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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2/09 18:08   新浪文化

  作者:于其超

  在浩繁的中国文字中,我觉得“娘”这个字最亲切,最响亮。也许它不及“母亲”、“妈妈”文雅,但“娘”最牵动我的肝肠。每次这个声音从心底升起,总伴有一股热流,萦绕我周身。“娘”,我已经呼喊了近七十年,已有太多的体味,太深的印象。每次从梦中醒来,思忖这个字,眼角都常常不由自主地有泪水流淌。

  我屋正面墙上,挂着一个发了黑的镜框,镜框里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的全身像。脑后垂一条小辫,穿一身花衣裳。她扶着墙,歪着头笑,但笑得那么不自然,那么勉强;我分明看到了她双颊上的泪痕,也好像听到了她一声声的抽噎。那是她刚裹了脚,在二次学步;她无力抗拒那长长的布条子紧紧地束缚那正在发育的双脚,但又难以忍受那疼痛,不情愿自己蹦蹦跳跳的权利被这根布条子剥夺。她日日夜夜地哭,以无奈的泪水来倾吐满腔的怨艾和愤怒。她就是我的娘。我生命的细胞早就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感谢她的爷爷,舍得以一斗高粱为代价(据娘说),给我留下了她童年可爱怜的形象。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儿挂着泪珠的笑脸,早已烙在了我的心上。如今我这个小脚的娘已经八十九岁了,风雨沧桑,世态炎凉,她苦水咽尽,酸泪流光,和命运搏斗一生,倒练就一身老硬的筋骨和一副菩萨心肠。虽已是颤颤巍巍,行走趑趄,但精神还算矍铄,脸上也尚有红光。每天坐个马扎,在院里看蚂蚁,晒太阳,一脸的温和,一脸的慈祥。有人说这老太太真福分大,言外之意是要不净过好日子能这么长寿?这么健康?噢!我娘那双小脚所走过的崎岖路,那副弱肩所担的沉重的困苦,多半生以泪洗面,以悲为伴的苦撑苦熬的经历,恐怕只有我这个年近古稀的儿子是个见证了。

  我姥爷曾是个大财主家的守墓人,仅此一点即可见姥姥家穷困之一斑。据说娘有一段时光曾陪姥爷在墓地里度过,看惯了坟茔间迷眼的旋风,听惯了野地里老鸹的哀鸣。夜晚伴着树梢上风的泣唳,体验着坟地里的恐怖和凄凉。

  但在我的记忆中,姥姥家已有房有地,娘墓地里生活的情景我也无法想象。

  我有仨姨一舅,舅舅和姥爷都五大三粗,姨们和娘一样都是小脚一双。我常见舅舅背着辘轳头到很远的园子里去浇菜,看他光着紫黑的脊梁在地里翻地瓜蔓儿和锄高粱。更熟悉姥爷和大舅吃饭的模样:劈一条腌白菜,缠在一块窝头上,送进嘴里,咯吱咯吱大嚼,腮帮上涌动着一个好大的包。更难忘他们喝高粱面粥时呼啦呼啦那雄壮的声响;这声音诉说着日子的艰辛和虽苦犹甜的欢畅。

  回姥姥家的日子我都是跟娘和姨们挤在一盘炕上睡。她们姐儿四个常吹了灯说“古”,也常常同声哼一支哀婉的小曲。唱得很动情,很投入。我听不清那

歌词,那调子很挠人的心,常常使我想在被窝里哭。我偎在娘的怀里,就在那怨怨艾艾,咿咿呀呀中渐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我娘年轻时漂亮,一个穷人家的闺女,竟嫁进了我们这个封建大家庭。我爸是个学生,在潍县读完初中,就到济南去上高中。后来闹日本,爸由济南而武汉,而重庆,一头扎进了

国民党大后方。我日夜想爸,盼他回家。但也知道连年兵燹战乱,山东四川两重天,爸想家不定多么忧心如焚,对我娘俩不定多么牵肠挂肚。直到大陆全部解放,我们才知道真相:他在重庆早就又营造了一所四子三女的新天堂。

  在漫长苦难的岁月中,娘经常对我重复着一句话:“你爸回来就好了。”她哪知道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想。就是这个渺茫的梦,支撑着娘坚强地活了下来。多少人劝她朝前走一步,可是我娘被那根从一而终的封建枷锁困得太紧,像她那双骨折筋断的小脚,已很难解放。也是为了我不变成一个没娘孩子,硬是铁了心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厮守。天天拐拉着一双小脚干活,就着泪水咽饽饽。抚育着我,呵护着我,度过了半个多世纪凄苦的时光。随着全家人对我爸爸希望的日趋幻灭,娘在家中的地位也每况愈下。名分是长媳,实则已沦为奴隶。小心翼翼地侍候公婆不算,还要更难地侍候两个小姑子,看她们的脸色,听她们的奚落、呵斥;连我的过错,也是娘代我受罚。为了我,娘挨过爷爷的骂,挨过奶奶的打,我曾亲见野蛮的叔叔给娘揪下一绺头发。在娘受欺之时,我只有哭泣,懦弱的我无力保护她。我恨爷爷,恨奶奶,恨姑和叔,恨这个所谓的书香之家。

