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心脏的牵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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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2/09 18:13 新浪文化 | ||
作者: 王芸 十三岁那年,母亲对北京城生出了牵挂。 那个年代,北京城是人所共有的一份牵挂。北京,具有特定象征意蕴的“祖国的心脏”,来自公鸡身体各部位的血液、细胞都在朝向这个小而滚烫的地方奔涌。在年仅十三岁 他,比母亲大七岁,是我的舅舅。空军部队的一名新兵。 1956年,母亲的牵挂,从她居住的小屋出发,需要步行二十多分钟,到达小城车站,再乘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到达省城,之后随着火车轰隆向前的车轮颠簸一个昼夜,双脚才可以踏上那个名叫北京的神圣之地。 之前,母亲有过的最远行程,是步行穿过偏僻荒郊、繁华街市、高高堤坝,到达流经小城的长江岸边。相比之下,母亲对北京城的牵挂太过迢远、漫长,难以企及。母亲只能将内心的牵挂缠缚起来,线圈一样绕在自己小小的心轴上,偶尔,在受委屈之后,化做一线线眼泪,滑出眼眶。 母亲的母亲过早地离开人世。十岁那年,家中添了后妈。时任村支书的父亲整天在村里忙碌,她小小的手只有奶奶可以牵一牵,握一握。十五岁那里,奶奶撒手西去。对哥哥的牵挂,成了系在枯瘦生活之上的华丽丝带,只有母亲可以看见,可以触摸感受,可以反复解开系成花样繁丽的蝴蝶结。母亲觉得,哥哥扎在故乡泥土里唯一鲜活的根茎,便是她。读小学三年级的她,握起笔,给远方的哥哥写信。那些信,信中的稚言幼语,像融化在水中的粉末,再无从打捞,却化作了母亲徘徊在真与不真之间的累累记忆。 刚到北京城的舅舅生了一场大病。母亲知道消息,已在他病愈之后。水土不服、伤风感冒,抑或训练受伤,母亲并不清楚。从信中短短的两行文字,她获得的只是几片深秋的叶子。母亲需要灌注进大量想象的汁液,才能将之浸泡成一罐浓浓的、可以品咂回味的茶水。至于舅舅原本矮小的个子,是否在某一年春天辉映着天地间的万物,一下子窜高成挺拔的白杨树,又或者在某一年冬天绵厚大雪的覆盖下,悄然强壮成粗硕的树干。母亲也不清楚。尽管母亲不愿承认,但穿上军装、走向北京城的舅舅,自此是彻底走出了她关切的注视,在时光中日渐蜕变为一帧模糊的影像。 除了两度回家探亲,舅舅在家乡的土地上,再未呆过完整的一星期。来去匆匆,母亲来不及将自己想象的和眼前真实的影像,无隙地缝合到一块儿,舅舅就背上包踏上了归途。但这一切,丝毫不能消泯母亲牵挂的热切与久长。内心的这份牵挂,陪伴母亲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考上财校,进人事局当了一名与帐簿打交道的会计,梳着两根粗粗的黑辫子与我的父亲相遇,简朴的婚礼,琐碎的日子,先后有了哥哥,和我,从一个单位调进另一个单位。在我们初懂人事的时候,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像打开一个盛满宝藏的盒子一样,将这份牵挂慎重地托知了我们——你们的舅舅,他在北京! 母亲表情平静,语调却透着十足的欣悦和骄傲。 同一时间之轴上,远在北京城的舅舅在进行着生命的如常蜕变。母亲珍藏有一张着彩照片,穿着齐整军装的舅舅,领章和肩章被手工点染成鲜异夺目的红,舅舅的嘴唇也红殷殷的,衬着棱角分明的瘦长国字脸,眉毛深浓,两眼黑漆,英俊得像电影里的人儿。这张照片,是舅舅从部队寄回家的唯一一张,可以想见,它承载了母亲多少目光的抚摩、多少牵挂的重量。它至今完好如新,除了颜色稍有褪减。 再一张照片从北京寄来,已是十多年后。那时,舅舅在北京城安下了家。黑白照片上,穿着便装的舅舅和舅妈中间,端坐着剪短发的华表姐。 有了家,客居他乡的游子才真正融入那一方水土。家,是舅舅扎进北京城泥土的根。 舅妈是部队首长的表妹。一次,舅舅受命去首长家取物,脚一踏进屋旋即退了出来,屋里睡着个大姑娘。姑娘见小战士迟迟不再进去,走到门前轻声问,“怎么,不进来?”舅舅涨红了脸,拿上东西飞快而逃。