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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坟墓

http://www.sina.com.cn 2003/09/03 15:44   北京文学

  作者:迟子建

  附近村屯的农民开始秋收了。秋收在翁史美看来就是剥去大地最后一层鲜润的皮。麦子黄熟了,它就要被收割了;大白菜卷起鼓鼓囊囊的心了,它就要被砍下头了;黄豆秧变得枯黄了,就得收它毛茸茸的豆荚了。至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它们虽然有的还将其浓绿的尾巴翘在外面,也一律逃避不了被收获的命运。粉红和嫩绿的萝卜被从土里刨出来了,微黄
的土豆被一簇簇地从土里拎出来了。当农民把这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果实一一收回家中时,大地看上去就光秃秃的了。它蜕去了最后一层有着浓重植物汁液的皮,显得干瘪、灰暗、陈旧和单调,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透露出沉郁而苍凉的气息。

  翁史美为了物色新的屠夫,已经去城里好几次了。她按以往的经验到那些贫穷人口的聚集地和犯罪率较高的场所三番五次地打探,总是失望而归。那些人看上去要么因贫穷而变得麻木,要么就是一谈到钱两眼就放出贪婪之色。她怀念鲁大鹏和杨生情,觉得他们就是零作坊上空的两朵云,美丽、轻盈、散发着浪漫的气息。如今这两朵云都飘离了零作坊。鲁大鹏依然空洞地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地接受着好心人的救助,他再也不用为卖菜女人的墓地而操心了。杨生情这朵最妖娆的云亦不知飘向了哪里。翁史美觉得她曾努力营造的一个世界就要坍塌了。有一天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她几乎看上了一个人。他把双腿缠住,跪在地上乞讨,尘垢满面。翁史美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假残疾,又看出他年轻力壮。翁史美朝他面前用来装施舍者钱币的铁盒投了十元钱,这人就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翁史美说:“愿意去我那里干活么?”乞讨者做出可怜状说:“我一个残疾,能做什么活?”翁史美用脚将那个装钱的盒子一点点地挪开,说:“如果我现在拿着你的钱盒走了,我相信你会很快跑过来撵上我。”那人狡黠地笑了,说:“你也是干这个的?”翁史美说:“差不多吧。”“说得具体一点呢?”那人很老练地问。“宰猪。”翁史美从容不迫地说,“愿意到我那里去吗?”那人笑了,说:“我可不想干那种肮脏的活儿。宰猪的那股臭味谁受得了啊,再说那是个力气活。我在这里不用出力,还可以看街景。”“那你就在这里跪上一辈子吧!”翁史美踢翻了那个钱盒,扬长而去。她想零作坊是绝对不会要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的。

  由于屠夫的缺手,屠宰量较以往锐减,零作坊的生意陷入窘境。杨水原本还帮忙宰猪的,然而秋天一到,一直安分守己的他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每隔几天就进一次城,每次都是李公言把他带去的。他从不在当天回到零作坊,而是隔几天。他一回来,总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打着口哨,吸着高级香烟,还给其他人带上一些小礼物。他给王军买了一条领带,给王爷买了一个烟斗,给刘铁飞买了个水杯,给翁史美买了副太阳镜。大家就问他是不是发财了?杨水嘻嘻笑着说:“是发财了。”如果你再追问他发的是什么财,他就讳莫如深地说:“发的是鬼财呀!”人们就笑几声,权当他是胡说八道。李公言这一段跟杨水一样情绪高涨,他似乎已经把鲁大鹏的悲剧在他心中造成的阴影一扫而光了,无比地兴奋和自满。他特意张罗大家喝过两回酒,人们在酒桌旁有说有笑的,零作坊以往活跃的生活气氛似乎正像已经落潮的海水一样又逐渐地涨上来。

