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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掉下来(四)

http://www.sina.com.cn 2003/09/09 15:30   北京文学

  作者:刘连枢

  “金砖?我看也是黄土烧的,哪有啥金子?”

  “咳,这您就不懂了。”随着一句句“咳”声,郑考古掉开了书袋儿,“这砖里面,含有一定比例的金属,刚烧出来时,光滑如镜,坚硬似铁,所以叫它金砖。过去专门用来铺
设金銮殿地面儿,只有皇家才能享用得起。作为收藏家不敢说为此梦寐以求,但如果能藏有一块完整的金砖,也还是以此为荣的。”

  王一斗这才觉得这块砖头有些眼熟,细一看,这不是他凿碎的那块盖着井口的大方砖吗?不禁脱口而出:“这东西值钱?”

  “咳,要说值钱嘛,比起官窑瓷器名人字画紫檀家具来,也不算值钱。”郑考古的话越来越有些卖弄,“不过呢,物以稀为贵。如今一块完好无损的金砖,如果作为藏品拍卖,起价至少也得两万元吧。”

  王一斗心里忽悠一下子,有了一些后悔。当初要是知道这叫金砖,要是知道这金砖值这么多钱,要是撬的时候手脚稍微轻一点儿,这金砖就不会给凿碎了。虽说这与井里的金银珠宝比起来,九牛一毛,可那也是钱呀,两万元就这么白白糟践了。

  郑考古用脚在地上扒拉着,又一块砖头露出来,拣起来看了,见砖头侧面有一长条的戳记,刻有“大清雍正年制”和“甲一大”的字样。叹息声就愈加不止:“咳,真是可惜啊!雍正年间的官窑瓷器不多,烧制的金砖更是少见。如果一点儿不损坏,这块金砖的价值起码在五万元以上。”

  听郑考古这么一说,王一斗不禁暗暗叫道: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郑考古看看眼前的大槐树,再看看脚下站的位置,问了一句足以让王一斗心惊胆战的话:“王大哥,这块地方,我看着怎么像是你们家的南屋呀?”

  王一斗装傻充愣地说:“是吗?我倒是没在意。”

  瞄准大槐树,迈开标准步,郑考古丈量着此地与大槐树的距离。其实,王一斗已在暗地里丈量好了,大槐树距井口,整整二十步远。

  郑考古丈量完,从衣兜里掏出笔记本,记下来。

  坏了,这干考古的眼睛就是毒,难道他察觉出什么?

  “王大哥,您在这个院子住多少年了?”

  “有四十多年了吧。”

  “这个院子过去的主人,是干嘛的您知道吗?”

  “这你可难住我了,还真说不清楚。”

  王一斗心说,要是告诉你这个院落是太监的暗宅,不就等于把慈禧太后在井里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事告诉你了嘛。

  这时,夏五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郑考古迎上前:“夏五爷,您是老住户了,知道过去这个院子的主人是干嘛的吗?”

  夏五爷似乎没有听明白:“你说啥?”

  郑考古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王一斗的心一下子悬起来。

  夏五爷摇摇头说:“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说完,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径自向马路对面高台阶的小酒馆走去。

  这个神经!郑考古的话题又扯到金砖上:“王大哥,你看,这砖头是新茬儿,肯定是不久前才弄碎的。”

  王一斗把这归罪于拆迁办刘主任身上:“拆迁办那个姓刘的,指挥推土机轰隆隆地一推,再结实的东西也得给毁了呀。”

  郑考古说:“这金砖,即便是达官贵人的府邸也很难搞到,一般的财主家更不会有。所以,这个院子的主人肯定有来头儿。”

  王一斗敷衍着:“有啥来头儿也白搭,如今拆成一片平地了。”

  正说着,“有来头儿”的人来了。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民工,扯着皮尺,拎着袋子,在即将开槽的地基上撒着白灰线。

  坏醋了!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正好划在白线以内!

  王一斗一下子后悔起来,后悔为啥一直到临近搬家才解开那个做了几十年的梦,后悔自己为啥不早点儿发现藏在他家南屋地下的这眼井,而且在挖井的过程中又遇到那么多的猫闹春人闹骚烧保险墙倒塌还有秃尾巴黑蛇吐芯子等等邪事怪事捣蛋的事。要不然,三万元搬家补助款照拿不误,价值五万元的金砖也会完璧归“王”。可如今,真要闹个鸡飞蛋打不成?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后悔没有用,着急也没有用,眼前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让这楼房的地基往北移,甭多了,移五六米就可以避开井位。只要没有人发现井,就有机会再进行挖掘。可是,城市开发,地皮昂贵,寸土寸金,寸土必争。那黑心的开发商韩老板,又怎肯听一个小小老百姓的调遣?

