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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是我的生命之源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9 18:08   新浪文化

  儿子出生前我给娘去了信,娘立刻辞了工作,风风火火乘火车来到我身旁。我和妻都有夜班,带孩子的事全交给了娘。夏天,她整夜给孩子扇蚊子,孩子哭就抱起来在地上走趟儿;冬天把孩子揣进她的裤腰里,用腰带兜住孩子的小屁股,再用她肥大的衣襟,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个小脑瓜,偎在娘的乳壕里,娘说这样孩子又舒坦又暖和;孩子拉在她裤里,尿在她身上是常有的事,每次都换来娘一阵欢乐的惊叫,一阵爽朗的大笑。我和我的儿、我的女儿,以及我女儿的女儿,都享受过娘裤腰里的温暖和舒适。

  我和妻共七八十元的工资,五口之家,虽紧巴些,日子还过得去。娘每天守着儿,抱着孙儿,心中也惬意。

  谁想到祸从天降,正当我事业刚起步,二十四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被扣上了一顶“右派”帽子。我被集中到四十里外的林场劳动改造。妻受株连,行动上不得不和我划清界限。对我来讲改造不就是干活吗?没啥了不起。遭受打击最重最深的是我娘。一个好好的家,瞬息间天塌地陷,剩两个幼儿一个老母,年过半百的娘成了家庭的唯一支柱,两个孩子的唯一靠山。娘辛辛苦苦,凄凄惨惨。去买一趟粮也得抱上小的领着大的;等孙女睡了,把它锁在屋里,领上孙子去背煤。回来时我女儿哭得鼻涕眼泪,我娘累得汗流浃背。上面只发给我二十元生活费,娘夜夜为孩子们缝缝补补,天天为柴米油盐身劳心瘁。定量有限,娘常以野菜充饥,把净面饽饽给我的孩子。靠了这个小脚的奶奶,孩子们总算没有光着屁股赤着脚,娘一个人吞咽着穷苦,好赖让孩子们吃饱喝足。

  娘想我,两次领着我四岁的儿,抱着我两岁的女,拐着小脚到林场去看我,给我送

咸菜,送缝补的衣裳。再三叮咛,叫我想开些,说人生就是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还说生活不会老这样。我不能耽误干活,娘也不能住下。每次把娘送上回家的路,望着娘抱着一个领着一个,蹒跚地走在土道上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就止不住泪水汹涌,心里感激着娘送来的希望。不管多累,这一宿我注定彻夜难眠,思忖着一老两小路上的艰难,判断着他们到家的时间:两点?三点?甚至可能走到天亮。女儿在娘的背上睡着了吧,娘也早已腰酸膀疼,但他更心疼那个在身旁走着的四岁的孙子。他早累了,饿了,一路哭着,困得摇摇晃晃。娘没法把两个孩子都抱起来赶路啊!路漫漫,夜漆黑,娘越走越累,越走越慢,步步如登山。她无声地吞咽着泪水,哄着孩子坚持、坚持……

  命运像恶魔,对倒霉的人毫无怜悯心,一次次雪上加霜,一次次残酷的蹂躏。倒霉就像一条条毒蛇,前前后后总盯着我娘俩,走慢了被它赶上,走快了定踩上它。在文革的年代里,就在我拼命干活,想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帽,回家与妻儿老母团圆的时候,噩耗传来,我年仅十岁的爱子,突然因

车祸夭亡。就在我因巨恸而昏厥中也听到了娘那撕心裂肺的嚎啕:“我那娇孩啊,你坑死奶奶啦,你叫奶奶和你一起去吧!”

  我儿小刚是娘的掌上明珠,疼爱呵护更倍于我。那是她的希望,是她心上一颗晶亮的星星。可是这颗星突然殒灭了。如刀割了肺,箭穿了心,巨大的哀痛把娘一下击倒了。为什么命运硬逼她吞吃这一颗一颗的苦果?

