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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9 17:56   新浪文化

  作者:章浩

  放下电话,烦躁和焦虑就开始从心里向上涌。这种感觉就像手指被不明植物给刺了一下,刺其实并没有留在肉体里面,你还是到处寻找它。以后的日子,你一直感觉这刺存在。你的手指伸出去触摸哪怕一块光滑的丝绸,一阵痉挛般的感觉,就会从你的手指开始游荡,向上走,走到了你的心里面,微微的疼感,一层一层波纹般就向外扩散开来。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先是问,你春节是要回来吧?我说,回啊!母亲叹了一口气,再说,你父亲去城里看你了。我嗯了一声。母亲追着说,你要去汽车站接他啊?!我再嗯了一声。

  本来今天我是要去找一个帮手,这个帮手要在春节期间给我看护刚刚开业一年的店铺。一年了,姐姐帮我看店。姐姐的样子还是好看,她安静地摊一把瓜子在柜台上,一边吃,一边用水波样的眼睛打量着店外走过去的男男女女。我告诉妻子,要收拾一间房间给我的父亲居住,妻子诧异,追问了一句,你父亲?我恶狠狠地说,是。说完这话,我就出门,在大街上晃晃荡荡地走,心思泛滥,烦躁和焦虑加速涌上来。大街上有很多乡下来的人,他们穿着黑灰的衣服,头发蓬乱,脸上满是憔悴,眼睛却左顾右盼,在寻找着什么,充满奢望和期盼。我开始盯着一个年龄和父亲相仿的男人来看,希望借此回忆起他的样子,同时,心里开始嘀咕,他要来干什么?

  我应该有一年的时间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了,也许更长,也许是十年吧,不,也许还长。从我离开家乡在外求学开始,他的样子就被定格。他皱着眉头,眼光游离,搓着手要帮我拿起行李,被我粗暴推开后,神色更加暗淡,站在原地发呆。他的样子没有激起我半点的怜悯,我早就发誓,我此生不会再回转这个家里来。他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还是青春的样子。母亲开门,他走进来,略有点拘谨,身后是荒草杂生的稻田,野草和秧苗争着拔高,风吹过,绿色的波浪荡漾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向远处扩展。他每向前走一步,我就向后退一步。母亲小声说,这是你们的新爸爸。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一丝愧疚从脸上拂过。姐姐低下头,我撒腿向外跑,沿着田埂,风吹起我的头发,绿色的树梢抽打着我的脸。

  天黑下来,云团向下压,将我的身体向稻草堆里推。我在稻草堆里想我亲生的父亲。我的父亲比他英俊,我的父亲会唱歌。父亲在坝上唱歌,长江的水一浪高过一浪,他的周围有一群一群的女人在看,她们都静悄悄的,仰着脸,痴迷,沉浸。母亲并不嫉妒,母亲自豪。多年之后,我在大学唱歌唱出了名,我想我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与他无关,他只是每年给我寄学费,我仍然并不感激。父亲是在

医院里睡过去的,我趴在他的床前做梦,我梦到了长江,满天满地的大水,水向岸边涌,我被水淹没。我醒了的时候,母亲的泪滴在我的脸上,父亲就被放在了一个水泥棺材里面,很多人抬着棺材正要上路。我从母亲的怀抱里跌了下来,瘫在路上。

  我这么想着亲生父亲的时候,就听见那个男人的脚步声。他气喘吁吁,发现了我,先是难看地笑了笑,怯怯地商议我,跟我回家去吧?我向稻草堆里缩了缩身子;他伸手来拉我,我气极了,我说,你滚,你不是我爸爸。他失去了耐心,一把扯过我来,伸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金光,在黑色的夜里亮起来,再也没有熄灭过。

  中午12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汽车站前。下午1点的时候,他没有出现。下午2点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恼怒。他为什么要来?他有什么理由来看我们?我们不需要他,他应该懂。到了下午5点的时候,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你快去找啊,他好几年没有出过门了。母亲大概认为我不会去找他吧?我知道,母亲嘴里还有话要说,但我挂了电话。