  一向精明的人儿啊,此时此刻真的没有了主意。王一斗一着急,头又疼起来。他从衣兜儿里掏出清凉油,用食指抿出一块,涂抹在太阳穴两侧,肉皮杀得又酥又麻,脑仁儿也不觉清醒。

  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王一斗看见吴非在站牌子旁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果然,一个红裙子飘过来。这丫头不是在和大漏勺打连连吗,咋又傍上记者了?

  快下班的时候,吴非接到一个女性电话。

  “请问你是吴非吗?”

  “我是吴非啦。你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记得了?给你五秒钟,再好好想想。如果还想不起来,我可把电话挂了。”

  话筒里甜甜的声音让吴非心动,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枝子,还记得吗?”

  “噢,记得,当然记得啦。”吴非首先想起来的是那一双细嫩柔软十分性感的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如果吃饭不算是事儿的话,那我就没事儿了。”

  不等吴非反映过来,话筒里传来“嘟嘟”的盲音。吴非遗憾得一个劲儿地搓手。好在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吃饭是不是事儿呀?”

  “当然是事,而且是头等大事啦。”

  于是,就有了吴非在车站等候枝子的这一幕。

  接下来的一幕,让两位初识不久却一见如故的年轻人,都不免有些难堪。走进一家粤菜馆,刚刚点完几个菜,枝子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就响了,是那种奶声奶气的提示:“喂,有人来电话了。”枝子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来电号码,马上按了“拒绝接收”的键。没过一分钟,“喂,有人来电话了”的提示又响起来。吴非看出了枝子挂在眉宇间的一丝不安,说如果是男朋友打来的就接吧。对这句话,枝子很是感动。瞧人家文化人,多么的大度,不像大漏勺,醋坛子似的。枝子关掉手机,随口说:“八百年前就跟他吹灯拔蜡了,还整天死皮赖脸缠着,真叫人烦!”

  炒菜端了上来,红酒倒进杯子,两个人的眼神随着两个酒杯碰到一起。偏偏这时,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不识相地震动起来,连蹦带跳,就地打转儿,活像一个电动玩具。吴非一把抓起调到震动档上的手机,看看显示屏,按了“拒绝接收”键。枝子学着刚才吴非的话,说如果是女朋友打来的就接吧。

  吴非立即解释说:“不不不,我还没有女朋友。”

  “那为什么你不敢接电话?”

  “不是不敢啦,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啦,我是担心破坏此时的气氛啦。”吴非一口一个“啦”,惹得枝子咯咯笑。“你不要笑我啦,我们广东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啦。”枝子更是大笑不止,见引来众多食客眼球,一吐舌头,赶忙捂起嘴巴。这让吴非想入非非,多么爽快多么可爱多么顽皮的姑娘啊!

  两个酒杯再次碰到一起,两双眼睛再次聚焦对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再次不识相地震动起来。

  “如果是你女朋友从广东打来的,你就接吧,我不在乎。你也可以说,你正在与一位叫枝子的北京姑娘共进晚餐。”枝子忍住笑,又强调说,“用不用我暂时回避一下?”

  吴非赌气接通了电话:“喂,哪一位?”

  “你是吴记者吗?”听声音,是一位男性。

  “我是吴非。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吴非忙里偷闲看了枝子一眼,意思是说,怎么样,不是什么女朋友吧?

  “我打电话到你们报社,想向你反映一个问题,你们同事把你手机号码告诉了我。”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啦,等明天你来报社找我,或者你留下地址,我去找你,你看这样可不可以呀?”

  “那就算了吧,我去找另外一家报社的记者反映问题。”

  “请不要挂电话,你把反映的问题,简单说一说好吗?”

  “有一棵老槐树,长有几百年了,施工单位要砍掉一个大主杈子,我们老百姓坚决不答应,想找你这个记者给伸张正义。”

  吴非听到这里,立刻来了情绪。保护古树名木,维护古都风貌,是当前热门报道话题,送上门来的报道线索,岂能轻易放弃?说不定会取得比报道拆迁钉子户还要好的评价,或许到年底还能评上奖呢!吴非立刻客气起来:“您说的这棵大槐树在哪里?”

