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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还乡(二)

http://www.sina.com.cn 2004/01/29 15:30   北京文学

  作者:田东照

  王慧显然从李天佑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就说:“老丁,不要勉强了,咱们吃吧。”

  李军没有回来,使这顿饭吃得大煞风景。在丁国义看来,两个月前,他们同为国家干部,而且是上下级关系,现在我虽退休了,也还是个长辈呀,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在李
来福家住的时候,李军就应当过来看看才合情理。现在是,他来到他们家了,李军竟躲着不回来吃饭,这于情于理都不通啊!别人不懂情有可原,曾为一镇之长的李军不懂,就说不过去了。王慧脑子里除从人情世理的角度来评断外,还在探究其原因:是不是有人拉大旗,作虎皮,把自己的丈夫牵扯到李军同镇县领导的矛盾中来,因而造成李军的误会?李天佑夫妇呢,因儿子不回来自觉理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吃饭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进行。

  四

  饭后,丁国义夫妇到外面散步。绕到房后,拐了个弯儿,就到了学校的操场上。王慧问:“这就是你帮助修的学校吧?”

  丁国义点点头:“我办了三件事,这是任镇党委书记时办的。”

  王慧留心观察,正面一排三座教室,其余三面是办公室、宿舍以及厨房、厕所、围墙、大门等设施,看去十分干净整洁。王慧点点头说:“有这样一座学校,全村孩子上学没问题了吧?”

  丁国义说:“修建时,连西峪都考虑进去了。容纳两村的孩子还有富余,上面几个村子也有孩子来这里上学的。”

  “好!”王慧说着,翘起大拇指。

  从操场边上漫步过去,就溜达到村边,并走上一座石拱桥。丁国义说:“这是我当县长时干的。据说,东峪和西峪原是一个村,是古代北川河的一次改道,把村子分成东峪、西峪两个村。相邻的两村交往很多,土地也有交叉,河西有东峪的地,河东有西峪的田。可是被北川河一隔,就很不方便了。还有西面几个村子的人到镇上赶集,也必须在这里蹚水过河。因此不仅是东峪、西峪两个村的人,连西面几个村子的群众都希望有一座桥,但是一代一代的人只能带着这个希望离世而去。我当县长的第二年,亲自找省交通厅李厅长,找市交通局王局长,多方求援,县里也筹了一部分款,终于把一代一代人的希望变成现实。”

  王慧又翘起大拇指:“这件事,我的评价依然是这!”顿顿,又问:“那人畜饮水工程在哪里?”丁国义没有立即回答。待下了桥,往回走的时候,才告诉她饮水工程的有关情况。

  原来,这东峪西峪村历来吃黄河水。在河边挖个坑,将混浊的黄河水引进来,沉淀了泥沙,挑回家就吃。可谁都知道,上游的死猫死狗、垃圾粪便啥都往里扔,洗衣排污就更不用说了,简单的沉淀,并不能解决问题。可是脏也得吃,毫无办法。于是古辈子就留传下两句话来,一句叫“水流三尺能敬神”,意思是说,水不管怎么脏,只要是活水,流到三尺以外就变干净了,干净到足以敬神。神尚且能用,人还有啥说的?还有一句,叫“眼不见为净”。比如北川河吧,上面村庄洗衣、扔脏东西,以及河里漂着什么脏物,这都是能看见的。所以它是脏的。而黄河太大了,且源远流长,上游怎么污染你能看见?水里有啥脏物你也看不见。眼不见,就是干净的。多少年来,人们就是用这两句话自我安慰,无可奈何地生活着。丁国义当县委书记之后,东峪、西峪两村当时的支书、主任来找他,要求解决饮水问题。还带了一份材料,是请有才女之称的何玉兰写的,材料写得情真意切,他首先被感动了。这位才女在材料中连解决方案都提出来了,说后山有旺泉,在那里修一个水塔,压一根管道就能把水引到村里甚至每户家里。丁国义派了两位工程师作了实地勘测,认为那位女教师提出的方案省钱易行,并就此方案作了粗略预算。丁国义经过同有关领导磋商,用扶贫款项将这一方案付诸实施。现在每家每户只要打开水龙头,清冽的泉水就流入水缸,要多少有多少……

  丁国义说:“你不要以为我只考虑东峪和西峪,不管别的地方。在我的县长、书记任上,我是办了不少好事实事的,比如人畜吃水工程、移民并村、牲畜改良、大棚蔬菜等,这一点我很自信。当然对东峪村在情感上是要偏一些,这大约与我小时在这里住过两三年,特别是吃过四位阿姨的奶有关系吧。”

  王慧说:“你给东峪办了这么多好事,我听了都感动,可是受了惠享了福的东峪人,见你退了,就一笔勾销,只字不提,你说这不是势利是什么?”

