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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入黄土终不悔--代祭父文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4 21:58   新浪文化

  一

  这是进入寒冬的第一个日子,阴沉沉的天空呈土黄色,冰冷刺骨的西北寒风,呼呼地啸叫着,沿着山坡席卷而来。刮得山坡上那小松树可怜地挣扎抖擞,那枯茅野草早已筋疲力尽,躺倒在山坡上吃力地挣扎。我与我的三弟扛着铁锹,拿着柴刀,带了一些祭祀供品,顶着寒风,艰难地行走在山坡茅草铺满的羊肠小径上,去父亲的坟地,为他的土坟茔上添一
锹土。

  父亲的坟茔就在这一片山坡上,一个杂树遍布,茅草过腰,野兔出没,黄鼠狼为家的乱坟堆中。这是村里为故人安排的一块坟地,从来没有人来整理,与荒山野坡一般无二。这个时季,坟茔都淹没在杂树野草之中,若不是土堆前竖着那块用水泥浇灌起来的墓碑,也不知道那是墓那是坡了。

  父亲是在1974年去世的,至今已有30多年了。父亲死于肺源性心脏病,父亲的肺源性心脏病源于他的支气管扩张,他的支气管扩张源于支气管炎,他的支气管……乍一看,父亲的死源于疾病。但是,确切地说,他的死源于贫穷,源于家庭沉重的负担。他没有钱治病,靠强健的身体抵抗力与疾病抗衡。久而久至,强健的体魄终被病魔战胜,最后被病魔吞噬。父亲那时常说一句话:年青时人找病,年长时病找人;好汉只怕病来磨,总归胜不过它啊!

  父亲生于1917年,他的少年与青年时代,都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他逃过壮丁,(但结果把三弟抓去抵了丁。那年16岁的三弟被抓了壮丁后,至今杳无音信)。他做过长年,打过短工,要过饭。解放后生活安宁了,自食其力了,可是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一副肩膀挑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儿女的抚养重担。他一生当过最大的官是当过一个月轮流甲长,解放后当过民兵班长,互助组长。他出过远门就是去安吉地铺挑过米,撑筏去过“小上海”新市……他穿过象样的衣裳是一套卡其布衫配大腰裤,上衣钮扣是七个“葡萄”扣的那种。他吃过美味佳肴是烧酒过油炸豆腐干……

  父亲一生最辉煌的业绩就是生了我们五兄弟二姐妹(妹妹8岁时夭亡)。他常给我们讲故事:从前有个财主,巨富百万,就是生不出儿女(大概是不育症)。八月中秋,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贵,桌子脚下填上四只金元宝,边喝酒边赏月。隔壁的穷人看到了,叫来四个儿子,抬着四只桌脚,边喝茶边赏月,月亮走他也走。财主看到叹息:我的“宝”死的,他的“宝”可是活的啊!父亲为着我们而自豪,可是他为着我们付出了一生的代价。饥饿,疾病,劳累,他终于不该去而去了。不过,他没有后悔,他反而感到骄傲。而且,他深感遗憾,内疚,因为没有看到我们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

  二

  父亲生有一副好身坯。他身材不甚魁伟,但是身强力壮,勇力过人。据与他同龄的人回忆,父亲年青时用的扁担是青壳树的翘头扁担,挑不起三、四百斤重的担子,这种扁担不能用。他臂力过人,黄椿树做的八仙桌,他用手掌一拍桌沿,就能让桌子翻起,然后手一举,举过头顶。120多斤重的石鼓(扛铃),他能连举数十举。半石(75斤)米的麻袋,他能用牙齿咬着,在三间屋里走三圈。解放前他去安吉地铺镇挑米赚脚力钱,180斤的担子挑在肩上,翻山越岭,快步如风。解放初他在筏运站撑筏,一根竹蒿在手,能将排成长龙似的数十帖毛竹大筏撑得游蛇般运行自如,从筏头镇过六洞桥,经九都里,下龙头口,过前溪,往沙巷、杨树湾,到笠帽山入京杭大运河……

  “这样一条好汉,真让家庭重担压垮了!可惜啊!当时,村上同年纪的人无不这样叹息。父亲在1958年对河口水库工地大会战时,还是身强力壮,干起重活一个顶两。后来犯下气管炎,连走路也像在拉风箱,呼哧呼哧的上气不接下气。别说干重活,就是干轻活也力不从心了。可活不能不干,为了一家人的肚皮要吃饱。病却得不到治,那来的治病钞票呢?生产队里的“倒挂户”,还得添上“专业”两字。鸡屁股“银行”不够家里油盐酱醋,能有几个钱?而且,那时填饱肚皮还是头等大事!

