流已经封冻,上面覆盖着白雪,与大地没有本质区别,站在窗前根本看不到河流在夏日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灿烂水色。

  “你要看河?”服务员小姐笑了,“它早就被冻僵了!”

  一些游客发出笑声。翁史美走过去,对作登记的小姐说:“给他一间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那人便抬头看了看翁史美。

  翁史美那天穿一条黑裤子,古蓝色的软缎对襟棉袄,她披散的长发垂向光滑的缎面,就像一片垂柳漫向柔软的湖面,十分耐看。而且,翁史美天生一副好肤色,是那种白里透粉的。古蓝色的衣服和白皙的皮肤实在是绝配。翁史美看上去就像经冬不凋的一簇冬青,看上去生机盎然,气质非凡。纪行舟事后说他就是那一瞬间被她打动的。

  纪行舟住在度假村,他不像别人去滑雪和滑冰,也不喜欢度假村在燃着篝火的林间空地所举行的舞会。那些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拥抱在一起跳舞的情侣,看上去像是一对对笨头笨脑的企鹅。纪行舟喜欢独行,他散步的时候爱叼着一个烟斗。他喜欢去的地方,是那条已经冰封的河流,那上面积雪很厚,很干净。原来那里是没有脚印的,但纪行舟在一天多次的跋涉中,已经在它上面踏出一条雪路来。翁史美对他的独来独往十分好奇。从他的登记中,她知道他是律师,她不知道他是陷于家庭的麻烦中难以自拔,还是事业受了挫折,或者是得了绝症?他的状态使人怀疑他是一个要实施自杀行为的人。翁史美不想让游客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生意外,那样也许会使度假村染上官司,所以她有一天傍晚就敲开了纪行舟的房门。他刚刚洗了头,脸上还挂着水珠,看上去有几分疲倦。他并没有对翁史美的到来表示吃惊,而是微笑着把她让进窗前的沙发上,为她泡了一杯茶,然后进卫生间擦干了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带着一股清香气坐在她的对面。他说:“你们这里的杀猪菜很好吃,我来这里的时候还犯着胃病,一到这里,吃了杀猪菜后,胃竟然好了。”

  翁史美很矜持地笑了笑,说:“猪是农户自家养的,血肠是新灌的,酸菜也是自己腌的,所以吃上去才有味道。”

  纪行舟将烟斗装满烟丝,当他欲划燃火柴的时候,他笑着问翁史美:“不介意吧?”

  “随便。”翁史美的话音刚落,火柴就“嚓”地响了,橘黄的火苗就像蜜蜂飞到花朵上一样,将烟丝点燃了。纪行舟吸了几口,问翁史美:“这河流到了夏季鱼多么?”

  翁史美说:“还可以吧,这河里的鱼没污染,吃起来味道鲜美。我听人说你们在城市吃的鲤鱼,是用饲料喂养的。一尾鱼苗不出一个月就变成条大鱼了。”

  纪行舟笑了。

  翁史美说:“我见你不大参加度假村组织的集体活动,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有不满意的地方?”

  “你不必多虑。”纪行舟笑了,“我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上小学是这样,中学也是这样,大学还是这样。参加工作以后呢,由于职业的关系,什么人都接触,还稍稍合群了一些。不过只要是到了陌生的环境,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

  翁史美故做糊涂地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他说。

  “帮人打官司的?”翁史美说,“这职业如今很吃香。”

  纪行舟不置可否地一笑。他问她:“你孩子几岁了?”

  翁史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窘了一下,说:“五岁,男孩。”

  “我的孩子比你的大两岁。”纪行舟说,“不过是个女孩。”

  “怎么不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出来玩?”翁史美觉得顺水推舟提出这个问题后,就可以离开了。因为她觉得他强调他们彼此有孩子,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打他的主意,翁史美有一种受到了侮辱的感觉。