  翁史美每隔一两个月会跟哥哥通一次电话。她会询问儿子王社的一些情况。哥哥问她在城里靠什么生活,如果支撑不下去的话,就让她回家,说是在一个小地方好混日子。以哥哥现在的能力,给她在县城安排一个好工作易如反掌。可翁史美不想回去。她告诉哥哥,她在一家酒店上班,每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有一次哥哥在电话中听到了猪的嚎叫声,就问:“你们是什么酒店,还得自己宰猪啊?”翁史美笑了,说:“那是录音机放的曲子。”哥哥说:“我只知道音乐里有鸟叫的,没听说有猪叫的!”翁史美打趣哥哥说:“你不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去了!”最近,哥哥说王社惹了桩麻烦,他用弹弓把度假村新安的十几盏路灯全都给打碎了,乡政府让王四会赔三千块钱。王四会打电话求他说情,他找到乡长,这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哥哥说:“你们家王社,我看将来不是盏省油的灯!”翁史美说,将来她会把儿子送到国外去,不用王四会操心他的前途。哥哥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她:“就你挣那俩钱,能够自己吃就不错了。王社也不是块学习的料,我看将来跟他爹学砸铁还差不多!”

  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屠夫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宰猪,忽然有警车的尖叫声传来。李公言首先跑出作坊,他对着同样跑出来的翁史美说:“美姐,是杨水惹了祸了,我对不起你!”

  果然,警车停在了零作坊前。从车上跳下两个穿蓝警服的人,他们一高一矮,押着杨水走了下来。警车的车灯开着,翁史美看见了杨水那张惨白的脸。

  翁史美迎上前去,她故作镇静地问警察:“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矮个警察说:“把你的户口簿拿出来!”

  翁史美说:“我没有户口。”

  “‘城市暂住证’有没有?”高个警察梗了梗细长的脖子说。

  “也没有。”翁史美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我是一条鱼,游到了城市这条臭水河来,我才不让这条河把我永久留住呢!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名警察从车上下来了。他首先进了屠宰间,此时的屠夫正在给猪注水。他们见来了警察,都大惊失色,王军本能地做出逃跑的举动。他欲跳窗而走,警察呵斥道:“哪儿跑?哪儿跑?!”王军这才在窗前站住。刘铁飞没见过这世面,他吓得面如土色,钻到了屠宰台下。当警察把他拽出来的时候,他竟然哭了。他说:“我不想犯法,我是家里太穷,迫不得已啊!”与警察打过无数次交道的王军很快镇静下来,他明白他们来可能并不是为了非法屠宰的事,有可能是这里的人惹了其他的麻烦。

  警察跟着杨水来到了门房,打开了那个平素总是上着锁的木箱。翁史美看见里面有三个陶罐。杨水把它们一一捧出来,有气无力地说:“就剩这仨了。”

  “坟里还有没有没取出来的?”矮个警察问。

  “没有。”杨水说。

  翁史美打了一个寒战。她想杨水一定是在倒卖文物,把零作坊当做了藏文物的窝点。可是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古墓啊,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偷挖出来的?

  “你是这儿的主人吗?!”高个警察问翁史美。

  “是。”翁史美说。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警察指着杨水问。

  “没什么关系。”翁史美说:“是我这里的卡车司机把他带来的。他们是亲戚。”

  “司机呢?”警察追问。

  李公言苦着脸说:“是我。”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说。

  原来,杨水并不是李公言的什么亲戚。李公言是在乡下收猪时认识他的。杨水租了间民房,自称是来东北收大豆的。有一天,李公言看见一群村民围着这个瘦猴似的外乡人在打,就路见不平地前去拉架。原来,杨水掘了一座新坟,被这坟主的后代给抓个正着。他们恨不能把杨水给一家伙打死。据坟主的后代讲,他们与杨水非亲非故、无仇无怨,他凭什么要掘他们老子的坟?李公言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就把杨水拉到一家小酒馆。老谋深算的李公言开门见山地说:“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呀?能不能合伙发财呀?”杨水就说:“你能给我找一个在坟场旁边住的地方么?”李公言说:“那太简单了,我们零作坊旁边就有一片坟场。”