  我沿着整个城市的公交路线寻找这个男人。我想起来了,我到底违背了我的誓言,结婚后,我就回老家过年。我心里安慰自己,我是去看母亲,不是去看他。他已经没有了点滴的气焰,他的眼睛躲着我,大概早就知道,自己现在是多余的人。他死一般沉默或者转身去田里,给我一个背景,背景前面是大片的稻田,整齐的秧苗在歌唱,哗啦啦——哗啦啦,它们唱了又唱。这片稻田是他的自豪,他的身影在稻田里忙碌的时候,后背黑色,满布晶亮的汗水,母亲的脸就疏朗起来,久违的笑容荡在脸上,那个时候,母亲漂亮和好看。我躲在稻草堆里不回家的时候,他在夜里提着我,像提着一只小公鸡一样,我杀猪似的开始嚎啕,声音在田埂上像鬼叫一般滚荡。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能传过长江去,我死去的亲生父亲一定能听到。母亲一直揪着我的耳朵或者哭泣着求我,要我喊他爸爸,我并不屈服。姐姐躲在屋檐下看着我被抓回来,母亲搂过我来。我在母亲的怀里,泪水才真的下来,我紧紧闭着自己的嘴,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继父。

  我被抓回来,还是会被惊醒。夜里还有母亲的哭声传过来,她压低着自己的嗓音。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害怕他。后来,姐姐告诉我,母亲骗了他。母亲说要给他生养一个孩子,他才答应来我们家,但母亲一辈子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当我抱着自己女儿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为了我,为了姐姐,母亲从来没有为了他。我长得越来越高,力气也越来越大。他开始提不动我,我开始和他撕打。他扇我一个耳光,我就用牙疯了似地咬他。我要赶走他,从这个家里赶走他。我成功了一次,他被我和姐姐围着撕打,他突然发疯了,推开我和姐姐,出门,夜色立即笼罩天地。母亲牵着我的手,去寻找他回来。他变成了我,他躲在稻草堆里不出来,母亲牵他的手,回去吧?他甩开母亲的手。母亲蹲下身子来,低声说,回去吧?他将头埋得更深。母亲站起来,响亮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金光,我坚硬的心却被金色的光芒融化,成了一滩死水。他则成了一个幽灵,他还是一个替身。孤独。无助。绝望。他替代了另外的一个男人,承受了一个青春反叛男孩子的撕打,其实另外的那个男人还在,这个男孩子也还会去顶撞,也还会愤愤不平。

  晚上8点的时候,我疲惫地回转家里。女儿来开门,妻子、姐姐和姐夫紧张地盯着门外看。女儿看见只有我一个人,嘴就撇起来,她嘀咕着说,爷爷怎么还没有来?我有点沮丧。我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他到哪里去了?他不是来看我们?他是要借此离家出走?屋里安静,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都在呆呆地想心事。女儿无趣,就去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光景。

  晚上10点,姐姐和姐夫在商量报警,女儿还趴在窗台上,她的眼睛已经半闭半合。妻子抱她去睡,她口里含混着说,有一个老头,围着我们家的楼转,他转了好几圈好几圈了。女儿的话说完,姐姐、姐夫和我齐刷刷将头凑到窗口,昏黄的路灯底下,一个男人缩着身子,跺着脚向上张望,身边有三个大麻袋。瞬间,我自己感觉,曾经在黑色夜里亮起来的光芒开始熄灭,死水开始涟漪,向上走,向外涌,我的腿和脚都在颤抖。我跑下楼去,吃力地抱着其中的一个大麻袋上楼,我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看这个男人。他还是沉默,满腹心事,就是跟随着我走,眼睛低垂。

  进了屋里,我知道自己必须说话。

  我说,你来了?

  继父说,我一会儿就走。

  我说,你住下来吧。

  继父说,我就回吧。我走了一天,下错了车站。

  我说,你背着这几个袋子一定好累。

  他不说话,就去撕开放在

客厅里的三个麻袋。第一个麻袋里是满满的腊肉。第二个麻袋里有半袋糯米粉,还有一只鸡,一只鸭,鸡和鸭都被拾掇干净,外面裹着塑料纸。第三个麻袋里面是青菜、绿豆皮和香肠。灯光一层层照射下来,屋里的人都看着摊在地板上越来越多的年货不说话。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瓜子,放在茶几上。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姐姐,片刻收敛自己的眼光,口里没有自信地说,是给你看店的时候消磨时间吃的。姐姐去搀他起来,然后借口走开,她的手在眼角快速挥动。

  我知道,我还是要说话,必须说。

  我说,吃完饭就住下。

  继父说,要回去的。

  我气了起来,我说,你不要走,很晚了。

  继父说,我就是来找找你的店铺,春节的时候我来给你看店铺,你们回家过年。

  母亲来了电话,她吁了一口气,她还是问我,过年回家吧?我说回家。母亲略有点紧张地问,哪谁看店铺啊?我说,我早就请好了人。继父旁边看着我,微微张大了嘴。我转身,所有的感官刺疼,内心灸烫;窗外,万家灯火被渲染,被融化成金色的稻田,波浪翻滚,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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