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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春天的列车(二)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8 16:01   新浪文化

  车厢里很宽阔,人不多。走道上没有站人。南来北往的人,都是过客。都是孤寂的。没有人特别地热情,没有人特别地冷淡。偶尔交谈,也不忌讳什么。南来北往的方言,在车厢里偶尔飘散,像点点的雨。那天是个阴天,真的,是个阴天。却并不防碍我的情绪。我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很安全。那时没有人贩子,也没贼。天下太平。那是个安稳的年代,人安稳,没有坏心眼。社会也很安稳。至少,在后来有些人忆苦思甜时,我从没有过饥饿的感觉,从没有食不裹腹的时候。也许是家乡太封闭了,外面的风吹不进来。也许,是母亲过于
勤劳了,她靠并不宽厚的肩膀撑起了父亲甩给她的包袱。也许,因为漫长的旅途都是在车厢里,有热水,有方便面,有干粮。沿途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都被狠狠地甩在后面。

  车厢是一个世界,很小,却很杂。因为人,因为人的目的地。有的人在中途下车了,离开,或者再次起程;有的人上来了,起程,等待着再次下车。列车停靠的每一个站台,如准时的钟,不早,不晚。人们如约而至,如期而下。我们则是长客。我们的终点尚未来临。

  北京是列车的终点。不是我们的终点。北京是我们的起点,如故乡的那个小站。如果是在以后,我会喊,北京,我来了。可那时太小,也没上过学,不知道天安门。这和故乡的偏远没有关系。北京是所有人的北京。所有的人来北京,都如朝圣一般。那个年代,那时候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情。父亲让我们在北京停留,很短,去了天安门。那个时候的天安门,很土。虽然我是从土包里爬出来的。在2003年,我人模狗样地甚至坐着飞机去了北京,我又急切地去了天安门,天安门变了,这我知道,电视里天天演着呢。我拉着北京的一位哥们的手说,大约30年前,我就站在这里。我很神气。就像天安门是我家。那时,我们在天安门留了影,算是到此一游。然后就又上了另一列开往东北的车。仍然是朝着春天的方向。

  那本来就是春天。不同的是西北的春天和东北的春天。在那个春天,我们经过北京。来不及感受它的伟岸,就随着列车前行了。我想,前面一定更好。每一个前行的人都觉得前面会更好。没有人会朝着地狱或者陷阱行走。

  至少,1977年的火车如此。

  后来又坐过几次火车。我仍然不大。个子却见长。不算挺拔,也不标志,却容易引起乘务员的注意。或者,我以为,那时我正处于买半票和不买半票的边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需要买票。两只眼盯着,就要买票。上车时,人多,乘务员来不及仔细看,一晃就过去了。但在车上,漫长的旅途,乘务员也恹恹欲睡时,她很可能会通过罚款等方式提神。

  当然,我们坐的是硬卧。我也并不知道我这的个子的敏感性。如果知道,我会不会对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买票了。我想,不会。虽然现在我的女儿会。看着她一天天长高,我很高兴。我说,长高时,你就该买票了。她就很兴奋。后来几次乘车,她都在售票员阿姨面前问我,我需要买票吗?我说,这,可能还不。售票员就会认真地目测一下女儿的身高,然后不做声。女儿就抓过我的票,很兴奋地幻想着她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票。其实,她也正处于一种边缘状态。说不够,够了;说够,差那么一点点。比如加上鞋跟。城市的公交车是友善的,也是因为车票很便宜,为了几毛钱,一块钱,和原则较劲没什么意思。但在火车上,就未必。有一次,我们从广州赶往深圳,这是我们经常的工作。在上车时,女儿被堵在了门外,乘务员说,呆会儿过来量一下身高。我点头答应。上了车,刚落座,车刚开,乘务员过来喊女儿。一量,刚好。她母亲说,这不穿着鞋呢,其实还不到。乘务员说,是啊,不穿鞋怎么坐车呢。言外之意,如果人光着脚坐车的话,鞋跟的高度就可以忽略不计。最后的结果是补票。女儿终于有了平生第一张火车票。她高兴地看着,我想,上面要是可以印上她的名字,就更有纪念意义了。那张票35块钱。