  “我出门从不带她们,她们也不喜欢跟我出来。”纪行舟说。

  “既然您对我们的服务没什么意见,我就告辞了。”翁史美起身向门口走去,她很有些委屈地说:“打扰您了。”一出了纪行舟的房间,翁史美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想城里这些有点身份的男人真是可恶,把乡下女人的热情当作了妓女的笑,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翁史美走到暮气沉沉的户外的时候,望着远方灰色的混沌的烟云,对纪行舟产生了某种憎恨。她想他不过是个外表潇洒而内心却空虚的人。一个不空虚的人大冬天的跑到地龙乡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觉得他除了相貌平平、没有知识之外,他是憨厚、可靠、善良的。他的生命因为填充了太多实际的生活内容而显得平凡而充盈,他那小富即安的自足包含着对世俗生活的宽容态度。她觉得从男人的本质来讲,自己的丈夫才是值得爱的。可是她却爱不起来他。她一遍遍地说服自己,对他也激不起那种她所渴望的激情。翁史美哭泣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河畔。有一行模糊的脚印像一串浅浅的泪痕挂在冰面上,那是纪行舟踩出的路。她走上去,设想自己是冰封河流深处的一条小鱼。她想冬天的鱼是可怜的,因为河流的上层一米左右结冰了,这冰层像厚实的棉被一样,使鱼儿望不见天上的星星。翁史美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条可怜的鱼,她在水域中拼命游荡,岂知其上方被铠甲一样坚实的冰层包裹着,她永远不会浮出水面看一眼岸上的风景。“认命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纪行舟很快离开了地龙乡。当这个男人在翁史美心中所溅起的情感涟漪逐渐要平息下来的时候,他又来了。他还是一个人来的,也还是要了能看见河流的房间。不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每天到冰封的河流上散步,他始终呆在房间里。只有到了吃饭时间,他才下楼。翁史美有一次在餐厅门口撞见了他。她故作镇静地说:“看来我们这里风景不错,你又来了。”纪行舟点了点头,很沉稳地说:“我是为你来的。”翁史美在那一时刻浑身冰凉,这种寒冷完全是由于他出人意料的回答所造成的。

  当晚翁史美去了纪行舟的房间。他们没有再互相解释或者约束什么,他们满含热泪的眼睛都在证明他们彼此热切地渴望着对方。翁史美从来没有领略过男人如此温柔的爱抚,它醉人心田,令她颤栗和喜悦。翁史美躺在纪行舟温暖的怀抱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顶破了头顶厚厚冰层的鱼,她望见了广大的天空和迤逦的群星。她的泪水和着他们温热的喘息声在寒冷的夜晚像冰层下的潜流一样汩汩流淌。他们彼此没有说什么誓言,只是像两个搞完恶作剧的孩子一样,会心会意地对望着笑了。翁史美得知,纪行舟第一次来地龙乡的时候,是因为他为之辩护的一个死刑犯最终被押赴刑场,他心生郁闷,所以才出来散心。纪行舟认为那个人不该死。那是一个吸毒者,他在毒瘾发作时让姐姐帮他出去买毒品,姐姐不从,他就在暴怒中抡起一把椅子砸向姐姐的脑袋,他姐姐脑浆迸裂,当场死亡。他先是挣扎着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到惯常买毒品的秘密窝点买包毒品吸食上,然后才去公安局投案自首。纪行舟认为,死刑犯的姐姐首先有纵容犯罪的动机,因为在此之前,她曾多次为弟弟买过毒品。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父亲是一家大型私营企业的老总,很有钱。姐弟俩常因为父亲为其所买的东西的价值高低而争吵。姐姐引诱弟弟吸食毒品,想让其丧失与其争夺财产的权利。做父亲的大约看出了这一点,就对女儿说,如果你弟弟因为吸毒死了,遗产你一分钱也休想得到!这样她又想方设法劝弟弟戒毒。而人一旦吸上毒,就像已踏上了不归路,有去无回了。姐姐根本控制不了弟弟拒绝毒品。纪行舟还说,一个人在毒瘾发作的时候,精神是处于迷狂状态的,有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在医学上,吸毒者不能与精神病患者等同,要负法律责任的。纪行舟认为这个吸毒者有姐姐诱使他吸毒堕落、毒瘾发作时行凶、行凶后满足了吸食毒品的欲望后能投案自首的三个前提,最多只应判个无期。可他们的上诉却被终审驳回了,作为辩护律师的他觉得脸上无光,他就出来旅游,没想到在地龙乡相遇了翁史美。他说他是为她的生机而感动的。翁史美那天离开他的房间,他一直站在窗口望她。