  上个世纪的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际形势发生着急骤的变化,又遭遇上三年的自然灾害,年轻的人民共和国经受着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这时,我们的家庭也进入了最困难的时期。一个能干活的姐姐出嫁了,剩下我们五兄妹(小弟尚未出生)。作为长子的我还在武康的“德清二中”读书,年幼的弟弟还不满周岁。母亲本不会下田干活,带着几个孩子越发脱不开身来,于是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人说母亲的怀抱似大海,父亲的脊梁是大山,这的确是真的。父亲拖着面黄肌瘦的病体,喝着粥汤少野草多的“稀饭”,扛着重重的铁耙,穿蓑衣戴笠帽的,不论刮风下雨,不管天寒地冻,一年到头忙在田头。为的是在生产队争那一天10个的工分,争那四毛八分一天的分红。为的是养活一家人,养活我们这几个儿女。他从不叫苦,从不喊累。

  父亲还很乐观,收工回家看到欢蹦乱跳的我们,还常高兴地给我们讲“大头天话”,说书给我们听。他只读过“赵钱沈李……”却能给我们讲“三国”、讲“水浒”、讲“岳飞精忠报国”……而且讲得有声有色。他很有信心,他常给我们说,你们年纪小,今后能过上好月子的。支书说了,将来村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时间进入“瓜菜代”岁月,家里是揭不开锅了。米饭米粥是难以吃到了,青菜萝卜成了可口的食粮,花草、山茹叶、“解放草”,甚至于山野菱(金刚剌),成了填肚子的佳品。我在学校读书,在食堂搭伙,要求带大米或者山茹什么的。为了能满足我的需要,家里总把仅有的一点米让我带来学校。弟弟妹妹还小,受不了这个饥,弄得父亲把仅剩的一点米为他们煮粥了,自己除了吃树叶,就是谷糠。这时父亲因劳累与贫血,生了“浮肿病”,脚肿了,脸也肿了。生产队里弄来谷糠,拌进少量的“

义乌糖”,弄来“治病”,美其名曰:“营养品”。

  有一天,我在教室上课,老师告诉我,你父亲来了,在门口等你。我走出校门,看到一个脸孔浮肿,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肩上背个面粉袋,往校门里面张望。这是我父亲,两个星期不见,他变了个样,活象个浮肿虚胖的“黄胖佬”。这是饥饿与长期吃“营养品”的缘故。他放下肩上的面粉袋,说,就这两斤米了,舍不得吃,留着给你。我不由一阵心酸,说,我不要。父亲惊讶了,说,怎么?嫌少?那可是生产队里仅分的一点米,全给你拿来了!我说,我不要!我这有山茹叶烧粥糊糊。你拿回去吧!父亲愣了好一时,才欣慰地点点头,说,也好,给你弟弟们吃!他们好几天没见过粥汤了……

  一个天阴云愁的上午,我的邻居来学校找我,告诉我:你妹妹没了。妹妹在生病,生的是肝炎,面黄肌瘦,父亲背着她去二都的公社卫生院看过几次。后来好了一些,就这么拖着,巴望着能好起来。上星期我回家,妹妹还把父亲给她的一粒硬糖分了一小角给我,让我也甜了甜。谁知道说没就没了,只八岁呀!我回到家,见妹妹静静地躺在一片破席子上,小脸上盖着一片破手帕。我哭了,母亲更是泣不成声。父亲流着泪唉声叹气:都是我不好!生了她,却没钱给她看病!她还小,我对不起她!

  饥饿,劳累,得不到医治,父亲的病越发加重了。他连下田劳动都有困难了,夜里在床上躺不下来,用个枕头垫着,靠在床背上,这样还呼哧呼哧的,还咳嗽,大口的吐着带血丝的浓痰。他的床前放着一只“三斗缸”(养蚕烧炭火用的),缸里盛满稻草灰,痰就吐在灰缸里。他常常彻夜难眠,前邻后舍常被他的咳嗽弄醒。母亲卖了只生蛋鸡,叫他去秋山的公社诊所看病。费医师诊断他是支气管扩张,要吃中药,要休息。他服了三帖中药,又去干活了。他对母亲说,一份人家七张嘴(最小的弟弟已出世),不去干活吃啥?那时,他在生产队里只能干点轻活,每天争七个工分。

  1962年夏,我初中毕业。由于家里负担重,我回生产队争工分了。父亲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总算能替他挑点担子了。难过的是小小(17岁)年纪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又爱又怜地对我说,你聪明,本该去读高中、上大学。可是阿爸太穷,养不活你们,委屈你了!我说,阿爸!我能赚工分了,你肩上的担子轻一点,该松口气了。他高兴,却摇头。

