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美华

　　从小生长于眷村，家教极严，父母鲜少与左邻右舍往来。院墙的小红门总是紧闭着。在那时代的眷村中，我家似乎是异类。而同学更是不敢来我家找我玩。总算盼到十八岁，可以离家去上大学。每当放寒暑假该回家时，真是近乡情却。想回家又怕回家，也许是我天生有点叛逆个性，不喜欢被那么多的家法约束着；每次回家，总得正经八百的换上淑女装。

那些流行的喇叭裤、嘻痞袋，都不见容于老爸。大学毕了业，仍是怕回家，于是结婚出国。才踏出国门，母亲因心肌梗塞过世，时年父亲四十九岁。而我在海外漂泊，一晃快三十年。

　　近年来，由于孩子大了，没什么羁绊，可以每隔一、二年回家去看看爸爸。每次回去，都觉得他愈来愈慈祥。不再是那么严厉，令人望而生畏。他的眼光虽仍然锐利，却多了份慈蔼和详，更透出仁厚。

　　今夏回去，爸爸提议出去吃晚饭。去寻找市区老街上一家他仍怀念的小馆子。且是用“漫步”的方式。我相信他是有心让我再回味一下，儿时到青少年期每天走这一段路的情景与感受。时值黄昏，走在窄窄的眷村小巷中，看似尽头的小巷。转个弯，又是一片天地，抬头屡见玉兰花、九重葛，或一串串龙眼探出墙外。一时间仿佛置身某种纡曲缠绵的境界，旧情绵绵。

　　走出巷子到了老街，还好，没那么多车。它仍然保留了以往的风味。仍是我记忆中的老街，二层楼，临街的门洞开着。门前走过，屋里的情景一目了然。老阿妈在捡菜，佛桌上香烟缭绕。有的人家摆了桌子在门口吃饭。小狗在一边打盹。走在骑楼下，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恍惚间又回到小时蹦蹦跳跳，放学不想回家而穿梭于街坊间的心态。觉于此，惆怅如入梦境，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听到爸爸说：“你大概很久都没‘踩’

　　找到了小馆子，仍是像以前般人头济济。多半是军校学生，但并不喧哗。坐定后由不爸爸点了几样菜。妈妈走了二十五年了，他一个人坚强的、平淡的过日子。天天练练毛笔字、雕雕刻刻、侍花弄草、看看电视，吃得很简单。看着他每一道菜只吃几小口，原来是牙齿不好，要他去装副好假牙，回之以：“凑合着用吧！也不知能再用多久！”我 的眼泪忽然无法抗拒地流下来。透过那满眶晶莹的泪水，呈现在我眼中的是那么昂然孤傲，而甘愿如蜡烛般二头烧的爸爸，像这样的陪他走走吃饭，今后还能有几次？

　　其实这一段由村子小巷穿过老街的路，多少年来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是那样如小河淌水般静静流过。不管我身在何处，我将永远拥有，爸爸，您知道吗？

　　在我即将返美之前，爸爸交给我两样东西。要我带着，打开来看，竟是二本从未回过，早已遗忘的我的日记本。包含小学四年级到初一，共三年的生活记事。万万没想到爸爸为我保留着。另外一份是我负笈离家求学于外，特别是大一这一年，和爸爸往来的家书。当年大学毕业，我拎回一箱子的书籍及这些书信，尚未开箱，就来了美国。

　　穿越了千山万水，四十年的空间与时光，我再次翻阅细读这二本红色带着水渍印封面的日记本。它点亮了我的记忆，让我追回了童年的时光。只是，怎么我就这么不经意的长大了呢？回顾孩提时的纯洁心灵。每天的记事均是发自内心的描述，流水帐般的看似平淡，却带回儿时家中的一景一物，甚至能从其中闻到爸爸红烧五花肉、干煎小黄花及卤蛋的芳香。也仿佛看到了李丽华、尤敏、钟情，甚至听到黄梅调的婉转悠扬。原来当时的简单生活是这么真切动人！

　　看着爸爸编了号的家书，信纸已变脆变黄，字里行间谆谆教诲我如何读书，立身行事。那绵绵的情意，是那么自然亲切。这些年来，总也揣测爸爸那严肃的外表下，蕴含着深厚的关爱，这可不对证了！在海外这些年，我只知道有本《傅雷家书》还托朋友买了本来看。没想到自家更有宝山，至少这次没有空手而回。

　　回美后，每当宁静的午后，我常翻阅这些信纸，即使不读也仍亲切又贴心。拥有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它们也有催眠作用，助我小寐一会儿，在那似梦似醒的幻觉间，我仿佛看到那腰板挺直而又矜持的爸爸透纸而出，与我共度一个午后。

　　爸爸早岁成家而从军，养家糊口的担子消磨了他的才华，有志未伸。使他有着太多的失意与落寞。所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不敢亲近他。等我结婚成家，知道什么是贪嗔痴 爱、欢喜悲愁，虽想探探他孤傲背后的感情世界，总是却步。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像爸爸？从不曾让自己真情流露，更别说父女彼此诉说心事。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我多么想突破父女间的矜持，对自己说：“就从陪他散步做起吧！”这一生我牵过儿子的手，牵着他们走过幼儿及童年阶段。也牵过先生的手，从浪漫的恋爱到现在的风雨同舟。却唯独未牵过爸爸的手，也未曾拥抱过他。我不能让这份矜持永远存在。因为我知道我们彼此心中都有份关爱。明年，当我再回家时，我一定要突破，不再感情脆弱，不再难为情；要挽着爸爸，再到那美好夕阳的院巷中走一遭，再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