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瘦瘦的镰刀挂在秋的深处

　　照亮凝望的脸庞

　　父亲沉默不语，他最后的精力已经交给沉重的

　　石碑，他的双臂消瘦而苍白

　　那双拉扯我们长大的手臂

　　慢慢垂落在我的心灵伤口之上

　　父亲靠着药物、残存的生机和对生命的渴望艰难地活着。整整三年，父亲都在对生命的绝望和对生活的希望中挣扎。恰如生命的两极，绝望和希望之间是一条曲折崎岖的路，身患绝症的父亲每天在这条路上徘徊，有时步履维艰，不知所措，有时异常坚定地站在希望或者绝望的一端，他是医生，比我们每个人都懂得生命本身的自然规律，但又比我们每个人都渴望超越这种规律，尤其是我和我的孩子栖息在他目光里的时候。

　　父亲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然而却从不愿让人觉得他是在等待死神的来临。在每天两小时的静脉滴注之后，在他大口喝下难以下咽的中药之后，他还要坚持劳动。早晨，把羊群赶到山上去，下午，又把羊群送回家，他的思想也因而充实，希望也因而饱满。看着他满足的神色，我的心常常不停地颤栗。

　　三块墓碑在父亲身后竖起，一块是曾祖父的，一块是祖父的，一块是父亲自己的。我无法找到父亲执意要刻成这些墓碑的理由，但是更难找到反对的理由。我想，作为一种生存精神的延续，他的行动一定游离于人本身的悲欢和和死亡的宿命之外。于是，这个夏天，父亲用残存的全部精力，守着石工完成了三块墓碑的雕刻。

　　我穿梭于墓碑之间，希望找到父亲执意要雕刻这些墓碑的理由。夕阳如血，我的影子、父亲影子、墓碑的影子因为我寻觅中的移动而显得参差零乱。不久，我们参差零乱的影子也慢慢消失了。

　　父亲沉重的喘息压迫着我的胸膛。我不敢看他的脸，只能默默地看脚下那段青草遮掩、清露点缀的回家的路。墓碑如此沉重，几行字承载了一个人一生的苦痛、血泪和挣扎，承载了一切让人珍惜让人叹惋的东西。时间不停刮削，文字也将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石头，这将是一种让人何等疼痛的临近虚无深渊的沉重！父亲也许是想留下些沉重的叹息？

　　去年春节。我和弟弟拿着香烛，父亲牵着我儿子的手，一起走过那段路，去拜祭先祖。香烟缭绕，我们的心也随之飘飘摇摇。父亲站在自己的墓碑前神色苍凉。两年前，他抱着必死的决绝心态回顾自己的一生并以简短的文字刻上冰冷的石碑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今天他还能站在这里与自己的墓碑对视。一个人的墓碑站在那个人面前，他们互相审视，没有逃避，没有遮掩，没有矫饰，有的只是默默的来自内心的拷问和交流，有形的人和无形的人生交流。我不知道父亲那时的心情，是从容坦然，还是从容坦然之中夹杂着一些叹息和惶惑？父亲一言不发，拉着孩子的手，缓缓往回走。他那宽阔而单薄的背影，让我的目光有不堪重负的感觉。

　　八月，我把患脑瘫的儿子送到北方一家脑病专科

　　因为工作繁忙，我不得不很快离家。父亲站在正午的阳光里送我，像每次送我走一样。嘱我“忙就不必回家看我，如果有事，就给你电话。”我知道“如果有事”的含义。我不想多说什么，低头就走。我感到父亲一直在背后看着我。

　　一回首，我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相遇了。我试图读懂父亲的目光：那是沧桑中的寄托，荒芜中的等待，苦痛中的慈祥，珍惜中的无奈……在正午炽烈的阳光里，那一份包容我的全部的关爱竟如此让我撕心裂肺！今生今世，我从来没有而且永远无法走出父亲的目光，这一切已进入我生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