  他看见她踉跄着走向河边,猜测到了她情感上所承受的痛苦。当时他就想,要马上离开地龙乡,如果他回到城里后忘不掉这个女人,他就回来找她;如果他一回去就被世俗生活冲淡了对这个女人的热情,就让一切随风而逝。翁史美问他,为什么喜欢要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纪行舟说,虽然冰雪覆盖了河流,但在冰层下面仍然有水流涌动,有鱼在游弋,这样有丰富内涵的风景令他兴奋。

  翁史美公然在度假村和纪行舟同居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翁乡长对妹妹给他带来的耻辱是不能容忍的,他那时在仕途上正踌躇满志,已经成为后备干部的候选人。他的个人威信在地龙乡与日俱增。他对妹妹说:“你要是想搞破鞋,就到其他地方去,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和别的男人鬼混!你当我的脸是什么?你以为它是痰盂呀,谁都可以吐一口?你给我滚远点!”与此同时,翁乡长指使了几个农民壮汉,把纪行舟赶出了度假村。并且警告他说,如果他再来找翁史美,就把他的脑袋卸下来当皮球来踢着玩。纪行舟离开了翁史美。王四会不能容忍妻子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戴顶绿帽子,他使出砸铁的力气,把翁史美暴打了一顿后,就断然和她离了婚。儿子王社判给了王四会。翁史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故乡,辗转着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了纪行舟所在的有两百万人口的城市,希望能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

  翁史美的到来并没有出乎纪行舟的意料。他为她在城北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单元房,让她安顿下来。翁史美带来了自己一万多元的积蓄和全部衣裳。纪行舟开始时每周都要来翁史美这里三四次,通常是傍晚时来,翁史美已做好了晚饭,他们吃过饭后就上床做爱,然后他在晚上八时左右再准时赶回家中。他从来不在翁史美这里过夜。两三个月之后,他来翁史美这里的次数变成了每周一次。而半年之后,他则很少露面了。翁史美给他打电话,他总是推托有棘手的案子缠身,没有时间。这使翁史美想起了纪行舟到她这里来,只要手机上显示的是他妻子打来的电话,他总要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上一声,示意翁史美不要出声,然后他温柔地对妻子说,他正在某件案子的当事人家里作调查,晚饭就不陪她吃了。末了他总要低低地说一句“和孩子不要对付,做一点好吃的,不要乱给人开门”。每当他放下电话时,翁史美的内心都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他不可能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家庭,他不真正爱她,只不过在寻求刺激而已!后来,纪行舟几乎不到她这里来了,房东也来催缴房租,纪行舟只付了半年房租,看来他对自己热情所能保持的时间长度掌握得毫厘不差。日常开销和房租,使翁史美陷入了经济上的窘况,她迫不得已到一家餐馆打工。这样吃的问题解决了,每个月还有五百元左右的收入。她的自尊心使她再也不想主动给纪行舟打电话,她想除非他觉得翁史美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而再来找她。然而纪行舟没有再出现过。有一天,翁史美在餐馆打扫客人留在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时,发现了遗弃在上面的一份报纸,是本市十大杰出人物的事迹介绍,其中一人就是纪行舟。他微翘嘴角的照片使她看上去不寒而栗,翁史美觉得他仿佛正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痴情。她把客人剩下的半盘麻婆豆腐泼在这份报纸上,然后将报纸四角对折,扔在垃圾桶里。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王四会拿到离婚证书时对她所骂的那句粗鲁的话:“乡下人的鸡巴直,不会曲里拐弯地说话;城里人的鸡巴会唱歌,可他们跟谁都能唱歌,你早晚还不得让人给甩了!”翁史美觉得头脑简单的王四会所说的这番话是真理。她没有脸面再回故乡,只能寄人篱下地做个苟且偷生的城里人。她对城里人的憎恨也就越来越强烈。