  杨水从陕西渭南来,他有一个绝活儿,那就是做仿古陶器。这陶器要是放在一堆出土文物中,能以假乱真。从这陶器上,你能看到斑斑驳驳的彩釉和裂纹,这种假文物深得外国人喜欢。他们不识货,肯出钱。杨水靠卖假文物在家乡盖起了两间房。他掌握了外国人鉴赏文物的习惯,那就是闻它身上有没有一股曾经深埋地下的尸骨味。为此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这些陶器放到墓穴当中,尤其是放置到那些新坟当中,这样,尸体腐烂的气味会点点滴滴地渗入到陶器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他要隔三差五地打开墓穴,将一些他特意放置到尸体上的泥土再一次次地涂到陶器上,使它的气息和形态更加与文物接近。几个月后,把这些陶器从坟里取出来,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杨水在陕西卖假文物时曾经被公安机关抓起过,所以他后来就打游击战,去一些相对边远的省份做他的生意。他每到一处,都与当地大旅行社的导游拉好关系,因为他要依赖他们才能把它们卖出去。导游会从中获得丰厚的回报。杨水做的最大一笔买卖,是两年前把一只陶罐卖给了一个丹麦人,那人对着陶罐赞叹不已,给了杨水三千美金。杨水说他造假的本领都能骗过文物鉴赏专家的法眼。他一般春天出来,带上精心炮制的一堆陶罐,找一座新坟,掘开后将其一件一件地送进去,到了秋天再把它们一一取出脱手。在零作坊,杨水已经卖掉了五个陶罐,除却他分给李公言的三千,给大天旅行社的导游四千元之外,他还净赚两万元。他本想把最后三只陶罐卖出后就离开零作坊,不料有位买了他陶罐的法国人发现自己花了冤枉钱,就通知了饭店的保安,保安报了警,警察通过提审导游找到了住在一家小旅馆地下室的杨水。

  警察在查封零作坊的同时,李公言已经把杨水所做的事对翁史美和盘托出。翁史美怎么也不会想到,其貌不扬的杨水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听起来非常戏剧化的造假文物交易。虽然油灯的光线黯淡,她还是看出了那三只未出手的陶罐的美。那是一种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美!它确实像极了博物馆里所陈列的那些出土文物。当警察要把这陶罐拿到警车上的时候,翁史美提出要闻一闻这陶罐身上的气味。矮个警察没有好气地说:“闻吧,一股死人的味儿!”翁史美俯下身,对着陶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立刻被那股湿润、陈腐、老旧的气味所征服了。她以前是看不上杨水的,现在却对他刮目相看。她甚至产生了一个联想,杨水是不是孟十一?在她眼里,能把泥土和色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人是不寻常的。她觉得杨水过的生活是冒险而艺术的,谁能有把造假文物放置到墓穴中复古这样离奇、大胆的设想?

  作为私屠滥宰场所的零作坊被取缔了。翁史美被罚了三万四千元,作坊的人也都陆续离开了。最早走的是王军,他说如今开网吧赚钱,他要和过去的狱友一同开一个。刘铁飞又回到蒙顺桥头的老地方,与那些等待雇主挑选的民工站在一起。李公言还想干他的老本行,他想买辆二手面包车,做日渐看好的小公共汽车运营的生意。王爷呢,他说什么也不肯回敬老院,他说要守着零作坊,不让宰猪了,他可以养鸡养牛。他劝翁史美从此后要做正当生意,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零作坊成了这一段新闻媒体竞相报道的热点。《城市晚报》在头版作了一篇题为《昔日艺术陶坊,今日私屠滥宰场所》的报道,文章渲染了零作坊的肮脏和血腥之气。零作坊在记者笔下被描述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晨报的记者侧重描写的是零作坊的人,称这里聚集着社会的渣滓,是一群乌合之众。翁史美把这些报纸都贴在廊柱上,这样廊柱上又有孟十一留下的花纹,又有杨生情的诗歌和鲁大鹏消息的报道,看上去异常热闹。