  “就在你曾经报道拆迁钉子户的地方。”

  枝子睁大眼睛,她显然也听到了手机里的话。

  吴非掏出笔和本:“请把你的名字和电话留下来可以吗?”

  电话却挂断了,传来“嘟嘟”的盲音。

  第二天上午,吴非来到现场。果然看见老槐树的一个大主杈子从空中伸到了地基的白线以内。不用说,一旦开始施工,老槐树必将受到严重伤害。吴非四下巡视,想找个人打听情况,看见王一斗下了公共汽车,朝这边走来,心里忍不住一阵好笑。那天他把戴着特大号痰盂钢盔的钉子户照片和文字稿,拿给部主任审定时,一贯板着面孔的部主任,竟然发出一阵爆笑;同事们看了,笑得更是前仰后合,说是超级黄色幽默照。既然属于黄色幽默,还是超级,自然不便公开发表。结果可想而知,报道钉子户的文字见于报端,而且位置很突出,标题字号也很大;而那张戴着特大号痰盂钢盔的照片,至今还躺在吴非办公桌的抽屉里。

  吴非上前和王一斗热情地打招呼。王一斗不咸不淡应着,心说房子拆完了,枝子姑娘也不在,这小老广儿又跑到这儿闹啥骚儿来了?

  吴非看出王一斗脸上的不悦,掏出香烟递上去,并亲自给点燃。

  “您老原来在这个地方住了四十多年吧?”

  “你在报纸上不都写了吗,还问我干啥?”

  “我是想问,当初您搬来时,这棵槐树有多粗多高呀?”

  “自打我一搬来就有这么粗这么高。哎,你问这个干啥?”

  吴非说了昨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反映施工单位要砍掉这棵槐树一个主枝杈的事情,只是把和枝子在一起的情节省略了。

  王一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想把这也写成稿子登报?”

  “是呀,作为一名正直的记者,不能眼睁睁看着古树名木被毁坏,这也是包括您在内的任何一位公民所不能容忍的。”

  王一斗茅塞顿开:“对,你说得对极了!古树名木绝对不许随意毁坏。这棵树编了号,就钉在树干上,是活古董啊,跟人有身份证似的,存进电脑了。”

  有了以保护古树名木这个大挡箭牌当幌子,开发商韩老板就是再有后台,也得乖乖儿地把地基往北移。只要发现不了那眼井,八大马车金银珠宝早晚是我王一斗的。天意,真是天意啊!

  王一斗指着地上的白线和空中的槐树枝杈,趁热打铁说:“吴记者你看,真要这么一挖,这根大主杈子就得砍掉。就像好好儿的一个人,活生生地给卸掉一只胳臂,这怎么行呢?砍树如砍人。我们老百姓坚决不答应,你这个记者一定要伸张正义。”

  这番话听着怎这么耳熟呀?

  吴非试探地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您给我打的电话呀?”

  电话?我打的?“啊,是呀,是我打的。我寻思,这事找你吴大记者,肯定管用。”

  正说着,来了一辆小卧车,车门一开,下来两个人,对着地基白线和槐树枝杈比比划划。吴非上前询问,得知是区政府值班热线的工作人员,接到举报电话,有人要破坏古树名木,前来调查核实。吴非自报家门后,又介绍王一斗,说这位就是打举报电话的人。结果,王一斗的手被来人攥着一个劲儿地抖,称赞说这是一位市民的义举。

  第二天的报纸上,吴非以《一位市民的义举》为题作了报道。读者反响非常强烈,园林部门也勇敢地站出来说话,撤消了因收受韩老板贿赂作出错误批示的一个科长的职务。

  强大的舆论和园林部门的干预,韩老板只好把地基白线北移五米。这就是说,那眼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暂时保住了。

  没过几天,开始破槽。王一斗依然每天蹲守在工地的附近。这天早晨,他刚走下公共汽车,就看见有一位学徒工大叫一声掉下挖掘机。赶过去听学徒工一说原因,王一斗心里不禁“怦怦”乱跳。原来,这位学徒工早晨上班以后,见发动机上有一团黑棉丝,就随手拿起来擦机器。不承想,那一团黑棉丝不仅冰凉,而且会动!吓得两腿一软掉了下来。鲁智深般壮实的师傅,拿着大扳子,上了挖掘机。发动机上放着一团黑棉丝,哪里有什么黑蛇呀!责怪徒弟一准儿走了眼。

  对此,王一斗深信不疑:那条曾吓得他屁滚尿流魂飞胆丧的秃尾巴黑蛇,又出现了!