从这一幕到照片上咧嘴笑着的三口之家,之中的曲折宛转,都被缩减成舅舅信中瘦骨嶙峋的只言片语。母亲再次用想象将之舒展,铺呈,抻拉成一个有骨亦有肉的浪漫故事,摁进记忆的库存。 很长一段时间,大约二十来年吧,母亲对舅舅的牵挂,几乎都是以类似的大同小异方式实现,与抵达。 母亲与舅舅在相别二十多年后的1982年,再见。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到北京。 相见的一刹,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泪水。出现在母亲面前的舅舅,身材颀长干瘦,皮肤经岁月的磨蚀不再白皙细嫩,鬓边发丛中有了点点碎白。岁月那巨大的轮辐,以前所未有的显性速度与份量,轰隆隆地滚过母亲的心头。 但母亲轻易地跨越了这一落差。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了中断二十多年的衔接。不,在母亲那里,抵达心脏的牵挂从未中断过。它,一直是母亲生活的一部分、流动的血液的一部分。母亲认定的公式十分简单:哥哥 = 北京城。这公式她已坚信了数十年,并将继续坚信下去。 舅舅家在门头沟区。在当时,门头沟区是北京城的偏僻远郊。在北京城的地图上,它与天安门之间的距离,约等于我伸展成一字形的食指尖与拇指端的距离。这段距离,需要转乘两次公交车,中间还有漫长的、几欲让人昏昏入睡的地铁。 母亲每次去北京出差,都会孜孜不倦背上一大包小城的土特产。即使去成都开会,会后也会不辞辛苦地绕道北京,将一大包东西送过去。她要让舅舅在视觉、味觉和触觉上,回到小城。舅舅去京半个世纪之久,口味上依然眷恋着家乡的风味,越到老年越是如此,就如同进入老境童年的记忆反愈见深刻、清晰。 2005年,从小城到省城,坐长途车的时间缩短成了不到3小时。 从省城到北京城,坐火车只需一梦的工夫。 小城与北京城的时间距离,年复一年在递减。 母亲一次次去北京城。我和哥哥参加工作后,去北京出差,也会抽空去一趟舅舅家。舅舅却无法回到小城——年轻时,不曾;年老时,不能。 快六十岁那年,舅舅被查出肝癌,手术摘去了整个肝。从那以后,舅舅身上多了一个吊袋,再无法长途旅行。母亲得知消息后,夜不能寐,赶到北京,呆了好些日子,直到舅舅术后病情相对稳定。十年间,舅舅又被发现肺癌、半侧脑中风,身体日渐地放弃对尘世的眷恋,只是心不肯,顽强地跳动着。 经过多年的生长,母亲的牵挂已从纤细的藤,长成了粗硕的藤。每隔半个月,她会打一次电话过去,再将舅舅的情况细细告给我们。 两年前的秋天,我又一次去北京。北京城与二十年前灰调的北京、十年前还嫌局促的北京已不可比,弘阔大气的长安街,流光溢彩的王府井,反射着太阳亮光的林立高楼,流线型的环道与立交桥……仿佛一张黑白照片,转变成了高清晰度、色彩饱满亮丽的彩照。 走在北京街头,身边涌动着稠密不息的人流,耳边口音驳杂,带有缤纷的地域色彩。来自公鸡各部位的细胞奔向北京城,来完结生命中一个注定无法忽略的夙愿。他们在北京城的血管里生机勃勃地流动,四处寻找着融入北京——这座伟大、包容、绚丽之城的入口。哪怕平凡,哪怕卑弱,哪怕低贱。哪怕一再地受伤,哪怕不停地失望,哪怕将身和心折叠了又折叠。但至少,他们的心应和着北京城这颗永动“心脏”的节奏,在嘭嘭地跳动。 而曾经像他们一样,对北京城无比陌生的舅舅,已经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他的家,此生命定的归宿。舅舅的家还在门头沟区,但搬进了新居,远比二十年前宽敞、舒适、现代。华表姐和表哥也已各自成家,搬到了三环之内,离天安门更近的地方。 北京城在扩展,人在位移,但那一颗“心脏”的内涵与外延没有改变。它,依然在原地勃勃跳动,吸引着来自公鸡各部位的血液、细胞向它奔涌。 我从未问过舅舅,小城于他意味着什么?还是经常在他梦中出现的魂牵梦绕、想回而不能回的家乡吗? 我只知道,对于我和母亲,舅舅与北京城之间的等号,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短促的两条平行线,携带着不变的牵挂,将两个原本无法对等的事物紧紧系在一起。在时光中,继续均速向前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