  丁国义摆摆手:“势利不势利,这个无所谓。我当时做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人家念念不忘,歌功颂德。我现在当紧闹清的是李军到底怎么了?”

  王慧说:“吃饭时我就想过,是不是别人拉大旗作虎皮,借你的名义说了些什么,造成李军的误会?”

  丁国义思索着点点头:“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

  王慧问:“那我们怎么办?按计划住下去,还是提前移到下一家?”

  丁国义想了想说:“这个谜解不开不能走。他不吃午饭,晚饭总得吃吧?晚上总得回来睡觉吧?我们总能等上他。”

  谁知李军不只没回来吃晚饭,一直到夜里十一点钟仍不见踪影。睡下以后,王慧说,你睡去,我听着。丁国义说,听也没用,即使他回来了,咱也不能再起床了。王慧说,咱起码能弄清他几点回来。这样王慧就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零点以后,也没听见李军回来,倒是听到李天佑出来哗啦一声把大门插上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洗漱毕,丁国义夫妇坐下来认真研究去留问题。王慧主张吃了早饭赶快走,决不能停留。人家不想见你,你却赖着不走,非要人家见你不可,这就太有点那个了。丁国义也觉得,如果我们住着不走,害得李军不能回家吃饭睡觉,实在不好再住下去了。于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决定吃过早饭就移到孙应宽家。

  他们来到中窑。李天佑出去了,高凤娥正在捡豆芽,满脸愁苦之色。豆芽没有长好,长出很多毛根,她一根一根地掐。见客人过来了,高凤娥连忙笑着让座,但表情转换之间,丁国义夫妇已经捕捉到她满脸固有的愁云。丁国义落座以后,瞧着高凤娥说:“大嫂好像心里有啥事不愿说出来。我好几年不来了,生分了,你们把我当外人看待了,对不对?”

  高凤娥脸上的笑容显得勉强、生硬,说道:“不会,不会,怎么会把你当外人看待?”

  丁国义说:“那大嫂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听。”

  王慧也问:“大嫂是不是因为李军辞职的事心情不好?”

  高凤娥点点头,眼里已经有泪了,撩起衣襟擦了一下,说道:“军军爹不让说,可不说憋在心里怪难受。以前吧,军军当镇长,有工资,常常接济我们。再说,军军当镇长,即便迟交两月三月,他们也得给点面子,不会难为我们。这以后怎么办?军军辞了,工资没了,面子也没了,从今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丁国义笑道:“大嫂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高凤娥:“上面摊派下的钱,一大堆呢。”

  丁国义明白了:“噢,你是说税费吧?我有点奇怪,你们不是种十八亩地吗?一年下来连税费都交不了,还得靠儿子的工资和面子?”

  高凤娥叹了一声说:“初承包地时,好了几年。以后就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地就没法种了。累死累活干一年,只能闹个够吃,不饿肚。粮价压得低,粮站还不肯收。就算粮站全收购了,也补不起开支的窟窿来。”

  丁国义问:“全村有多少人家是这样?”

  高凤娥说:“少数几家有余头,也余不多。多数人家都得倒贴钱。干上一年,挣不了一分钱,还得倒贴,你说这地还能种吗?”顿顿又说:“你看,我把心里话都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军军一辞职,我们家就够倒霉了,再让人家抓住把柄穿小鞋,那就更没活路了。”

  听了高凤娥的话,丁国义很感震惊。减轻农民负担,上面三令五申,也是市委市政府农村工作的重中之重,怎么这里就没有执行?更令他惊讶的是负担重还无人敢说。李来福夫妇守口如瓶,始终未将这个真实情况告诉他。这一家,也是男人不在家的时候,经再三启发,才流露了一点实情,还再三叮咛不要向外说。现在言论自由,农民更少忌讳,怎么东峪人竟到了如此谨慎的地步?