  七七事变,日本人占了北平,中国人当亡国奴了。当了亡国奴就得学人家日本话,不学就八格牙路死拉死拉的有。可偏有不信邪的,不信邪的还是个姑娘,叫柳叶儿,柳叶儿姑娘上学的日语课本三天两头丢。其实不是丢,她把日语课本给了她家门房夏侯爷的儿子夏五,夏五用来擦了屁股。这天,夏五拉着洋车送柳叶儿上学,柳叶儿又给了夏五一册日语课本。夏五说不敢再用它擦屁股了。柳叶儿问为什么?夏五吭哧了半天才说,放屁声都变成八格牙路的音儿了,再擦还不死拉死拉的有?柳叶儿笑得前仰后合,把洋车差点儿掀翻了。晚上,八格牙路和死拉死拉的声音就在柳叶儿家响起来。不是放屁,是说话,是从一个日本工兵小队长嘴里发出的。日本工兵拿着探雷器,从院子这头探到院子那头,又从那个屋子探到这个屋子。突然,探雷器报警了,耗子似的叫起来。挖开墙根的花坛一看,地下埋着的是一个铁锨头,还是半拉的。气得工兵小队长挥舞着战刀,八格牙路死拉死拉的乱叫。柳叶儿姑娘也顾不上害怕了,爆发一阵大笑。这是因为她想起了夏五说的话,用日语课本擦屁股,放屁声都变成八格牙路的音儿了。

  七

  这次秃尾巴黑蛇的出现,没能阻挡住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被发现。

  楼房的地基挖到挖掘机大臂够不到了,必须要修一条坡道,挖掘机开到基槽下面,大卡车再沿着坡道把土方运上来。就在修坡道时,挖掘机的大铲往上一提,被渣土掩埋的那眼井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郑考古巡视到这里,发现了这眼周围夯着三合土、四壁砌着厚片瓦的井,命令立刻停工。鲁智深般的师傅哪肯听一个陌生人的瞎指挥,操作着挖掘机照干。没几下子,就挖出了几块厚厚的柏木板,露出用青砖白灰衬砌井壁的大口井。

  郑考古急了,站到井边,用身体挡住挖掘机大臂,警告说:“我是文物所执法大队的,你要是再敢蛮干,一切后果由你负法律责任!”

  鲁智深般的师傅不得不将挖掘机停下来。施工单位就怕在施工过程中遇到文物,耽误工期不说,还要担负挖掘费用。

  王一斗从家里来到工地,见围了好多人,心里一阵紧张,扒开人群,一眼就看见了那眼井,井边横七八竖地躺着几块柏木板,其中一块有个大洞,那是他们父子俩头朝下脚朝上费尽千辛万苦凿穿的啊。

  一切计划都要泡汤了!一切梦想都要落空了!

  让王一斗有一丝安慰的是,渣土掉进大口井里,掩埋住了卧井的两扇石门。而接下来郑考古向施工单位宣布停工待查的决定,又让王一斗产生新的幻想,不等你郑考古查清楚,我就把金银珠宝挖走了!

  入夜,王一斗和满囤父子俩开始了孤注一掷的行动。工地停止施工,四周空无一人,挖掘机就摆放在井边,正好挡住大街上人们的视线。老天爷这回也总算帮忙,天气阴沉沉的,一点儿月光也没有。临近的两盏路灯,一盏灯泡坏了根本不亮聋子耳朵,一盏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像是鬼火。掉进井里的渣土也很松软。不一会儿,父子俩就挖到了卧井的石门。其中一扇石门已经倾斜,只要再凿上几凿,石门便会打开。一经打开石门,剩下的事就是往麻袋里装金银珠宝了。

  忽然,警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

  做贼心虚,王一斗急忙扯着绳子把满囤从井里拉上来。

  多亏把满囤从井里拉上来,不然就露馅儿了。警车停在附近,闪烁耀眼的警灯,足以让王一斗父子俩肝儿颤。

  满囤哆哆嗦嗦地说:“要是警察问起来,咱可咋说呀?”