  娘跟长工一块下地,割麦子,砍高粱,刨地瓜,晒粮打场……长工歇了,她还得烧火做饭。繁重的劳动对于一个羸弱的小脚女人,那苦那罪,不难想见。黑夜里娘常叫醒我给她捶肩捶腿,或站到她身上踩腰踩背。

  家乡沦陷时,鬼子在离我庄三里的镇上安了据点,三日两头扫荡,吓得满庄人像被狼追赶的羊群,东跑西藏。一次,是个深冬腊月,鬼子汉奸进了我们庄,我家中别人早跑了,就剩我和娘。我们藏在灶屋的柴堆里被“治安军”发现,被吆喝着,推推搡搡到了街上,那里早有一些被赶来的妇女和孩子,都吓得抖作一团,脸儿煞黄。鬼子的刺刀闪着寒光,人们听不懂那些叽哩哇啦的话,但汉奸们的狼嚎鬼叫,叫人明白了他们是找庄里的男人,给他们送粮。啪、啪!枪托捣在人们身上,孩子哭,女人嚷……我不知道娘是哪来的那份机智和胆量,竟趁一时混乱,拽着我,猫着腰,迅速地翻过一道矮墙,我娘俩跟头趔趄地逃出了庄。我们直奔庄西一片坟地,娘摔倒了,滚下了很陡的土坡。我哭了,娘艰难地爬了上来,安慰我:“娘没事,咱快跑。”我和娘躲在一片坟茔后面,藏了一天一夜。冷风刺骨,饥肠辘辘。娘脱下棉袄裹在我身上,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感觉着娘身上的温热,也明显的感知娘在瑟瑟地哆嗦。娘是又冷又饿。我只能含着泪,声声呼唤着娘。

  这次惊吓,娘落下了病:稍一着急,就两腿抽筋,瘫在地上。

  爸老没音信,五年,十年……每逢佳节倍思亲,正月初一,娘便大被蒙头,任泪水浸湿枕头。从我记事,年年都是这样。

  初二一早,娘就领起我,奔向十五里外的姥姥家。姥姥年年正月初二头晌,在村口高坡接我们娘俩,和娘说着话,抹着泪进家。姥姥把过年的所有好东西尽着我们娘俩吃,走时还要给我们带上些包子、馒头、花生等吃食。这些东西我和娘在我们家是不能轻易吃到的。特别是娘,几乎是常年就着咸菜吃高粱面红窝头。只有在姥姥家我才看到娘的笑容,也只有在姥姥家我才体味到童年的欢乐。

  我十四岁时,在五十里外的坊子镇上中学,每周六回家住一天,和娘说一宿话。星期日下午,娘给我穿上一串胡萝卜咸菜,再偷着在我书包里掖些干粮,生怕我在学生食堂里吃不饱;一直送我到村东很远的一条小河边,千叮咛万嘱咐,依依难舍,泪眼迷蒙地望着我走下河岭去,过了河再翻过那道河岭,直到望不见我了。下周六不管阴晴雨雪,娘又在河岭上翘首以待。看着我穿出庄稼地,一面喊着娘一面蹦蹦跳跳地过河来了,她才欢笑着拉起我的手,拐拉着小脚,说说笑笑回家。那时中学里每周六下午是作文,我总是急急忙忙地写,交上作文簿,心急火燎地奔家走。我知道河岭上立着我的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她的儿子。

  渡江南下时我参加革命,怕娘不愿意,没敢告诉她,偷偷住在潍坊一个招待所里等候出发。我同村的一个同行者回家透了风,娘风风火火拐着小脚,抱上一条被子,赶了二十五里路找到了招待所,娘眼泪涔涔,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生怕我像爸一样,一下飞得无影无踪。我恍悟不该背着娘偷偷地走,一时间思想上产生了犹豫和动摇。队长同娘谈了半天话,把娘说服了。又留下娘在招待所里住了一宿。娘和我说了一宿话,抹了一宿泪。没料想娘是真通了,还反复叮嘱我到部队上好好干,不用想家。第二天,娘高高兴兴地送我们上了火车。一声汽笛,火车启动,娘哭了,我也哭了。火车加快,我从车窗探出身子望着娘,娘开始跑起来。我终生难忘娘那拼命追赶火车的景象,娘曲着双臂,前倾着身子,向战士跑步似的,拐拉着小脚,歪歪晃晃……

  我由济南到苏州,又到南京军校,和娘一别八载。娘想我,不堪孤独,摆脱了家庭束缚,毅然到青岛做工去了。是个猪鬃工厂,挣钱不多,活儿又脏又累。可是有许多女工同她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能为娘排解愁肠。

  后来我转业到了地方,再后来结了婚,有了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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