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红十

　　采访期间，邮局正发行有奖贺卡，梁接到一个十年前帮着办过收养孩子的女同志寄来的贺卡，卡上说，知道你不收其他的礼，这张贺卡你会收下的，祝你好，也祝你有运获奖。

　　采访的最后内容我安排去梁春芳家。建华南巷，大胡同套小胡同，我走过写她的材料中提到的离家200米远的水井，井边结满冰溜子，我看了她一家无冬立夏用的户外厕所，我进了她的住房。半天时间，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冷。不知哪年盖的房子，没有取暖设备。一只小蜂窝煤炉子，不做饭时拎进屋取暖，做饭再拎出去。梁春芳给我泡了一杯茶，茶杯刚还能焐手，一会儿就凉了。说话呵出的气始终是白色的；冷气从脚底顺裤角往上窜，坐不住，直想在屋里蹦。中午，她给我做了一大碗放辣椒的臊子面，我吃了个净光，透心凉的寒气才被驱走。看着这间四季不见阳光的房子，想起介绍材料上写道：最怕下雨，一下雨，屋里就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一和面，房顶上的泥皮掉在案板上，白生生的面条便不能吃，此时的梁春芳劳累一天手上再没劲和面，可炕上的母亲说一星期没吃上面条，怪想得慌……

　　听说分局给她新分的房子在五楼半。两位离退休的老同志，又是这么高荣誉的获得者，我说能不能跟领导讲一下，把楼层调低点？

　　她说万万不能，不当这个十杰还能开口，当了再也不能。真要是换到已经给别人分好的楼层，别人家住一天会骂一天。

　　临走前一天，我见到分局某位领导。在我来的这几天，梁春芳多次找他，让他跟我见一下，快过年了么，一个女同志不容易么，咋也跟人见一下。说得多了，倒好像我是梁春芳请来吹捧她的。时近春节，局里工作忙，我可以理解，见不见没什么关系，只把个梁春芳急坏了。还有一点，我带的大红公章介绍信一直没有人接。有的人看过又还给我了。该领导问我西安饭庄住得咋样？我笑笑说，只住了一天，之后一直在局里住着。局里？住什么地方？就住在户政科接待室。这下轮到他坐不住了。那不成么。他打电话叫来治安科的同志，让给我找地方。我说不用了，我明天就走了，别再折腾了，住这挺好。八成他觉得挺不好，一定让我住回西安饭庄，叮嘱房间再别安排别的人。

　　住在户政科接待室的日子，有两天赶上停电，屋里冷，没热水喝更没热水洗，食堂没饭可以上街吃臊子面、肉夹馍，厕所没灯有点不便。好在都过去了，有插队日子垫底，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当然这些我都没跟那位领导说，怕他过不去。

　　我问梁春芳的儿子，你能理解你妈么？儿子说，她是我妈么。再问，你的同学能理解你妈么？多半不理解。理解，其实是现代社会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梁春芳事迹让我触动的有几处。

　　农转非户口的查体简直像打偷袭战。去哪家医院查，事先一点不能走漏风声。否则上午说下午去哪家医院，就会有人去医院做手脚。只有说查马上开车去，去了马上就查(不属于正常工作规则，却成了大伤脑筋的工作要领)。报上来的材料假的太多，父母没死的都能编死了，还有什么造不了假？

　　梁春芳得知退二线后，自己掏钱买了点瓜籽、糖，请科里同志座谈。她眼含泪水说，以前卡过你们报的户口，批评人不注意方式方法，都请大家原谅。我管得严，是怕大家犯错误，没有坏心。退下来我还在科里工作，我也还有个人困难希望大家帮助解决，一双儿女待业，阴潮的烂房子……

　　曾经有半年时光，一对不合要求没办成农转非户口的娘俩，每逢饭时就来端梁春芳的碗，把她碗里的饭菜吃了，吃完说下回再来。还有时她正走在马路中间，有人抱起她就往汽车底下钻。

　　科里同志说，梁春芳每次出差都要给科里同志带回些小礼物，钥匙链、小手帕、一小包茶叶，倒没听说给领导带过啥。

　　科里老同志讲，梁科长对老同志好。老范得了肝癌，梁春芳安排科里同志值班自己也值班，拿着棉条揩抹嘴角的渗血。老范临终前，梁拿着才领来的全套警服，趴在他耳边说，你的主任科员批下来了，这是警帽，这是衣服，你看看。老范当真睁眼看看，又闭上了。是梁春芳把老范推进太平间的。

　　梁春芳的母亲临终前有话要对女儿说。那晚上轮到梁春芳的嫂子守护。梁忙工作直到半夜两点，实在太累了，就没去医院。那晚上母亲喊了一晚上，叫娃他姑去叫娃他姑去……等到梁春芳第二天早上赶到医院，母亲想对她说的话已经永远凝固在喉咙。

　　所有事情里，旁人最难理解，也最让梁春芳难过的就是她的二女儿。

　　二女儿乖，二女儿弱，二女儿难受不肯说，妈太忙说了也白说。眼瞅着小脸瘦得只有一巴掌大，梳头一梳子梳不到底，搅和锅里的粥，得搬把椅子坐在炉边。直到有一天，她和弟弟抬水回来，一口血吐在地上，梁春芳才慌怕了。当时正逢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进入紧张阶段。女儿是父亲送进医院急救病房的。一透视，结核菌扩散全身，血压已经测不出来。医生边组织抢救边愤怒地问她爸，娃她妈呢？咋把娃耽误成这样！是亲妈么？

　　女儿做了大手术后，伤口久不愈合，已经糟了的肠子只能吃流食，恢复极慢。整整十个月，梁春芳有空就去医院陪床，搬一把小马扎坐在床边，趴在床边。此时的她深感对不起女儿，因为太久的忙碌与疏忽，女儿已落下终身残疾。

　　女儿结婚了，后来又有了个女孩。像所有第三代出生一样，梁春芳都要亲手做好单的棉的大衣小衣送去。此时虽是汗流浃背的三伏天，出汗出得手都捏不住针，姥姥梁春芳还是流着汗也流着泪做好送去。她不能再让女儿有半点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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