  王一斗尽管心里打鼓,嘴上鼓励儿子:“别怕,你就装哑巴,一切由我来对付。”说着,把工具和绳子扔到挖掘机底下藏起来。

  几束强烈的手电光,对准了躲在挖掘机后面的王一斗父子俩。

  “我们是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

  王一斗只在电影里和电视上见过的场面,想不到在自己和儿子身上重演了。“哎别价呀,我们是好人!”

  “不许说话,双手抱头!”手枪“吧嗒”一声打开了保险。

  王一斗只好乖乖儿地举起双手。再一看满囤,双手抱着脑袋,浑身哆嗦筛糠。

  两个警察端着手枪走过来,手电筒在二人脸上身上乱晃:“你们俩躲在这儿干什么?”

  王一斗鼓着肚子说气壮的话:“什么叫躲在这儿呀?我们没偷又没抢。”

  一位警察说:“没偷没抢就不兴干别的坏事了?”

  王一斗嘴茬子一点不软:“你凭啥说我们干坏事?”

  “呵,臭嘴还挺硬。”

  “你才臭嘴呢!”

  另一位警察说:“甭跟他们贫,带回去再说。”

  “走就走,有啥了不起的。”王一斗正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父子俩被带上警车,押送到派出所。

  通过审讯,警察基本排除了王一斗父子俩犯罪的嫌疑,王一斗也闹清了抓他们的原因,敢情是有人给110报警,说看见工地附近有两个流氓,劫持一个妇女,欲加施暴轮奸。是谁这么缺德呢?蒙冤在派出所蹲了一宿不说,耽误了多少挖宝的宝贵时间啊!

  父子俩出了派出所,天已经亮了。他们没有回家,直接奔回工地,把昨天夜里挖的渣土又填上,将石门重新掩埋起来。

  然而,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更加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绳子一头在王一斗手里攥着,一头在满囤腰上拴着,父子俩商量好,上边若有啥动静,下边若有啥情况,二人就以摇动绳子为暗号,或王一斗下去,或满囤上来。满囤徐徐地下到井里。王一斗在井边上望风。忽然,王一斗看见郑考古骑着自行车来到工地。这么晚了,他来这儿干啥?王一斗绕过挖掘机,没事儿人似的迎上去。

  “郑考古,还不下班回家呀?”

  “咳,是一斗大哥呀,我正到处找你呢。”

  王一斗用身体挡住郑考古的去路:“找我有啥事呀?”

  “有事要向你请教。”郑考古越过王一斗的肩头,向井的方向看了一眼。井的周围一切正常,平安无事。

  这一眼,令王一斗心惊肉跳,他拉起郑考古的手:“走,有啥事咱们到对面小酒馆,点俩凉菜,要瓶啤酒,边喝边说。”

  “也好,跑了一整天了,渴得嗓子冒烟。不过,事先说好了,得由我请客。”

  “咱哥儿俩谁跟谁呀,你请就你请。我喝兄弟几杯酒,心里不会不落忍。”王一斗心说,甭管谁请谁,只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就行。

  进了高台阶上的小酒馆,二人落座,点了酒菜。

  郑考古进入正题,一脸严肃:“一斗大哥,我问你个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您可都得实话实说,这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大事。”

  “到底啥事呀,说得这么邪乎。”王一斗点烟的手微微发颤,“你放心,我知道的就竹筒倒豆子,不知道的也不会胡说。”

  “好,那我也就竹筒倒豆子直说了。”郑考古给王一斗的玻璃杯里满上啤酒,“当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慈禧太后把宫里的金银珠宝装了八大马车,坚壁在一位太监暗宅的井里,后来由于战乱不断,一直没有取出来,这事儿您早就听说过吧?”

  “这一片儿的老街坊,都知道。”王一斗以攻为守,“咋着,你郑考古又闻到啥了?”

  郑考古说:“我核查了考古档案,翻阅了民国报纸,综合了各种信息,初步认定,你们家住的老宅子,过去很可能就是太监的暗宅,昨天挖出来的那口砖井,很可能就是藏着金银珠宝的井。”

  王一斗心里一惊,嘴上打岔:“怎么可能呢?我在那院儿住了四十多年,为啥没听到一点儿风声?”

  “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就对了。不然的话,还能保留到今天?”郑考古暗示说,“据我勘察,那眼井的位置,就在你们家南屋地下。您住了四十多年,没有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王一斗有意重复着郑考古的话,也是他的心里话:“要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还能让它保留到今天?”