  夜晚,人总是要睡眠的。夜是大戏的谢幕。夜晚警醒的人,要么做了亏心事,要么神经严重衰弱。夜是沉寂的,安逸的,只有铁轨的磨擦和撞击,不像音乐,一点都不悦耳,是噪音,当然,孩子是听不到噪音的。所以,孩子的心是纯净的园林。我就在噪音中酣然入睡。母亲抱着我,挤在中铺。大约是半夜吧,母亲听到了查票的声音。她更紧地抱着我,几乎要将我裹进她的身体。而且,尽可能地靠边,甚至,她用一条腿把我压在下面。我就醒了。我很压抑。我在周围紧张的气氛中,终于知道,我其实需要买票,而不买票,就可以省下一些钱。那时我的票是多少钱,我不知道。乘务员登在梯子上看看,没发现我,就下去了。母亲得逞了。我得逞了。然后我继续睡觉。我不如女儿。如果那时,我突然坐起身来问,妈妈,我是不是需要买票,那又是怎么样的情形。我没勇气。我见识少,胆小。我又进入了梦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在车厢复杂的气味里,在强烈的车轮的弹跳声中。

  那是从哪里到哪里,我无从记忆。但每次旅行,我都觉得是美好的。很小的年纪,我就开始奔波。所以,我想,女儿也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奔波。奔波是一种经历。尤其对于孩子来说,走过的路,见过的人,乘过的车,都是一种经历,都会在如我一般年龄时,记忆苏醒,然后淡淡地笑,某些细节,还那么生动逼真。

  母亲蒙混过关,她是得意的。而且,在家里的床上,我们看到了和列车上一样的床单,那个标志是洗不掉的,除非母亲将它挖掉。如果挖掉,那就是多么的残缺。父亲说,你怎么干这个事?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车上多得是。父亲说,你铺在这里,让人看见,多丢人。母亲说,谁会到卧室看呢,而且,我一般是在换洗时才用。列车是动态的。即便父亲的情操多么伟大,他也无法把床单还回去,当然,他也不会。还好,我们没有住在军营里。但我已经知道,那床单是母亲偷来的。什么时候偷的,我们一点都没发觉。如果我发觉了,我会不会喊,我不知道。连乘务员也没发觉。我前面说,车厢无贼,可母亲是贼,我们身边的贼。是个善良的贼,爱沾小便宜的贼。我也想,大约是那个年代,一条床单也是个值钱的东西,人们都很穷。但庆幸的是,我没有学到小偷小摸的习惯,或者有过,却没有延续。不像女儿班上的一个小同学,女儿每天丢失的几根铅笔,几乎都在他的铅笔盒里。铅笔上没有标记,只是怀疑。被人怀疑,尤其是怀疑得次数多了,就不是什么好事。我从小到大,没有因为人家丢了东西而遭到怀疑。我惟一做过的,是在父亲的战友来家里喝酒时,我想翻人家脱下的军装的口袋。被母亲看见,严厉地制止。而后,金盆洗手。

  所以,我说,孩子的记忆力是旺盛的。因为他的脑子是洁净的天空,一只小鸟、一个人、一件事,只要记住,就会一生相随。而伤害,也都是从小时开始,那么刻骨铭心,那么胆怯,那么孱弱。而消除伤害所造成的影响,是几乎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地减轻。

  乘着1977年的列车,我离开故乡,离开北方的西边,到北方的东边。分离的哀愁已经清晰地以眼泪的形式告诉了家乡的亲人,路迢迢,再见很难。果然说中,真的很难,一晃儿大约十年。父亲的军旅生涯结束时,我们才又回到故乡。那已经是1985年。天下大变,我变了,但故乡没变。

  我想,经历了好多个春天,好多个四季,好多的风、好多的雨。那个小站,经历了无数的列车,但故乡,怎么就没变呢。

  父亲那时很自负地说了一句话: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呆在这里。

  我想,是的。虽然我还能长那么大,长那么高。但一座村庄的生长有时是艰难的,如难产的妇人。它也是一颗棋子,被人遗弃了,回归营盘的希望就极小。

  后来,再后来。我长大成人。我懂了:我们想离开村庄时,列车会带我们开往春天,我们笑着;我们想回到村庄时,列车会把我们送回村庄,村庄笑着——她不变,是怕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因此,游子,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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