  秋风把绿色植物吹黄了脸,枯萎了。收获后的大地看上去千疮百孔、异常荒凉。零作坊只剩下了王爷和翁史美。王爷跟翁史美说,他有两次发现杨水夜晚时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他并不知道他这是往坟墓里送陶罐。不过秋天一到,他就闻到了门房里有一股尸臭味,他嘟囔过两次,李公言和杨水都说他年龄大了,嗅觉不灵敏了。王爷叹息着说,如果他那时提醒一下翁史美就好了。翁史美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太阳花谢了,在它枯黄的叶片上,有僵死的虫子和蝴蝶蜕下的羽翼。翁史美有时在起了风的旷野上走,回头望着孤零零的零作坊,她会有一种回到地龙乡的感觉。每天清晨,她走出户外,都能看见一层银白色的霜像张巨大的锡箔纸一样贴在大地上。她不知道这个冬天她该怎么熬下去。她不能就此罢手,她要挣钱,钱在她眼里就像大地上的霜一样亮堂。没有钱,在这次事故的处理中她也不会只赔了三万多元。她与屠夫们都众口一词地说他们屠宰生猪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同时,翁史美给神通广大的加油站的吴方送去一万元,让他帮忙把大事化小。所以尽管零作坊的注水生肉现象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包括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在内,至多不过受个小处分,没谁伤筋动骨的。以翁史美现在的积蓄,东山再起不成问题。她曾担心零作坊会被推土机给推掉,现在看来她太多虑了,它只不过是被查封了。如果一座房子也会说话的话,那么零作坊的嘴如今是被封条给封住了。但她想这房子总有一天还会叽叽喳喳说话的。

  翁史美托人打听了,说杨水已经被移送至陕西公安机关了。有人说他犯的是倒卖文物罪,还有的说他犯的是诈骗罪。翁史美觉得除非专家认定那些陶罐确实是文物,否则怎么可以以倒卖文物罪论处呢?至于诈骗罪,在她看来也是不成立的,因为物品成交时,买卖双方都无疑义,又何骗之有呢?她觉得零作坊栽在杨水手里是死得其所,因为杨水比她高明。他的陶罐不动声色躺在墓穴中悄悄增值时,她的屠夫只能挥汗如雨地屠宰生猪赚辛苦钱。坟墓在杨水那里成了可人的孕妇,能给他分娩出活泼的婴儿。她一直觉得杨水制作的陶罐还有剩在墓穴中的,所以她时常到坟场流连。那些土黄的坟一座连着一座,它们有高有矮。高坟多是新坟,而已经塌陷的则是老坟。翁史美留意那些新坟,看它们有没有被人挖掘过的痕迹,结果她总是失望。她还注意看那些竖着墓碑的坟,猜测这死者的名字是男是女。在她的想像中,杨水应该把陶罐放在女人的墓中。“张翠花、李雪梅、王爱菊”应该是女性的名字,可“郑爱秀、薛银光、胡光雪”这样的名字则让她很难判断性别了。

  自从看见了油灯下杨水制作的三只陶罐的那种无言之美后,翁史美就再也没看过孟十一留下的陶器碎片。她的床头也没有太阳花可看了。天气越来越寒冷,王爷开始生火炉了。翁史美想这个冬天她不能白白闲着,听说有一种珍珠鸡很好饲养,售价又高,她打算着到畜牧部门咨询一下,冬天时她可以和王爷养珍珠鸡。

  翁史美卖掉了卡车。她再进城时就得徒步走到加油站,由吴方帮助她搭上一辆进城的车。她想没车确实不方便,她应该买辆轻型轿车自己来开。

  翁史美穿一条雪青色的长裤,一件乳白色棒线毛衣,扎一条咖啡色长丝巾。这身装束本来就使人显得高,再加上她把长发绾起来了,看上去就高得飘飘忽忽的,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了。

