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此刻淡如一朵昙花

　　梦交织着梦，魂牵系着魂

　　烛光辉映烛光，汗水追赶汗水

　　人是什么，魂是什么，追赶的又是什么

　　我颤抖着伸出双手

　　没有悲哀，但依然泪流满面

　　今年春节，父亲再次卧床不起。尽管他挣扎着要和我们一起去祖母的坟前祭拜，肝区剧烈的疼痛还是让他无法起身。我想，父亲也许不会再有拜祭先祖的机会了。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遗憾，一丝难以言表的感觉折磨着我。当我点燃纸钱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沉重的喘息。父亲竟然站在我们身后，头上冒着腾腾热气，汗水潸潸而下，脸色更加苍白。我不忍看他，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完成他的心愿。他坚持完成了所有的祭拜，终于无力支撑，不得不让我们搀扶着回家。

　　父亲在病床上轻轻呻吟。

　　肉体的痛苦有时可以通过声音传递给外在世界，而心灵的疼痛呢？

　　我不知道父亲如何对待自己短暂一生中的遗憾、失意和愤怒。当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看似充裕却异常短暂的时间思考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的时候，所有的思索都会因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说：“我知道该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很平静地离开，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回家的路上。

　　黑色的棺木旁边，有我亲手写下的挽联。生死是人生必经之事，我不想写得太悲伤，因而有“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之类的句子。苍白的条幅之上，那些压抑的文字恰如挣扎的蝴蝶的太过沉重的翅膀，覆盖在我心灵的天空之上。

　　我没有哭泣。

　　凛冽的风里，我感觉一阵阵热浪扑向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能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一个把父亲叫“干爹”的小女孩伏在棺木上哀哀哭泣。也许她还不知道死亡的含义，但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她或者更加不知所措，不过，她应该理解，必须面对的，不仅是悲伤。如此直面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残酷的。

　　长明灯闪闪烁烁，香烟缭绕。是在为逝去的时光作注解吗？

　　我轻轻读着亲笔写下的祭文。我从未如此自然地向父亲诉说我自己的感受，是父子之间的私语，也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我知道，父亲不会听见了，但这个充满私欲、猜忌、疾病和动荡的世界一定听得见。我的身后响起一片压抑的哭声，男人的哭声。那是我的父老乡亲，在我飘渺的声音里，他们的哭声让夜晚格外空阔。也许他们并不完全懂我的那些句子的意义，但他们还是为一个曾经亲近的灵魂飘然远去而彻夜不眠。

　　挽幛和花圈组成了白色的森林。父亲的灵柩走向墓地的时候，白色的森林也在缓缓移动。

　　天下起了雨，泥泞中的脚步铺开一条泥泞的道路。

　　我跪在泥泞的路旁，看健壮的庄稼汉子放下父亲的灵柩又重新抬起。纸钱飞舞，火光荧荧。当一个人走向墓地的时候，一切可能都不会再有。我幻想的翅膀低低垂下，所有的语言搁浅在麻木的沙滩。

　　大风卷着冰屑包围了我们。小小的人群和焚烧纸钱的火光在漫天风雨里是那么孤单，那么微不足道。

　　父亲以自己的身体让他的墓碑有了真正的内容。我抚摩着墓碑上的文字，第一次直面父亲的墓碑，我想问父亲一个问题，但我不知道该怎样问。我想着自己的一个问题，但闪念之间，我把那个问题忘记了。

　　梦交织着梦，魂牵系着魂，烛光辉映烛光，汗水追赶汗水。人是什么，魂是什么，追赶的又是什么？

　　夜里，酒醉的我在熊熊大火旁熟睡。

　　醒来的时候，新的一天已经到来。风雨停在时光背后，阳光依旧温暖。淡蓝色的天空，一絮白云飘然而过。

　　我看见了天堂。我确信，那里一定有父亲的微笑。

　　也许有一天，我和父亲会在天堂相逢，而不必等到来世再作父子。

　　父亲一定会在天堂微笑着等我。

　　我为这样的希望祈祷。

　　我将把这样的希望传递给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