  王慧问:“大嫂,你们到底怕啥?怕谁?比如说,你刚才说的话被人知道了,什么人会把你怎么样?”

  丁国义说:“是啊,把你所担心的,全告我们吧。”

  高凤娥说:“镇上的狼书记,他是省委书记的女婿,人人都怕他。他有时也来村里,人们就说,小心啊,狼来了!”

  王慧说:“你是说,镇上的书记在你们看来,像狼一样可怕,所以就叫他狼书记,对吧?”

  高凤娥:“也不是谁有意编派他,他就姓狼,就和我姓高一样。”

  “噢,明白了!”丁国义说,“是姓郎,郎平的郎。咱在县里时,听他们说过,镇党委书记叫郎什么德。”

  高凤娥说:“狼全德。人们背后骂他是狼缺德。”

  丁国义感慨良久,安慰高凤娥道:“大嫂你也用不着害怕。你家有啥事过不去了,你告我。我退了,对一些事情虽然没有直接处理权,但是向市委市政府提建议和反映问题的权利还是有的,必要时我可以帮你们一把。”

  高凤娥十分感激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宽敞多了。你看光顾说话,忘了给你们吃饭了。饭早做好了,就等你们过来吃呢。”

  吃过饭,王慧拿出六百元放到箱盖上,说:“这是给小孙子的压岁钱……”

  高凤娥忙抓起钱硬给王慧往包里塞:“不用不用,孩子没回来呀!”

  王慧揭开柜子把钱撂进去,压住柜盖说:“孩子在不在跟前是一样的,等孩子回来你转给就是了。大嫂要是拒绝,就是看不起我们,我们心里就不高兴了。”

  丁国义说:“这是按乡俗给孩子的一点压岁钱,每到一家都要留的,不要推让了。我们该到老孙家去了。”

  高凤娥说:“你们不是说,每一家住两天吗?怎么住了还不到一天就走呀?一定是我们有啥不周到的地方吧?”

  王慧说:“没有没有,我们计划提前回去。”

  丁国义说:“走吧,不用说了。客走主人安,大嫂是忙人,快忙你的吧。”

  两人说着,走出了李天佑家。

  五

  孙应宽老汉的住宅是土地承包后的那几年修建的,一线六孔砖窑,东西两侧各有两间耳房,其余设施如牛棚、猪圈、鸡窝、厕所一应俱全,围成一座像模像样的农家宅院。

  丁国义夫妇刚迈进大门,孙应宽就出屋迎接。丁国义站在院当中环视片刻,说道:“你这院子太宽敞了,有点空旷的感觉。”

  孙应宽告诉他们,他原先是和两个儿子一起住,后来儿媳和婆婆矛盾日深,大儿子就到西峪村落户,搬走了。再往后,种地赔钱,二儿子也领着媳妇跑到省城租房居住,长年打工。为省路费,过大年都没回来。更不幸的是,老孙的老伴前年也去世,偌大一个院子,就留下老孙一个人。

  从孙应宽的介绍里,丁国义听出一种凄凉之意。他在罗山镇工作时,老孙还住着祖上留下的两孔旧窑洞,破破烂烂,住得很憋屈,但老孙和儿子们的精神上和心理上却是舒展的。老孙曾说,我计划修六孔窑,两个儿子各两孔,我和老伴两孔,让一家人住得宽宽敞敞,舒舒服服。两个儿子更自信。大儿说,书记叔再过几年来,你会认不出我们家的。二儿子说,用不了几年,有两三年就够了,到时候你把镇政府的人全领来,也能给你安排得下。丁国义到县上工作之初,曾来东峪看过一回乡亲们,那时老孙家正蒸蒸日上,刚搬入新宅。他呢,身后跟着秘书、司机以及镇领导,一行五六人,在屋里站了一会,说了几句话。当他挥手向一家人告别时,看到一家男女老少灿烂的笑容,感觉出这个家正充溢着一种令人振奋的旺气。可是十来年之后的今天再来,六孔窑洞四间平房,只住一位孤零零的老人,透着一种衰败的凄凉气息。他有一种不祥之感:土地承包所激发出来的致富热情和一度曾滋润起来的好光景,难道昙花一现地成为过去?难道农村又要回到曾有过的那种贫困中去?

