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二

　　那年春上，昌洲乡下发了大水。劈头盖脸，汹涌而来，一天之即，滚滚白浪便淹了田地，淹了屋舍，啥都淹得光光净净，啥也没啥。满眼就是水。年永祥一路从乡下来到了昌洲城。干嘛，干不了嘛，遍地都是他这样逃荒的人，要饭都挤疙瘩。两眼茫然的年永祥，那天昏头昏脑地就来到了昌洲城里最热闹的地界天井街。

　　天井街上有高高的牌坊，有很古旧的烂钟楼。有富人，更有穷人。街面上终年终日人声鼎沸，喧嚣无比。昌洲城地盘上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混饭，讨生活。妓院就开了十几家，便宜得天下再也找不着了。那满脸胭脂的娇艳女人，从早到晚，就依在门口上，眼睛死死勾勾地看着你。只要看你还不像个死人，只要看你还买得起一个馍，就往里拉你。大白天的，不管白天黑天，也是为了闹口饭吃，也是为了活下去，都顽强着，拼命着。

　　街道两旁，破烂的石板路边上，拥挤着各色杂耍场子。有耍大刀片子的，有说书唱小曲的，也有把尺来长的刀子猛然刺进嘴里，吓你一跳的。街角上，摆残棋，斗小虫的。更有装瞎装残装傻装死的主儿，求你叫你，告诉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都是穷人的活法儿，也是连蒙带骗，藏了软硬手段，热闹得很哩。

　　那天，年永祥正对这花花绿绿的世界感到惊奇愣怔时，不想，却有一桩大事让他赶上。那是一个双日，有六六的说法，横排竖排，都是一个顺字。昌洲城里的大户赵满银，便选定了这个日子为儿子娶亲。这本来不关年永祥什么事。谁想他命里该着，赵家办事，竟然改变了他的命运，反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奇遇。

　　事情有些鬼邪，也只有鬼邪的事，才能淘造奇迹，改变天命。

　　年永祥正在街上愣怔的工夫，赵家接亲的队伍，已经从乱哄哄的天井街一头吹打着过来。赵家是地方大户，摆谱，张扬，闹得很有大家子气。赵家娶亲如此气派，惹得一街筒人立在路边观看。拥拥挤挤，一条老街都给掀得翻了。

　　几十名吹鼓手，手捧唢呐，一路开道，响声震得人肺尖子颤。队伍两旁，鞭炮齐鸣，满天的碎纸沫子，洒得似雪片样，漫天漫地，没完没了飞舞。

　　那一刻，站在路边上的年永祥就看得呆了。锣鼓喧天之中，只见一顶讲究的大红轿子，悠悠荡荡地夹在吹鼓手中，从南边晃荡过来。人说轿子里坐着一个花儿样的姑娘，昌洲城第一美人。年永祥想不到昌洲城人办婚，闹得这样盛大，这样铺展。

　　待几十名唢呐手经过年永祥的身边时，那嘀嘀嗒嗒的曲调顿时淹没了一街的喧声。头上明晃晃的太阳，都似要被吹得爆裂炸开。阳光下，一支支光芒四射的唢呐晃得扎人眼疼，无数的气力与精血，似从那碗口粗的喇叭里冲泻出来，红血浆浆，铺天盖地。真是了得！

　　年永祥还不曾看过这么多的唢呐手在一起吹奏的场面，还不曾听过这么厉害的合奏，真是让人激动。一街人，就有一街人被裹在里面，一街人，就有一街人参与到了赵家盛大的喜庆中，没有人能逃得脱，都跟过大年一般。

　　唢呐，竟能吹得如此嘹亮，如此震人心弦。年永祥活了一世，总算领教了一件响器。

　　谁想，就在这个时候，一件要命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唢呐手突然显得脚步趔趄。那时他恰好正走在年永祥的身边。年永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一头栽了下去。

　　作为年永祥，并不懂得昌洲人办红白丧喜的讲究。在昌洲城，凡是大户人家请了唢呐手，都喜欢一个吉利数。讲究九字的人家，就请九位唢呐手。讲究十六字的人家，就请十六位唢呐手。这是不能破了规矩的。

　　赵家人是昌洲城里的大户，跺脚乱颤的主儿。今天共请了二十六位唢呐手，可谓庞大壮观。可是万万想不到，途中却倒下一个去。这是喜事，要是讲出去，就是赵家的不吉利。赵家不但不会给唢呐手们银子，按规矩，通常还要责罚领头的班主。

　　就在这关键的一瞬间，倒下去的唢呐手，往年永祥的身边一歪，竟将手中的唢呐顺势递到了年永祥的跟前。年永祥看着那人一脸的苍白，豆粒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他一阵慌乱，忙扶住那人。那人挣扎着对年永祥说一句：“兄弟，我不成了，快跟上队伍，比划比划吧！”那人眼里含满了企求的目光。那是人将死时的企求，能让你迅速灵醒，更让你无法回绝。

　　一支铜唢呐，就这样塞进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年永祥的手里。

　　一切是这样的突然，这样的猝不及防。

　　这时队伍里就有人拉了年永祥一把，小声而急促道：“兄弟，跟上走一圈吧！不冤你。”年永祥不是傻人，他顿时也就领悟到了人家是让他充个数的，不能坏了赵家的喜事。年永祥二话不说地跟上了队伍，学着唢呐手们的模样，将那支唢呐捧在手里，放在嘴边。其实他一声也吹不出来，心里战战兢兢，只是一路跟着人家走下去罢了。好在这样乱乱哄哄的场景里，没有人过多地注意他年永祥。路边众人自以为他就是一个吹曲子的唢呐手。同伴不行了，自然要让他接替上。通常也是如此，昌洲人都熟悉的脉络。

　　大红轿子一路到了赵家大院，唢呐手们在又一通狠命地吹打过后，被安排到了赵家的后院大吃起来。饿了半天的年永祥，也就得到了一顿不明不白的饱饭。望着红红艳艳的赵家大院，年永祥的心里始终都惊着愣着，咋也回不过味来。

　　饭后他听说，那个唢呐手死了，是倒在街上，当下就毙了命，再也没有爬起来。喜庆中套着丧事。一班唢呐手都感谢年永祥。班主吕二和对年永祥说，今天是吹喜曲，如果东家知道死了人，事儿就全砸了。说罢，吕二和塞给年永祥一块大洋，很是对得起他。

　　曲终人散，唢呐手们走了，年永祥的手里却还攥着那个死鬼的唢呐。他不知道应该将这支唢呐如何处理。一切都似从天而降，使他无法彻底灵醒。年永祥提着唢呐，昏昏迷迷地走在街上。在外人的眼里，他俨然就是一个唢呐手。

　　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年永祥迷糊了几天。不可思议的纠缠，让他闹不明白，这里是不是一种象征，有没有对他的什么暗示。不然，咋让他赶上这个稀奇事。事情是太突然，太过分，太不可想像了。后来他就把目光死死地搁这支唢呐上。像要看透，看个明白，让心里有个清爽。渐渐地，也是突然地，他觉得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了。在他正不知道如何迈腿，如何活下去时，却趟上了这一档子事。

　　如此的感觉，就让年永祥下定决心，操持起了这个行当。就吹曲子，就以人世间的红白丧喜作为自家的活路吧。既然趟上了，就生生死死地趟下去好了。

　　年永祥把唢呐擦了干净，是一寸一寸，精细地打扫一翻，心爱得算是一个过活的家伙。激动与茫然，让他心上一阵一阵地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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