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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你在天堂还好吗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8 16:14   新浪文化

  作者: 苏小侬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阳光有些刺眼,却温暖地照在奶奶那蓝色大襟棉袄上,也把她的白发照得似乎透亮,泛着象牙白色的光晕,脸上的皱纹更加深浅可辩。当扎着羊角辫子的我背着泛黄的军用书包跨进院门的时候,奶奶裂开没牙的干瘪的嘴唇:“晴子,放学啦。”那是我十三岁那年冬天的某一时刻,那一年,奶奶八十四岁。

  其实奶奶不是奶奶,是外奶。因为父亲幼年丧母,我们无缘得见亲奶奶,于是外奶就成了我们惟一的奶奶了。冬天里,奶奶起得较晚,总是等到日上三竿,太阳照在身上开始感觉暖和的时候,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喝两碗炉子上依然滚烫的玉米糊糊,就搬一张藤椅坐在院中晒起太阳,这是她一天中最惬意的消遣。随着日头的上升与降落,奶奶的藤椅也会作相应的移

动,如同向日葵花一样的追随太阳。只要天气晴好,整个冬天,奶奶都会这样度过。

  十三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心疼奶奶了。放学回来,总是赶紧掏出口袋里刚买的两毛钱八块的糖果,分出四块放到奶奶那灰褐色的满是皱纹的手里。奶奶也总是习惯性地要我留着自己吃。过年的时候,老眼昏花的奶奶,总会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几个不知从哪里拣到的硬币,这是我收到的最少的压岁钱,却也是最珍贵的。

  听母亲说,奶奶从小就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奶奶的父亲,如果活着,我是该叫太爷爷的那个人,性情暴虐又嗜赌成性。每次输了钱,奶奶和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还有胆小懦弱的母亲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十三岁那年,那个人在赌场上输红了眼,回到家里大打出手,拳脚如暴雨般落下,可似乎仍不解恨,竟将哥哥抵在墙角,用板凳猛砸他的胸口,把个十五岁的少年打得口吐鲜血仍不肯罢手。不久,奶奶就被送到外乡一户陈姓人家——即我后来的外公家做了童养媳,从此失去了家人的音讯。

  十三岁,我是偎在奶奶身边、生活贫穷却倍受呵护的乖孙女;十三岁,奶奶却是在婆家忍饥挨饿、做牛做马的童养媳。做童养媳的日子是难捱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稍不如意,还会被罚饿肚子,甚至常常遭到婆婆的谩骂和毒打。一次,奶奶因两顿饭没吃饿得偷吃了家里的白面馍,未料想,婆婆发现少了一只馍,就用浸了水的麻绳劈头盖脸地抽打奶奶。可怜她疼得满地打滚,无处躲藏,白色的小褂被印染得血渍斑斑。从此,奶奶落下一个毛病:吃东西时只要一见着有人来就赶紧把东西藏起来,一直到老也未改掉。

  婆婆执掌一家大权,对于她的言行,外公也非常惧怕,就是正式成亲之后,也依然是敢怒不敢言,只有背地里给一些安慰。奶奶终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多年以后,婆婆去逝才得以好转。

  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增长,没有了婆婆的威慑,奶奶越来越想念老家亲人。外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默默收拾些衣物,陪奶奶一同去老家寻亲。可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原先的茅草屋已化为乌有,周围人家也都不知这户人家的去向,好似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在先后三次寻亲未果之后,奶奶绝望了——猜想着哥哥被父亲打死了,母亲或许寻了短见,要不然这么多年,母亲不会不来找这个女儿,哥哥不会不来寻这个妹妹。至于那狠心父亲的生死,由他去吧。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提寻亲的事,安安心心地跟外公过日子。

  奶奶先后生下两男四女,我母亲排行最小。从小便深知媳妇艰难的奶奶,自儿子成亲后,便一心想着做个好婆婆,善待儿媳。却不料大儿媳没有子嗣,二儿媳又凶悍无理,如同当年婆婆对待奶奶一样,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上身。无奈的奶奶不得已只好长年跟我母亲生活。

  母亲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远在他乡谋生的父亲赶回来时,奶奶已用生了锈的镰刀割断脐带,正是这一错举,酿成了悲剧。七天后,婴儿感染破伤风不幸夭折。从不抽烟的父亲整夜整夜地闷头抽烟,母亲更是痛不欲生,在泪水与愤恨中做了一个空空的月子。奶奶愧疚得无地自容,面对母亲一度怨愤的眼神,奶奶的心在流泪——是我亲手杀死了小外孙,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随着我们兄妹四人先后降临人世,渐渐地母亲从心里原谅了奶奶,年逾花甲的老人也把全部的爱倾注在我们身上。因我当时年幼,许多往事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常从大人的嘴里听到一二。有一次我不知为何哭闹不止,二哥怎么哄也哄不好,学猫叫、做鬼脸、翻跟头都无济于事。正在抓耳搔腮、束手无策之时,奶奶打猪草回来了。她顾不得擦擦满头汗水,从柳条篮里拿出一只小香瓜,“晴子,你看。”喜得我顿时破啼为笑。这虽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每每想起,心中却总会滋生无限温情。

  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开始雏鹰展翅了。工作的繁忙、生活的艰辛成了自己不去看望奶奶的理由。奶奶越来越老了,眼睛已花得分辨不清谁是谁,耳朵也背得厉害。我偶尔拎二斤桃酥、

蛋糕什么的,放在她那更加粗糙褶皱的手中时,却被错当成我的嫂子。一次她竟还颠三倒四地叽咕着:“唉,难得你们还想着我,就是多少天没见着晴子了。”

  八年前的那个秋天,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奶奶总一个人呆着,腻了,老喜欢在村里晃悠。那天却不小心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了。当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无知的我听说没有伤着要害,只是嘱咐母亲好好照料奶奶,竟又投入到自己那永远没有终点的奔波中去了。却不曾料想,骨折对于年轻人也许不算什么大不了,百日休养后便又会生龙活虎。可对于一位九十六岁的老人,后果却是致命的。

  折断的骨头已不再生长,牵连大腿的肌肉大面积变黑、坏死,很快便漫延至腰部。几天的卧床和剧痛,使奶奶仿佛变了一个人,呵斥前来看望的儿孙,打翻送来的药丸和热水,甚至对于平日最疼爱最想见的孙女也毫不留情。当我试图拉起她那枯树枝一样的手贴紧脸颊的时候,她竟抡起胳膊狠劲一甩,手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好痛好痛。弥留之际,奶奶神志不清、烦躁亢奋,始终没有出现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在痛苦中煎熬,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枯槁的双手嘎然而止、颓然落下,就这样为自己苦难的一生划上句号。

  二十年后的这个冬天,气温比二十年前高了许多,可身在异乡的我却感觉不到温暖,因为再也听不到奶奶那句:“晴子,放学啦”。

  奶奶,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你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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