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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天堂(三)

http://cul.sina.com.cn 2006/01/23 13:30   新浪文化

  两盏长明灯,一副薄棺木

  祖母的遗体停泊在生与死之间

  有人交谈,有人哭泣

  有人表情严肃地走来走去

  父亲和我垂手站在灵前,这一刻

  我深深懂得了“子孙”的含义

  我听见祖母在病床上呼唤父亲。父亲急急走去,沉闷、滞重的足音回荡在阴暗的土屋里,仿佛要带走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带走。父亲一只手轻轻扶起身体已经急剧枯萎的祖母,另一只手把一小勺子白开水放在祖母唇边。祖母喝了口水,摇摇头,无力地喘息着又要躺下。父亲把小勺子放下,双手托起祖母,慢慢放下,仔细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走出屋子。阳光倾泻在远处山坡上,树叶绿得让人心疼,风穿过阳光扑面而来,古旧的农舍里开始回荡春天的味道。父亲长长叹了口气。

  “还有办法吗?”我忍不住问。

  “没有。人也像花草树木,季节一到,自然就要枯萎。”父亲说。父亲是医生,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走到祖母的床边。祖母形容枯槁,薄薄的嘴唇已遮不住唯一的凸露的牙齿。她紧闭双眼,身子一动不动,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还在表明生命微弱的存在。我的泪悄悄滑落,父亲说:“走吧,到外面去……”话没说完,人已在外面,楞楞地。

  我的母亲健在,我已经习惯母亲的温暖和唠叨,我不知道送别母亲的感受,无法体会命运就要带走母亲自己却无能为力时的孤独无助,以及内心深处的持续的疼痛。四十五岁的父亲却不得不体会了,不管他愿不愿意。

  父亲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试图减少祖母的痛苦,也减轻自己的痛苦。几乎所有空闲的时间,他都守在病床边,帮祖母翻身,听祖母含混不清的话,每隔半小时给祖母喂一点水,守候祖母昏睡之后的令人窒息的寂寞空间。从三月到十二月,整整九个月,父亲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没有开心地吃过一餐饭。但一切还是很快到来。祖母带着满身的痛苦和对生命的留恋走了,把悲痛欲绝的父亲和我们留在腊月铺天盖地的寒冷里。

  父亲披麻戴孝走在寒风里,按照最传统的方式送别祖母。下雪了,千万朵雪花在飘展的灵幡之上奔跑追逐,渐渐淹没了送灵的队伍,只留下父亲,把祖母灵位捧在胸口的父亲艰难行走。父亲佝偻着身子,雪地上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向祖母的墓地延伸。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一个人在送别母亲的时候,无法抗拒地老了。父亲送别祖母之后,身体日渐消瘦。肝区的疼痛让他不得不走向

医院。诊断书的结论让我眼前一片昏黑。

  生命的苦难啊 ,无边

  父亲伤痛太多,已无法承载幸福的日子

  如果生命仅仅是苦难

  我不得不思考,生命对于父亲

  到底有什么意义

  背有一些驼,头高高昂起,父亲以一种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姿势,走过广场,走向小县城的人民医院。父亲一言不发向前走,他身后我和弟弟,以及我们的儿女。

  父亲躺在诊断床上,和他年龄相仿的医生一边诊断一边随口嘟囔。从B超到CT,从一种化验到另一种化验,医生潦潦草草地签署着自己的名字,父亲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又像是别人的名字,在生死之间飘飘渺渺。诊断室外的绿色椅子,有的空着,有的坐着等候的人。人们来来去去,试图修补生命的伤痕,有的人或许永远不会再来了,最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改变自然规律。父亲坐在椅子上,像捧起自己生命一样捧起一大包药。一丝微笑挂在脸颊,给无边的苦痛镶上花边。

  父亲只有四十七岁,医生和诊断书告诉我,他即将走完他的一生。-长或者短,都是一生。可是,父亲的一生,是怎样的一生啊!

  一九五八年,父亲只有五岁。夜幕笼罩大地,一点星辰的微光穿过厚厚天幕若有若无地飘在田野上,通往家的小路依稀可见。父亲站在门口,把食指放在嘴里吮吸着,呆呆地望着并不可见的远方。他在等待祖父归来。那时没有公路,大炼钢铁的人们的粮食供应全靠民工肩挑背磨。祖父的工作就是从县城将粮食背到九十公里外的铁厂,他有吃饱米饭的资格。每隔一天,祖父就要装一小袋子米饭给父亲送回去。全身浮肿的父亲依靠那一袋袋米饭幸存下来并慢慢长大。

  一九六六年,父亲刚上初中。他还没有来得及学完26个英文字母,文革风暴已席卷了整个中国。父亲放下书,万分迷茫地沉浮于“大串联”的茫茫人海。岁月流逝,生命荒芜,道德沦丧,黑白颠倒,一切都在“红海洋”的背景里以神圣的名义理所当然地发生。父亲一无所获,回到家时,连空空的行囊也丢失了。他无可奈何地拿起了锄头。

  六年后,父亲的生活有了转机。他开始学习中医。乱世多疮痍,从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父亲学得非常刻苦,常常以悬壶济世为自己的事业。后来,依靠良好的医术和医德获得较高声望的事实证明,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一年还发生了改变父亲生活的另一件大事—他服从祖父的安排,和我们的母亲结了婚。

  婚姻是父亲一生永远的伤痛。父亲和母亲之间似乎没有爱情,他们因为父母的安排而结婚,因为是对方的丈夫或者妻子而组成家庭,因为是我们的父亲母亲而存在。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因为家的责任而给予和感受家的温暖。他们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用能够想到的最难听的话辱骂对方,甚至用寻死觅活的方式互相伤害。

  我们在这样的争吵中长大,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父亲也没有向命运屈服,他把送我们读书当成了他的最重要的精神寄托。高额的学费成了父亲沉重的负担。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父亲都在借新债和还旧债中生活。日渐消瘦的容颜,褴褛的衣衫,疲倦的眼神,常常让我愧悔交加。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和三弟都受过高等教育并走上了工作岗位。

  风吹过,房前屋后的枳壳和杜仲林发出俊朗的回声。这是父亲不断以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命运抗争的见证。父亲从来没有向贫穷屈服过。开垦荒地,培植银耳,种植药材,养殖牛羊,凡能想到的能挣钱的家庭副业都发展过。虽然时运不济,父亲没有能够走出困境,但他留下的药材林和羊群却足以让还在农村的二弟过上好日子。

  义务行医是父亲和贫困抗争的另一方式。谁生病了,站在山梁、路口喊一声,父亲便应声而去。白天有做不完的农活,行医常在夜间,摔伤、被毒蛇咬伤的事经常发生,父亲没有一句怨言……

  在不断的抗争中,父亲送我们走出农村,送祖母走完生命最后的日子,他自己也透支了自己的生命。二OOO年七月,父亲病倒了。父亲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腹部肿胀,皮肤暗黄,眼窝深陷,我难以相信,这就是在命运的重轭下不屈地昂起头的父亲。医生已经束手无策。父亲坚持要回家住,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要住在自己的家里,自己把握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想过早的离去。

  我常常想,如果生命给予人的只有苦难,生命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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