  老孙把丁国义夫妇迎进5号窑。编号是二儿子搞的,门楣上钉有一个白色椭圆形牌子,上面用黑油漆写的号码。编号的顺序考虑了尊老,正中间1号、2号两孔窑是孙应宽住的,左边的3号、4号大儿子住,右边5号、6号二儿子住。他们进入的是5号,5号和6号有小门相通,二儿子的东西集中到6号去了,5号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孙说:“我初一就把家收拾出来,生上火了。你们住的是楼房,不知道习惯不习惯窑里住?”

  王慧说:“挺暖和,是一种跟暖气、空调不同的暖和,而且一点也不干燥,挺好挺好!”

  老孙高兴道:“只要你们能住得惯,就多住几天。以后来也就住我家。你看六孔窑空了五孔,住个三月两月都没问题。”

  丁国义说:“这回不能多住。顶多是把老李家少住的一天给你加上,那就是三天吧。”

  老孙说:“是啊,按你们原先说好的,明天后晌到我家才对。怎么提前了?李天佑和高凤娥同意你们走?”

  丁国义想了想说:“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们到老李家以后,李军既不回家吃饭,也不回家睡觉。按常理,你就是再忙,真的忙得顾不上吃饭、睡觉,从礼貌上讲,也该抽空回来见见我们才对。可没有。这使我们住得很不是滋味,就提前到你这儿来了。你们住得挺近,应当了解点情况,你说这是怎回事?”

  老孙说:“也许与辞职有关。你想吧,他给公家当镇长,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一个官了。现在一回家,啥都没了,心里能好受?”

  丁国义说:“可辞职与我没有关系呀?”

  王慧说:“心里再难受吧,我们到他家作客,他出于礼貌也该见见面呀!老孙你一定知道点就里,帮我们解解这个谜吧。”

  老孙摇摇头:“我说不清。要弄清是怎回事,只有找李军坐坐。就算他不直说吧,说话听音,锣鼓听声,从他的话里总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丁国义说:“李军不露面,我见不到他呀。”

  王慧说:“老孙大哥帮我们一把,行吗?”

  老孙点点头:“你安心住着吧。你们在我家起码得住五天,这是杏壳儿大的东峪村,不是北京城,五天还愁找不到一个人?我给你留点心。”

  丁国义说:“在你家住不了五天。顶多三天。”

  王慧说:“三天之内,你必须帮我们找到李军。”

  老孙说:“你们别到陈玉珍家了。她家的两天也给我加上,那就是五天。”

  丁国义问:“陈玉珍是谁?”

  老孙说:“就是马吉祥的老伴。她经常哭哭啼啼的,你们去了心里会很不舒服。”

  丁国义说:“不去不合适。老马不幸去世,我们不能躲着不去呀。”

  王慧也说:“就从安慰家属的角度讲,也该去。哪怕少住一天都行。”

  老孙说:“陈玉珍把莜面、豆面、荞面都拿到我家来了,要我替她做给你们吃。她说你们千万别去她家。她说了,凡是公家的人,她谁都不见,嫌招惹麻烦。”

  丁国义一听,愣了。不见公家人!这和李军的避而不见是不是一回事呢?是公家人怎么啦,还是东峪人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老孙说:“村里的事,疙里疙瘩,谁都说不清。说不清不说了,说吃饭吧。老丁你熟悉,喜欢吃啥,点一种,我得笨雀儿先飞,早动手。”

  王慧说:“到了你们家,我得发挥我的职能,不能吃现成饭。我为主,你为辅,我动手,你动口。比如米面在哪儿放,调料从哪儿取,你得在跟前才行。”

  老孙说:“要说为主,还得我为主。一者,我这人好吃,好吃的人一般说来都会做饭,老伴在时我也动手,练下一点功夫了。二者,咱这是农家饭,比如莜面栲栳、荞面饣合饣乇、红面鱼鱼、豆面抿圪斗,这些饭估计你没多做过,还得我动手。”

  王慧说:“你别说,这样的饭真还把我难住了。那就这样吧,以你为主,我当下手,顺便学上两手,回去好给老丁变个花样。”

  老孙说:“你要歇不住,打下手也行。那老丁你歇着,我们去办饭,到时过来叫你。”

  王慧把丁国义推到炕上,脱了鞋,又推倒在铺盖上说道:“晚上睡得迟,躺下歇歇。能睡一会更好。”说罢,跟着孙应宽出去了。

  丁国义被推倒后,一动不动,没有调整姿势。对于东峪疙里疙瘩的事情暂时出现麻木状态,两眼似乎瞧着窑顶,实际上目光是散的,什么也没看见。就这样,不觉便迷糊过去。待王慧叫醒他时,一看表,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他忙问:“饭熟了?”