  郑考古进一步探问:“挖掘机挖出的柏木板上,凿有一个大洞,看样子还是新茬儿,您离井那么近,就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

  王一斗脑门儿上冒出细小的汗珠:“你的意思是说,那柏木板上的洞是我凿的?”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向您了解情况,您别多心。”郑考古为王一斗的杯子里满上啤酒,倒猛了,啤酒沫子溢出来。

  王一斗见好就收:“我说你也不会胡乱猜疑人嘛。”心说,你丫别跟我兜圈子了,还有啥屁赶快放,我儿子满囤还在井里呢!

  郑考古有意无意地说:“新近呢,文物局制定了政策,对发现文物并向文物部门及时提供线索的人和单位,根据发掘出来的文物价值,给予适当奖励,最高可奖励百分之二十五。”

  王一斗心里一动,八大马车百分之二十五,就是两马车。要是得到两大马车的金银珠宝,那也真是阔大发了。可又有谁保证到时候不抹桌子?再说,现在井口已经挖出来了,即便向文物部门报告,人家也不会认账。只有赶快把井里宝贝掏出来,不管多少那才算是自己的。

  “来,一斗大哥,我再敬你一杯。”

  两个杯子碰到一起。两个人心思各异。两个人一饮而尽。

  防蚊蝇的塑料条门帘一挑,夏五爷走进来。

  “哟,夏五爷呀,您请坐,今儿个我请客。”郑考古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心想,真巧了,要想找的人都在这儿碰见了。

  “你们喝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王一斗借机脱了身。

  郑考古向夏五爷询问那所宅院主人的身份,夏五爷摇头说不知道。郑考古又问听没听说过井里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事,夏五爷还是摇头说不知道。郑考古干脆捅破窗户纸:“我已经调查过了,您父亲过去是这家的门房,您父亲故去后,您就接了班,还是门房。都两辈儿人了,这院子主人和院子里这口井的情况,您就真的一点儿不清楚?”

  “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夏五爷站起身,悻悻而去。

  郑考古的调查卡壳了。昨天,挖出了那眼井,凭郑考古的学识,判断这口井的年代,可以说轻而易举,从用砖和用灰以及造型来看,早不过道光,晚不过光绪。如果仅仅从井本身来说,几乎没有研究和勘探的价值。可是,偏偏老天爷长眼,非要让快到退休也还没有什么成就的郑考古,成名一下子,威风一下子,英雄一下子。

  在翻阅一九五○年登记的考古历史档案时,简单的几行字迹把郑考古的眼球吸引住了:“据家住天津南市清和大街一位姓哈的妇人反映,清末闹洋毛子时,她姥姥在北京给一个太监家里当老妈子,亲眼看见有人把皇宫里成箱的宝贝藏匿在东厢房的一口砖井里。太监暗宅的具体地址不详,大约在鼓楼附近,宅院门口长有一棵槐树。”此外,还有一段批注:“通过初步调查,不足为信。二十年代中叶,北京晨报对此作过报道,轰动一时,但没有结果。”

  砖井,东厢房,鼓楼附近,门口有棵大槐树……这不就是嫂子家住的那个院子吗!顺藤摸瓜,到北京图书馆一查,二十年代北京晨报上,果然刊登着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前夕,慈禧太后把宫内八大马车金银珠宝藏匿在太监暗宅的连续报道,并推断太监暗宅的地点在距皇宫大约三里地的鼓楼附近。

  啊!啊啊!幸亏郑考古的心脏没有问题,不然很难说能否承受得住石破天惊般的重大发现所带来的惊喜。说来,这位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的高才生,早该功成名就。但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一九六八年,郑考古忽然接到加密的紧急通知,叫他陪同郭沫若郭老到河北满城,参加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和窦绾夫妇墓的发掘,后来出土了金缕玉衣和长信灯等四千多件珍贵文物。临行前,查出患有肺结核。他向领导表示决心,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可领导说,革命精神十分可嘉,参加发掘坚决不许。万一把肺结核传染给了郭沫若郭老怎么办?那可是国宝啊!得,歇菜!成名成家的机遇与他失之交臂,也没能亲耳聆听郭沫若郭老那句“刘胜我终于找到你了”的著名感叹。不然,到现在还几乎一事无成,还是个副研究员?人们也许早就叫他“郑高古郑老”了。而那个机遇让他大学时总是抄他作业的同学捡了去。现在,那位同学著作等身,国内国外赫赫有名,被评为第一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