  翁史美在餐馆做了一年工,然后就辞了,帮一个在餐馆结识的朋友搞一种按摩器的传销,两年下来,发了笔财,有了七万元的积蓄。而这时候政府打击非法传销,她就偃旗息鼓了。尝到了做非法生意的甜头,翁史美就不愿意去餐馆之类的地方出苦力了。她先是游手好闲地晃荡了半年,然后看上了生猪非法屠宰这块市场,买下了零作坊和一辆卡车,轻而易举就开始了新生活。李公言被她招来,也是她在餐馆认识的。他是二十一路电车的司机,两班倒,他一下了白班,晚上就来餐馆喝上一壶酒。他看上了翁史美的姿色,不止一次约她去剧院看电影。翁史美觉得无聊,就拒绝他。但有一次,她由于太寂寞而跟他去了一次。电影一开映,剧场灯光一旦黯淡下来,李公言就趁着酒意对她动手动脚,翁史美起身离座,离开了剧场。这之后,李公言就很少来餐馆了。翁史美买下零作坊后,由于不认识其他司机,又一想李公言除了好色之外,是个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的人,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把他约来一说,李公言果然同意了。因为翁史美给他的工资比他在单位要高出一倍。李公言很精明,他不到退休年龄,但花钱托人弄了一份假的工伤证明,提前病退,在单位每月还能固定领到七百元的收入。在零作坊运转起来后,他拉拢关系的能力也助了翁史美一臂之力。比如贿赂市场管理人员和知道内情的加油站的吴方,都是由李公言出面。这样,几年下来,翁史美已有了可观的积蓄,零作坊也安然无恙。她想哥哥以前对她说的话的确很对,钱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是最有用的,它能让执法者见到犯法的人而退避三舍,能让一个平庸无才的人成为权力的拥有者。他哥哥曾经牢骚满腹地对她说过,市委书记的儿子高中一毕业就到美国自费留学去了,还有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在英国留学,他们哪里挣得来这么多钱?翁乡长当时赌咒发誓地对妹妹说:“我要是当了副县长,就把我儿子和你家王社也送出国去。咱去不了美国英国法国这些牛逼的国,去个坦桑尼亚和菲律宾也行!”翁史美看过很多香港电视连续剧,她就说:“咱们要像香港就好了,你一旦超出正常收入支出了,廉正公署就来调查你了。”翁乡长一撇嘴说:“咱就是有了廉正公署也是白扯,照样有人能用钱把它拿下!”翁史美当时还用一些贪官污吏受到惩处的例子来与哥哥进行辩论,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幼稚。她离开地龙乡后,没有勇气再回去。她也常常思念王社,儿子应该十岁了,他一定长得很高了。她从已经当了副县长的哥哥那里得知,王四会讨了新老婆,新媳妇给王四会又添了一个儿子,看来王四会得加倍凿铁了。翁史美怕王四会的女人对自己的儿子不好,所以想等儿子初中毕业了,就把所有积蓄用在他身上,送他出国留学去。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一儿子生日的那一天,她都要失魂落魄地枯坐窗前,望着远方一派萧瑟的风景。

  翁史美打量廊柱上那些奇妙的花纹时,陷入了对往事的怀想之中。她先前对纪行舟还有仇恨,记得刚到零作坊时,她站在屠宰台旁看屠夫们宰猪,当鲜血和猪的嚎叫声一并呈现在眼前和耳畔时,她想放在屠宰台上的应该是纪行舟。如果她是屠夫,就先割掉他惯于说谎话的舌头,然后再剜掉他温柔陷阱似的眼睛。最后,她要割掉的是被王四会称作“会唱歌”的那个屌玩意。然而几年之后,她对纪行舟已没有了这种仇恨。她觉得他就是自己生命烈火中的一节败草,早已被烧成灰烬了。现在,她的世界只有一个孟十一,只要他镇静而温存的声音传来,她就觉得生活里一片阳光灿烂。她不知道迷恋一种声音的她,是不是在逃避以往现实的婚姻和爱情对她的打击?翁史美不愿意过多地纠缠这个问题。她只是感觉到,那些幽雅的破碎的陶片,这两根她永远也看不厌的廊柱,唤醒了她生命中沉睡着的对纯真情感的憧憬和热望。

  王爷进屠宰间来送几把他刚磨好的屠刀,见翁史美又在对着廊柱发呆,就说:“你要是不喜欢那上面刻的花纹,我就用刨子把它推平了。”

  “千万不要。”翁史美有些脸红地说,“我太喜欢它们了。”

  王爷又说:“那匹黑马不爱吃草,我看它像是病了,我下午牵它到前进村看看兽医行不行?”

  “去吧。”翁史美说,“它有个铁掌碎了,刚好再给它挂个新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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