  王慧说:“李军回家了,老孙刚刚侦察到。”

  丁国义赶忙过来和孙应宽核对。孙应宽说:“没错,拐过我家院墙,就能看见李天佑的大门。我看见李军从大门进去了,你快去,肯定能堵在家里。”

  丁国义转身就走。到李天佑门口,敲了两下,推门而入。高凤娥脸上不无尴尬之色,说道:“老丁你快坐吧。”

  李天佑说:“你走时我不在家。你说每一家住两天呀,怎么今上午就过去了?”

  丁国义说:“欠你一天,以后来了补上。我是望见李军回家了,就来见见面。”

  高凤娥不知说啥好。李天佑朝那边窑里喊道:“军军,你丁叔来了,快出来见见你丁叔。”

  丁国义说:“我进去吧。”说着推开小门进去一看,屋里没人。原来这两孔窑各有正门,为了方便,窑中腿墙上又有一个小门相通。丁国义见没人,知道从正门走了,便转身走回来,说道:“里面没人。”

  李天佑说:“那是他啥时就走了,我们都不知道。”

  丁国义说:“刚走,我从这门进,他从那门出。”

  高凤娥说:“你快坐下,就在我家吃吧。吃了回去。”

  丁国义说:“饭不吃,吃了这面的,剩下那面的了。我是想见见李军。既然见不着,我还是回去吧。好,你们在。”

  李军捉迷藏式的过激举动,对丁国义刺激很大,以致使他食欲不振,对老孙精心做的莜面栲栳只吃了几个就吃不下去了。孙应宽知道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通风报信的时间不对,很是后悔。

  何止吃饭?睡觉也受到影响。他一向有午休的习惯,但今天是眼睁睁地躺了一个多钟头。晚上更甚,几乎通宵难眠。但他没有惊动王慧,他不愿让她也陪着自己失眠。一直到早晨起床后,才把失眠的情况告诉她。王慧一听,说道:“你怎么不作声?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丁国义:“我不想把一个人失眠变成两个人睡不着觉。”

  王慧说:“不,你应当告我。你越睡不着,越要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越睡不着,恶性循环。这时,最好不要强迫自己睡觉,干脆到外面散散步说说话,感到疲乏了再回家睡,情况会好得多。你为啥一个人默默熬煎?”

  丁国义:“刚才我说了,我不想把你也搭上。”

  王慧:“照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就得考虑我们的日程,考虑我们是不是需要提前回去的问题了。”

  丁国义问:“就这么回去?”

  王慧:“是啊,春节前是从城里逃出来,春节后又从村里逃回去。我也不甘心,可有什么办法呢?”

  丁国义语气十分肯定地说:“不能走!我总得跟李军见一面,哪怕他骂我,我也想听听,落个心里明白。不然,我回去还会继续失眠的。”

  六

  一夜失眠使丁国义疲乏无力,四肢酸疼。王慧强迫他服了两粒感冒药,说是已经感冒治感冒,尚未感冒防感冒。药中的扑尔敏等成分很快发挥药效,加之一夜失眠也的确困倦了,使丁国义在那暖和的窑炕上足足睡了三个钟头。午饭后,接着又睡了三个钟头。到晚饭后,丁国义觉得浑身轻快如前,便说道,我其实并未感冒,是你这赤脚医生歪打正着,用药帮我把一夜的觉给补上了,因而身体也就轻快了。王慧说,赤脚医生还有后续治疗,叫疲劳疗法。走,到河边散步,直到疲劳时再回来睡觉。

  他们来到黄河边上,在大约200米的一段河岸上来回走动。丁国义说:“凌汛期到了,王慧你注意到没有?”王慧已经注意到了,只见河水中漂着无数冰块,听得见互相碰撞的“嚓嚓”声。王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观,惊叹不已。丁国义边走边解释凌汛是怎么形成的。由凌汛又讲到黄河一年四季的变化。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也感到有些累了,王慧才说,差不多了,回吧。

  孙应宽蹲在大门口抽烟,等他们回来。

  王慧说:“老孙呀,你一个人的确太孤单了。白天吧,还能到处跑跑,晚上怎么办?早早地睡?能睡得着吗?”