  吴方见了翁史美,很殷勤地给她让座端茶。吴方说:“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见孟十一了,他现在可比在零作坊时风光多了。他在深圳有一个陶艺公司。我见他家里摆设得又讲究又不俗气,看来他新娶的老婆爱收拾家。”吴方用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说。

  翁史美知道孟十一是个离婚之人。至于他什么时候再婚的,她一无所知。她在电话中从来没有问过他的私生活。

  翁史美有些失落地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今年春天吧。”吴方说,“他原来还打来电话,说是旅行结婚时要回零作坊看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来。”吴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搞艺术的人和咱们不一样,今天一个主意,明天又一个主意。”

  “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翁史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可她感觉自己的心在发抖。

  “听说是个服装设计师。”吴方说,“对了,他上次还在电话里跟我打听你,问你是不是搞音乐的?我说你是宰猪的,他还不信。”

  一辆白色的富康车从郊外驶到加油站,吴方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进城的车,你搭它走吧。”

  吴方走出屋去给车加油。翁史美则在回忆春天的日子,当孟十一结婚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毫无疑问,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廊柱上的花纹,每晚都要抚摩一下那些破碎的陶片。她和孟十一在春天时还通过几次电话,她感觉他对她是情深意切的。难道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把温存的声音送给两个女人?如果是真的话,哪一种温存又是真正的温存呢?

  翁史美走出小屋,她听见吴方正在跟车主央求:“就让她搭你的车吧,我不收你的油票了。她进了城就下车。”

  显然车主不大乐意有人搭他的车。

  翁史美走过去,看着那辆车。从车窗里探出来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是纪行舟!他显然也认出了翁史美,他的脸白了。

  翁史美对吴方说:“算了,我搭下一辆车吧。”

  “我进了城后主要还要送家人去上班,怕是不太方便。”纪行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抽出一张油票,把它递给吴方,说:“真是对不起了!”

  翁史美看见纪行舟的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皮肤白皙,脖颈很长,气质不错。她倒是很善解人意地对纪行舟说:“反正后座空着,让她上来吧。”

  “不必了。”翁史美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谢谢。”纪行舟急切地摇车窗,想尽快离开加油站。当那车窗被摇到只剩下拇指般宽的一道缝隙的时候,翁史美忽然把一根手指插了进去,她对纪行舟说:“喜欢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么?”

  纪行舟老练地反问:“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翁史美冲纪行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手指抽回,放到嘴里吮着那根手指。纪行舟猛地一踩油门,飞快地离开了加油站。

  吴方拍了拍手对翁史美说:“这肯定是一对野鸳鸯周末去乡下鬼混了,今天周一赶回来上班,当然就不方便让人搭车了。”

  翁史美“哦”了一声。

  吴方又说:“那个女的我看着挺眼熟的,好像是市电视台《家庭漫谈》的女主持梁丽丽。”

  翁史美知道,纪行舟的老婆是一家移动通讯公司的副经理,她在他的钱夹中看到过那女人的照片:很瘦,戴副眼镜,有几分冷漠。她显然不是纪行舟车上载着的女人。看来他的事业如日中天,连车都开上了。他带这女人出去,也许是跟老婆撒谎,说他到外地办案去了。但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他已离了婚,娶了这位容颜俏丽的女人。他们毕竟已经有几年未联系了。翁史美在零作坊看不到电视,对吴方所说的女主持一无所知。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说那话?”吴方问翁史美。

  “什么话?”翁史美明知故问。

  “能看得见河流的房间?”吴方说。

  “哦。”翁史美笑了,“我看他紧张,就说句怪话逗他玩。”

  翁史美从城里考察完珍珠鸡回到零作坊的那个夜晚,她喝得酩酊大醉。王爷见她失魂落魄、泪水涟涟,就说:“钱这东西有多就多花,有少就少花。”他不明白能让翁史美难过和感慨的只能是情感,而不是钱。王爷催促她早睡,并且帮她把一盏马灯送到她的小屋,放到以往摆太阳花的那个地方。而那马灯,以往是挂在廊柱上的。