  我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了,父亲该松口气了。可他不,他还是拖着病体去劳动。他知道我人小,身单力薄,挑不起家庭生活的沉重负担。他说现在是你帮我,而不是我帮你的时候。社员们看得起我,叫我当记工员,工分虽然只有女劳力的工分,可生活轻便一些。父亲见我在队里派上了用场,很高兴,吩咐我要认真记,社员们都是靠工分吃饭的。

  1966年,“文革”来了。这“文革”真好象一条乱叫乱咬的疯狗,见谁咬谁,连小百姓也不放过。我和父亲都受到了冲击:我的“罪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太抬举我了),父亲的“罪名”是轮流当过一个月甲长。这对我们实在无关紧要,反正是三铁耙六稻沟——靠种田吃饭。严重的是父亲看毛病成了问题:生产队不让“预支”,借5元钱都不肯,要看“阶级”。父亲的病那时更加严重了,诊所的费医师说他已成肺源性心脏病了,小便也有了困难。我急得没办法,只好“病急乱投医”,去闯信用社的门。幸好信用社主任不讲“阶级”,一笔批了我10元贷款。去诊所撮了几帖中药与几粒“双氢克尿塞”,总算捞回父亲半条命。

  由于没有钱治病,父亲的病愈来愈重了。心弱气喘不说,由于排尿困难,连双脚都肿了。他面黄肌瘦,骨如枯柴,连走路都困难,他上床了。我要扶他去诊所治病,他不肯,说不必化费了,那是糟蹋钱了。我给他去诊所配药,费医师告诉我,父亲的病只能拖拖时间了,他要什么给他吃点什么吧!我回到家里,父亲却告诉我,今天队里在西横塘边挑河泥,你去吧!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在床上听到的。原来,我家在村中三岔路口,吃过早饭大家都聚在三岔路口听队长派工。他说队里干什么活我都听到。他自己已躺在床上,却还在掂记我干什么活,真是劳心啊!我劝他不用为我的事费心,他说自己不能干活,为你提个信息也好呀!

  1973年春,我到大队当会计。当时的农村,这是个人人羡慕的“官”,父亲很高兴。他再三叮咛我,要好好干,为乡亲们争气。这时父亲已病入膏盲,看样子留下的日子不是很多。我很悲痛,我坐在他的床沿劝着。我说,我们都长大了,除了小弟,都在生产队争工分了!以后吃饭不用愁了!你就放宽心吧!只可惜阿爸你身体差了点,不然……父亲说,你们都长大了,我也放心了,我不后悔!看着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我致死也不后悔!只是……别人家都造房子讨老婆,眼看你同年做伴的儿子都会走路了,你连对象还没有,我没有尽做父亲的责任,我闭不上眼呀!……

  父亲结果没有等到我们造房起屋,成家立业,带着他深深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是1974年2月17日(农历正月二十九),他年仅57岁。

  三

  父亲的坟茔迁移过二次,这个乱坟堆是父亲的第三次墓地。每一次搬迁,都是时代前进的脚步所驱使,虽然说来有些对不起父亲,落土也难以为安啊!可是我想,要是父亲地下有知,他也能含笑九泉的。

  父亲第一次葬在村东一个叫陈家门前的自留地上。“四人帮”粉碎之后,抓经济不作资本主义来批判了,于是生产队大搞副业挖黄沙,而且喊出口号:争取每个劳动日分红一块两角。我家的自留地下全是上好的黄沙,于是队里跟我商量,要求搬我父亲的坟茔。为了大家都分钞票,这有什么不好呢?于是我同意了。我想父亲地下有知,他也不会不同意的。他活着不为自己,这时也在为我们着想啊!

  第二次搬迁是在2002年,村里要搞土地整理,而父亲的坟茔在村西的叫“田畈门前”的地上,属土地整理范围之内。土地整理是在承包责任制的基础上,为规模农业、效益农业、特色农业做必要的准备,是农业现代化的基础工程,是建设新农村的又一新起点。父亲那时的目标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今现代化的新农村,没比城市差多少,父亲连想都想不到,我想他总不会反对吧!

  如今,父亲的坟茔在那片山坡上。虽然是荒凉了点,但是靠北向南,应该是合适的。而且,在南面的河对岸,就是我们新建的新村。水、电、路配套齐全,闭路电视、电脑宽带样样都有。与我父亲在世时相比,真有天垠之别啦!我80多岁的老母亲正赶上好时候,她对新生活真有点目不暇接。她逢时过节不忘过世多年的老伴,总说,今天的好生活,你阿爸做梦也想不到的。他如果能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也要笑出声来了。

  我与三弟正忙着,二弟四弟也来了(小弟早年入赘人家,他没有来)。于是,我们一起祭祀父亲。我默默地告诉父:我们永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安息吧!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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