  孙应宽说:“咱这院子是个大戏台,闷了就唱秧歌,哼道情,自个找乐,反正独人独院,也不影响别人。”

  丁国义对王慧说:“还没给你介绍,老孙当过艄公,会唱好多船工曲。秧歌也唱得不错,那年正月十五,我在镇街上听过一回。”

  王慧说:“老孙大哥,我很想听你唱一段,行吗?”

  孙应宽丝毫没有推托,笑笑说:“你想听我唱?那我就唱上一段,唱好唱坏,反正也没外人。不过我这唱是只听不看,你们回屋睡,睡下以后听。好听了你留神听,不好听就只当是风声雨声,河吼雷鸣,别往耳朵里去,说不准还有催眠作用呢。”

  王慧说:“老孙大哥你别谦虚,我们一定很爱听。你就想想词儿,作准备吧。”说罢就回屋洗脚睡觉。睡下以后,王慧便喊道:“老孙大哥,到时间了,开戏吧。”

  孙应宽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就唱开了:

  站在船上我用目观,

  小娘子上船泪汪汪,

  问娘子有何伤心事,

  艄哥我情愿帮你忙。

  艄哥你可快快扳,

  我恨不得飞到河那边。

  负心郎君无情义,

  丢下奴家整十年。

  奴家死活不当紧,

  老爹饿死在道边,

  颗粒无收遭大旱,

  尸骨遍野好凄惨。

  功名富贵你全要,

  一级一级向上攀,

  辖地民情全不知,

  有脸安然做州官?

  老孙嗓子还行,个别高音上不去,就翻低八度唱,这正是民间二人台男声唱法,显得更加凄婉动人。他显然是站在院当中,面朝5号窑唱的,因而听得清清楚楚。唱完最后一个字,静场约半分钟,说了声:“献丑献丑,你们快休息吧。”就回窑里去了,紧接着就听到“哗啦”一声插上了门。

  丁国义问妻子:“你听得懂吗?”

  王慧说:“差不多,是一位女子诉说忘恩负义的丈夫。”

  丁国义:“这个意思有,但更主要的是控诉一位不知下情、不管百姓死活的昏庸无德的州官。”

  王慧:“噢,那女子的丈夫是一位州官哪?那可是地市级领导啊。”

  丁国义没作声。沉默片刻,他突然说道:“王慧,我怎么听着听着,听出另外一种味道来了。”

  “什么味道?”

  “老孙好像是借古讽今,影射我是那位负心郎君。”

  “胡扯!我这一辈子最满意的,就是你的心一天也没离开过我。莫非在什么地方隐藏着一个二奶?”

  “我不是说婚姻。我说的是我和东峪的关系。我离开这里也是十来年了,这里农民种地赔钱、不堪重负的情况我全然不知,我却在市里做州官,这难道不是说我把这里的衣食父母忘了?”

  “多愁善感,快成林妹妹了。”

  丁国义沉默片刻,又说:“我总感到老孙这唱词是针对我即兴编的。”

  王慧说:“这话缺乏根据,同志!”

  丁国义说:“有这么几个疑点:第一,从内容看,辖地民情全不知,有脸安然做州官,这些话我很容易对号入座。第二,老孙是唱秧歌老手,并不害羞。脑子里有许多唱段,张嘴就现成。可他却要咱们睡下以后才唱,这会不会是争取点时间构思构思。第三,唱歌唱戏是有瘾的,唱开了收不住,可老孙今天反常,他平时很孤单,今天好容易逮住两个听众了,他却只唱了一小段,就谢幕下台,回家睡去了。我怀疑,他怕唱多了冲淡他的主题。所以只送你这么一段,你慢慢玩味去吧。”

  王慧有点不相信:“你把老孙当作知识分子文人了。我问过,小学程度,几分钟就编好词儿,而且还唱了出来,可能吗?”