  王爷说:“你睡你的,这灯要是熬干了油,它自己就会灭的,你不用管它。”王爷之所以放一盏灯,是觉得小孩子一哭,往往是由于惧怕黑暗,而一旦有了亮儿,他们就不哭了。在王爷眼里,翁史美就是个小孩子。

  翁史美睡了。当她睡到夜半时,忽然被一阵熟悉的音乐铃声给扰醒了。她望见那盏马灯还在燃烧着,满屋洋溢着柔软的光辉。她恹恹无力地打开了手机。

  “喂———”翁史美声音沙哑地问,“哪位?”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是孟十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充满关怀和柔情,听了令人心碎。

  “我多喝了几杯。”翁史美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她已经跟自己坚定地说过,不要再和孟十一交往了,不要再被他声音的柔情所迷惑了,可是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还是那么的欣喜和激动!

  “你是不是在创作一出悲剧,感情陷在其中难以自拔?”孟十一轻声地问。

  “不,我早已跟你说了,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在你的零作坊领着几名屠夫宰猪,现在不让宰猪了,我就想着饲养珍珠鸡!你知道吗,珍珠鸡的颜色和天鹅一样,雪白雪白的!”

  “你又在开玩笑了。”孟十一说,“一个靠宰猪为生的女人,怎么会喜欢我刻在廊柱上的花纹,怎么会喜欢那些破碎的陶片呢?”翁史美觉得这话很耳熟,因为纪行舟曾经这样对她说:“你太不像个乡下女人了,我在地龙乡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个去那儿旅游的画家呢!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还一身的浪漫气息?”翁史美把这两段话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发现了悲剧的源头,觉得无比的委屈,她大哭了起来。

  孟十一说:“我给你放一段音乐,你就不会哭了。”

  很快,翁史美听到了一段如泣如诉的优美旋律。她对音乐一无所知,不知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不过她想这是她和孟十一最后一次通话了,所以她满含热泪地把它听完。她为一种最亲切的声音的消失而感到悲凉。

  “好些了么?”乐曲刚一结束,孟十一的声音就袅袅地飘了过来。他的声音就像这乐曲的延续一样,听上去美妙动人。

  “我不会哭了。”翁史美轻声地说。

  “你知道,我多想看看你的容颜,我无数次地在梦中幻想你。”孟十一伤感地说。

  “谢谢———”翁史美哽咽地说,“亲爱的,太晚了,让我们说再见吧。”翁史美说完,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孟十一“亲爱的”,尽管以往她在心中曾经说过了千万遍。她把手机关上,放到枕头底下,感觉就像枕着一个梦在睡觉似的。马灯依然颤颤地燃烧着,看上去就像开在黑夜的一朵花。

  第二天早晨翁史美刚刚起床,王爷就捧着一个包裹进来了。他说他开门时发现了它,不知是谁送来的。那包裹是用天蓝色的布缝制的,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零作坊不通邮,显然这包裹是由知道这地方的熟人悄悄送来的。

  翁史美打开包裹,她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装着形形色色的种子!每一种都分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总共有二十种之多!包裹里还有三本有关花卉种植的书。一看到书,翁史美才明白那些种子全都是花籽儿!在花籽儿的每一个袋上,都有圆珠笔留下的字迹,标明着花籽儿的名称。这字翁史美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杨生情的!她想他一定是听说了零作坊的事,他想让翁史美把屠宰场改造成一个花房。翁史美觉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同她以往接到孟十一的电话时的感觉一样。她想杨生情也许会给自己留下一张字条的,她就仔细翻查书的每一页,又把所有的花籽儿逐一清点一遍,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她想像的信或者诗,有的只是那些繁杂多样的花籽儿———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团暴雨前聚集在一起的蚂蚁。(完)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清水洗尘》《雾月牛栏》《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以及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文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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