  儿死叫我心碎,娘病叫我挂肠,身子天天在干活,心却浑浑噩噩,暗然无光。

  还是娘比我坚强,大病一场之后,硬是站了起来。他舍不得这个尚在受罪的儿子,抛不下那个呀呀学语的孙女,她不能倒下。眼泪已经流干,双目几近失明。心悸、房颤,落了一身后遗症。

  终于天晴了,风雨如磐的岁月结束。我劳改了二十四个春秋,在两鬓染霜的时候,得到了平反改正。我那千条罪万条罪,最终澄清,就因为不合时宜的说了几句实话。

  女儿们都大了,就了业,成了家,娘也跟着我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是人老了,耳聋了,牙也掉了。孙女们跟着奶奶从水深火热中爬上来,都最理解奶奶,最疼爱奶奶,给奶奶买药,买糕点糖果,香甜里溶着她们的一片真诚的孝心。娘没牙,最爱吃孩子们买来的桃酥,饿了蘸水吃一块,嘴里甜,心里更甜。娘心胸比我宽广,努力地忘掉往昔的酸楚,很珍惜眼下甜美的时光。

  娘走不动道了,聋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她最大的痛苦是寂寞,最大的快乐是我陪她坐着。我虽然离了休,外面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我和妻有时都不在家,为了排解娘的孤独,我在院里种了葡萄,栽了柿子树,养了花,还喂了几只鸡鸭。一进门绿葱葱嫩生生,鸡鸣鸭叫,也有一番乐趣。娘便整天坐在院里,东瞅瞅西望望,数数结了几嘟噜葡萄,看看被风刮掉了几只小柿子。要不就劝说抢食的鸡鸭:“用不着抢啊,都会叫你们吃饱的!”

  家有一老,胜似一宝。两个七十来岁的,侍候着一个九十来岁的,邻里们对我们夫妻不乏褒奖之词,但我们明白,娘能安度晚年,是世道使然,是党的恩泽。国家繁荣昌盛,政局稳定,家家才有幸福安宁。在我心里,“党”、“娘”两种情意一样厚重,两个声音一样响亮。

  我娘每到周末,就期盼着孙女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那一声声“奶奶”、“祖祖”亲昵的呼喊,使她心里舒贴、甜美。

  女儿们来家就给奶奶修整、拾掇一番,铰铰头发,洗洗脚。给娘修脚那是件很累的活儿,可是孩子们都抢着做。一面小心谨慎地操动着剪刀,一面不迭声地啧啧惊叹。她们很难理解,中国历史上怎么会有那么一段罪恶的岁月?看到那些硬被窝折了的脚趾头,可怜地盘曲在脚底下,想一想这是多大的罪啊!哀叹之后便开始戏谑,抱着那三寸金莲,像看古董,谈笑半天不完。孩子们也愿意给奶奶捶背、挠痒,愿听奶奶那心满意足的咯咯的笑声,愿看她那满布沟壑的没牙的笑脸。孩子们常端详墙上那发黑的镜框里那张发黄的照片,都暗暗为那个女孩叫屈,流露出无限的同情,无限的爱怜。

  娘的一生,实在是受苦受难的一生,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绫罗绸缎,耄耋之年才见到了好光景。娘的长寿是我的福分,一进门看到娘,外面多少不愉快,立刻一扫而光。炕上坐着娘,我心里就踏实,干事不累,老喜气洋洋。我好像还真是一只雏燕,正在娘的翼羽下成长。我愿坐在娘屋里看书看报,写文章,听那永无休止的乡音,唠叨上个世纪的往事。不听也没关系,只要陪娘坐着,微笑,点头,娘就欢欣,脸上老深的皱纹好像也平展了许多。

  娘最心宽,把伤心往事视为云烟,从不在嘴上缠绵。就爱唠叨些喜庆事,浓重的乡音土语里流淌出一串串的欢乐。娘的乐观把我感染,再不一味追悔过去,学会继续进取,眼睛向前看。

  因为我还有娘,自己好像还是青年。精神特饱满,生命好像无限。娘还有滋有味地活着,哪轮到我消沉颓丧?

  娘是我的生命之源,是保佑我一生的观世音。娘!这个响亮的声音,在我心中热流滚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娘就是我心中一束永恒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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