  “你不了解民间艺人。”丁国义说,“这里的秧歌有个很大特点,全是现实题材,唱的都是眼前的人和事,而且是即兴口头创作。如两支秧歌队相遇,就有一场对歌,其中一方挑战,另一方应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哪有时间考虑?唱着上句想下句,脑子快速反应,嘴巴一张就出词儿,你要答不上来,或打磕巴,停顿一下,那就算你输了。老孙曾是唱这种秧歌的老手,你还愁他几分钟编不出词儿来?”

  王慧暗暗叫苦。老孙要真是这样,对丈夫的刺激就大了。她担心丈夫因此而再失眠,忙说:“老孙即使真是这样,也没关系的。他影射的是那个官职,可你已经退休,那个位子已经有人占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别多愁,甭善感,身体为本,健康第一,关灯,睡觉。”

  这一夜还算不错。丁国义对老孙的唱词猜测、揣度了一会,也就睡去了。而且睡得很沉,硬是外面的爆竹声才把他惊醒。

  “六点半了,起床吧。”丁国义看看表,首先坐起来穿衣。

  “今天是正月初五,怎么还放炮呀?”王慧边起边问。

  “这里有个乡俗。”丁国义说,“正月十五以里,离家出远门时必须放炮,以图吉利。可能是有人出远门吧。”

  正说着,“嘭———叭”两声脆响,是老孙在院里放了一个二踢脚。王慧说:“这么说,老孙也要出门去?”

  丁国义说:“咱们还在,他不会撂下咱们走的。哎对了,今天叫破五,这里的人有个讲究,不过破五不出门。离家出门,起码得到了初六。放炮可能另有说法。”

  丁国义夫妇穿好衣服,来到院里。见孙应宽手里捏着刚才放炮用的打火机,笑着对他们说:“起这么早干啥?做好饭我会叫你们的。”

  丁国义问:“硬是放炮惊醒的。今天放炮是啥意思?”

  孙应宽说:“今天是破五。炮仗是送穷土时放的。”

  送穷土是此地乡俗。据文化人考证,此俗可能与东汉扬雄的《驱贫赋》或唐代韩愈的《送穷文》有关。人们受文章启发,认定凡是贫穷之家,都隐藏着一个穷鬼,在死死盯着这家人,以家贫人穷为快事。为此,每年年初,每家每户都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送穷鬼。可大年时节,人们忌讳说鬼,就以垃圾土替代。况且鬼无影无形,太空幻,垃圾土是有形之物,端着送出去,使劲一扔,觉得实实在在,心里踏实。因此从正月初一起,只扫地,不倒垃圾,积攒到初五早上,再把屋里清扫一遍,将五天的垃圾一起送出去倒掉,就算把穷鬼送走了。

  丁国义说:“送穷土?这个习俗我可不了解。”

  孙应宽一笑,来了四句顺口溜:“破五早晨扫庭除,旮里旮旯不留土,送走穷鬼来财运,又发家来又致富。”

  丁国义瞧瞧王慧:“明白老孙的本领了吧?张嘴就来四句,还押着韵呢。”

  王慧会意地点点头,然后问:“老孙你怎么不叫我们看看?”

  孙应宽朝外一指:“这不,还有人正在送呢。”

  这时正好有一男人从大门口走出来,双手端个破纸箱,大步向前,目不旁视。走了大约百十米停下来,将纸箱放下,点燃三炷香插到虚土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来。到了大门口,先点着一串鞭炮,劈劈啪啪响成一片。接住又点了一个麻雷炮,在劈劈啪啪中又添一声巨响。待硝烟、纸屑散尽时,那人进了院子,两扇大门已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王慧惊讶道:“我以为把垃圾倒了就行了,还有仪式呢!”

  丁国义说:“王慧你注意到没有,这里面充满人们跟穷鬼斗争的策略。”

  “什么策略?”王慧问。

  “软硬兼施、先礼后兵。”丁国义说,“先是对穷鬼以礼相待,意思在说,你在我家呆了一年了,挺辛苦的,该换个地方了,到别处去吧。咱以礼相待,给你烧香磕头,这该行了吧?尽了礼,就往回走,到了自家门口,再放一通爆竹。这爆竹是避邪之物,对鬼魅最具威慑力。这就等于说,你要是不识抬举,赖着不走,那就不客气了。老孙说是不是这样?”

  孙应宽频频点头道:“咱老百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文化,嘴上说不出来。”

  王慧感到丈夫讲得太好了,把农民那种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她朝丁国义翘了翘大拇指。然后转向孙应宽问道:“老孙,这种乡俗迷信色彩很浓,你们相信?”