  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被发现,把郑考古的神经发条一下子绷紧了。要知道,这将是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乃至世界上最重大的考古发掘!与其比起来,秦兵马俑的发掘算得了什么?满城西汉墓的发掘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可以专门修建一个博物馆,展示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体现中华民族灿烂文化,那将是何等壮观何等辉煌啊!郑考古将亲自出任博物馆馆长,向如织的参观者讲述太监暗宅古井的发现过程,讲解每一件文物的文化价值和实际价值,那将是多么悠悠然陶陶然啊!即便百年后,有人提起来,当年是谁主持了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发掘?他郑高古啊!噢,不,应该说是“郑高古郑老”啊!

  王一斗摆脱郑考古,走出小酒馆,来到挖掘机遮挡的井边。儿子满囤还在井下,他一定着急了。王一斗四周望望,昏黄的夜色下,除了一条野狗在嗅着什么,不见有任何喘气的活物。王一斗伏下身来,扯动几下绳子,脑袋探向井口,压低嗓音叫着:“满囤,我回来了。咋样,有啥事吗?”

  不见回答。

  王一斗提高了嗓音:“满囤,是我,说话呀!”

  依然没有回答。

  莫非已经打开石门,潜进卧井里去了?别是有什么毒气,熏倒在里面了。想到这,王一斗忽地冒出一身冷汗,趴在井边,急切喊着:“满囤!满囤你回我话呀!”

  还是听不到回答。

  王一斗也顾不得许多了,带着哭腔喊叫起来:“满囤哎!你可不能有啥好歹哟!”

  忽然,一只手拍在王一斗的肩膀上。

  “爸,我在这儿呢。”

  “哎哟哟,你吓死我喽!”

  “您瞎喊啥呀?也不怕别人听见?”

  “我还以为你被井里的毒气熏着了呢。”王一斗稳定住情绪,“你、你咋出来了?”

  “不是您摇动绳子叫我上来的吗?”

  “摇动绳子?没有哇!我跟郑考古喝酒去了。”

  “这就不对了。”满囤觉得好生奇怪,“我刚下到井里不一会儿,绳子就摇动起来。我以为有情况,您叫我赶紧上去呢。我爬上来一看,还纳闷儿呢,咋不见您的影子。再一看,绳子拴在挖掘机履带上。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就到旁边躲了起来。”

  怪了,真是闹鬼了!是谁摇动的绳子?是谁把绳子拴在挖掘机履带上?难道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井里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秘密吗?

  北平和平解放的锣鼓声刚敲过去,当了一辈子门房的夏侯爷就断气了。断了气,眼睛不闭,小灯笼似的睁着。夏五说,爸,您放心吧,您托给我的事,我一定照办。夏侯爷的眼睫毛动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闭。夏五扑通跪下来,脑门子磕地砰砰的,爸您放心去吧,往后我要是有一点儿对不住良心的地方,叫天打五雷轰。话音未落,天上炸开一个大雷,铜钱大的雨点子砸在房瓦上,噼噼啪啪响。夏侯爷的眼睛吧嗒一下合上了。穿衣入殓,发送完毕。夏五前脚回家,一男一女后脚就跟进屋来,臂上戴着黑布孝,胸前佩着白纸花。见了夏五鞠躬致意,连连说节哀。特别是那女的,年纪轻轻,一身戎装,黑发齐肩,泪眼汪汪,就跟死的是她亲爹似的。闹得夏五心里直犯算,没听说有这门子亲戚呀。来人自报家门,说是政府的工作人员,问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不要客气,现在跟过去不同了,过去劳动人民是奴隶,现在劳动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政府工作人员都是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小话儿说得贴心润肺,高帽儿戴得严丝合缝,感动得夏五眼泪都流了出来。寒暄过后,来人切入正题,说天津有一位姓哈的妇人向政府反映,闹八国联军时,她姥姥在京城当老妈子,亲眼看见有人把皇宫里的金银珠宝,运到太监暗宅藏了起来。但不知道这太监暗宅的具体地址,大概就在鼓楼附近,问夏五是否知道这回事,要是知道就应该以国家主人的身份报告给政府。夏五心里咯噔一下子,张嘴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打了一个嗝,把本来溜到嘴边儿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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