  孙应宽说:“老百姓就是这样,光景过好了,迷信思想就淡了。初承包土地那几年,很少有人家送穷土。以后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就又想起送穷土来了。你说当农民的,除了这,还能有啥办法?”顿了顿又说:“我听说后天有好几个人决定外出打工,要撂下土地偷偷走。干部们已经知道了,说要走可以,全年的税费交清,交不清不能走。你看吧,后天村里有好戏哩。”

  回到屋里后,孙应宽提过一壶热水来,说:“你们洗漱吧,洗完就过来吃饭,饭早做好了。”说罢出去了。

  王慧说:“来,你先洗吧。”

  丁国义望着窗外,没有反应。

  王慧说:“怎么,又多愁善感哪?”

  丁国义说:“看了群众送穷土,听了老孙刚才的话,心里觉得沉甸甸的。”说着走到脸盆跟前,正要动手,又停住了,说道:“王慧,我基本弄清李军是怎么回事了。”

  王慧问:“怎回事?”

  丁国义说:“东峪的情况很不好,甚至可以说很严峻。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我在职的时候。我是从罗山镇起家的,东峪是我的故乡,我却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应该说,我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可我不知趣,居然大大咧咧地见江东父老来了,李军作为江东父老的代表,不跟你见面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王慧点点头:“有道理,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丁国义这才开始洗脸。

  七

  猜着了“李军避而不见”这个谜,丁国义在沉痛地责问自己:为什么在职时对东峪的真实情况竟这么一无所知?人说当局者迷,为什么当局者就会迷?那时若是不迷,能及时发现,他完全有权力采取措施,东峪以至整个罗山镇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了!

  丁国义是在院里踱步时这样自责的。听到王慧在叫他,才停止踱步,走进1号窑里去。

  原来老孙决定晌午给他们吃荞面饣合饣乇。这是城市里少有的一种面食,自然也就少有人会做。首先要和好面,也就是要和得软硬适中。然后掐一块,搓成指头粗细的条,夹在左手指间,右手在条上掐一点,就便捺到左手心,右拇指稍稍用劲压着一旋,一个饣合饣乇就掉一盆里去了。旋到够吃的时候,就下锅煮熟,搁上各种调料和羊肉臊子。这羊肉臊子也是有讲究的,那肉丁要切得不大不小,筷子一搅和,正好能嵌到每一个饣合饣乇里面去,吃起来就更有风味了。

  女人家对做饭就是有天分。王慧是向老孙学的,可一学就成,此刻已能熟练操作,动作老练,速度也不比老孙慢。丁国义进门时,老孙正夸她:“行了行了,走时给你带几斤荞面,回去自个做着吃。”

  王慧很是高兴,见丈夫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说:“来老丁,你也学学,用大拇指压住一旋,就成了。学会了回去好给我打下手。我已经出师了,老孙刚才说的。”

  丁国义心思不在学做饭上,摇摇手说:“不行不行,王慧你知道我连稀粥都熬不好,这玩意儿更不行。”

  老孙说:“不用难为他了。让他还是出去散步吧。多走一会,就能多吃半碗饭,这比啥都强。”

  正说着,门哗一声开了,一位靓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并说道:“丁叔、王姨好!”说着迈进门坎,与丁国义和王慧一一握手。

  丁国义一看,说道:“咳呀,是玉兰!”又对王慧介绍道:“何玉兰,当年县委机关灶厨师何永祥的女儿。”

  王慧打量着玉兰,说道:“老丁曾提到过你,说你聪明能干,但对你的什么事,他没办了,很遗憾。你今年有———很不好意思,不知你介意不介意问你的年龄?”

  玉兰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道:“长辈问晚辈,有啥不可。不小了,而立已过,不惑将近,三十五了。”

  “噢?”王慧瞧着她,“我还以为你没出了三十呢。”

  丁国义说:“玉兰你坐,坐下说话。”

  玉兰很有礼貌,等所有人都坐了,她才落座。

  丁国义说:“玉兰,你的事因我工作变动以后,没能及时关照,就给耽误了。待我想起问县里时,你早已辞职。见了你父亲,我得向他道歉。”

  (未完待续) (一)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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