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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地:记忆的滩涂

http://cul.sina.com.cn 2006/02/09 18:21   新浪文化

  作者:胡桑

  我用桑树来做自己的笔名,桑树的潮水就占领了我的身体。几年前,至少是五年前,我写了首不像样的诗——我在桑树地里看到了天外偷窥的眼睛。那些是星星。桑树地(如果它可以发声,你将听到这三个字在我的方言里优美的声响)像是一包烟插在我和世界的空挡里。绿色的烟,一根又一根地,在大地上燃烧。(大江健三郎喜欢叶芝诗里的一个“燃烧的树
”的意象,并拿它做了那部长篇的题目。)能闻到叶绿素和火的香味。桑树在我的头脑里是个激动的逗号,在它之前和之后都匍匐着尚未完成的叙述。

  桑树之前。肯定是冬天。荒凉、干净、寒冷、纯粹、犀利。是光秃秃的枝干。枯黄的几近腐烂的绊经草(沈风起这么叫的)。还有白色的水。白色的冰。深厚的黑色腐蚀质在我这里业已瘫痪。不起作用。冬天的风、雪和天空改变了水的颜色。荒芜的时刻。我只能窝在床头,做作业、画画(吉普车、山楂树、黄鹂、水果),贴得满墙都是。烧饭。灶火堂里跳动的火在我脸上拍打。奢侈一点,就去奶奶的小屋,喝一碗白粥。然后抓一把奶奶擀剩下的芯子(一般是细小的、长节的、两头大小不一的),挑着玩,和晓霞或者玉芳,手不能发抖,动作干脆。奶奶拿出墙角的红旗。不知名的虫子在上面胜利地侵蚀着。那个年代。或者到溪沟里抓鱼。隔夜垒起的石头已经倒塌。各种各样的鱼在逆水中顺利地冲突。鳑魮。肉丝鱼(也许是孟姜女的身体)。鲫鱼。泥鳅。刀鳅(据说有毒,被咬之后,只有让蝙蝠咬一口才能治好)。逆鱼(平时我们叫做差鱼)。还有一种叫“糙哈细”的小鱼,全身长着麻乎乎的鳞片。绛紫色。不知道学名叫什么。

  桑树之后。是个句号。我离开了桑树地。简单的离开。意味着回忆。意味着搬动、改造、粉刷。

  九五年或者九六年。我在学校里奢望着庞大的世界。整一个夏天,我在太阳橘黄的烘烤中重抄日记(应该是夏天),培育花圃,读

唐诗、宋词、《古文观止》。那时,我有个像样的花圃,它是我身体的延伸部分,像块树疤扎在东门外的空地上,像块彩色的湿布。我什么都种。花和草。夜来香。美人蕉。马兰。海棠。牵牛。鸡冠。凤仙。菊。葱兰。芦苇。艾。蔷薇。杨柳。鸭跖草。还有一株桑树。一株自由上窜的桑树,不经任何修剪。

  我的离开和房屋改建使花圃堙没在时间的白光里。色彩和各种姿态被时间的羽翼盖住。只要那棵桑树还在。不远处,是它那个庞大的种族。每一个都握着几只黑成一团的桑树拳头。在风里,它吮吸着同类的气味。比我高出好几头。不过顶端优势已被爸爸毁掉。

  我还抄了两个笔记本(大32开,200页)的《植物学》。原书是我从姚一平的哥哥的书堆里翻出来的一本嫩绿色软封面的教科书(和它一起的还有《多四季论》和《宇宙的太阳系》)。里面写到了桑树。配着一幅画有肥大的叶子的半枝桑树的插画。桑树:荨麻目。桑科。落叶乔木。叶卵形。花单性。根叶均可入药。桑的拉丁名: Morus alba L。。我在一本普及版的草药书里找到了它的更加细致的插图。我临摹它。皮裂。叶肥。叶脉清晰、好看、均匀。

  我订了九五年的《植物学》杂志。在第三期或者第四期上,害羞地趴着一篇小文章,隐约地躲在桫椤的文章后面。在嵊泗列岛(属于舟山群岛)的一个岛上,生长着一株巨大的桑树。年龄和庞大无与伦比。遥远的幻想。如同遥远的北方。在我的记忆中横亘着。

  在一本70年代出版的叫做《农村常用字》的小册子中,我找到了桑树的一些品种,名字很好听。桐乡青、荷叶白、团头荷叶白。

  我在夏天过着一种缓慢、笨拙而单纯的生活。渗透着汗水和热。但我幼小的身躯能在桑树的根部的空缺里像条橘红的金鱼游弋。和我一起的是另一些小孩。还有鸭子。嘎嘎地叫,挺着龙骨,伸长暗红的喙。桑树地错落有致,凹陷着鲜艳的沟界,分属不同的人家。我家的地在屋后,从后门出去,如同一个谷地,高——低——高,大小不一的三块(平时,我们用“岭”来计数)。

  为了记忆的方便,桑树地——各自分开的,中间隔有水田——被冠以不同的名字:三交角、柏树坟、牛舌头、湾里、外港、南北塘口、大畈里。小时侯,我要努力去记住这些名字,家里的地散落在各个地段,分别种着白菜、葫芦、蚕豆、黄豆(家乡叫美豆)、韭菜、花菜、包心菜(甘蓝)、豌豆、萝卜、空心菜、南瓜——数不清的蔬菜。母亲在灶头忙着,总是吩咐我去牛舌头或者大畈里摘些菜。我就得用尽量少的时间完成任务。

  

木耳。也能成为佳肴。知道它们叫木耳是后来的事。以前叫桑树菌(如此专业)。下雨了,它们纷纷苏醒,撑起伞。如同褐红色的雷达。展现着一种完美:腻滑、湿润、活泼。如同女人的身体(普鲁斯特说芳香得可以咬一口)。如同城市里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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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耳长在老桑树拳头上、胳肢窝里、膝盖上。一种褐红,一种雪白。褐红的比雪白的多得多。

  那些夏天是十分生动的(我在上小学和初中),不能只是幅荷兰静物画,而应该是塞尚的静物画,有刀刻一般的声音,在我的皮肤上划出血来也划出红色的印痕。蝉。最尖锐的声音。如锉刀在耳膜上紧一阵松一阵的锉。或者是尚未调好音的枯涩的琴弦。爸爸说,蝉的叫声像是在说“榆树根”或者“咬死它”。这是从纯感性的耳朵听出来的。我不具备如此能耐。我就会循着它们的喉咙的波浪,到桑树地里,拿手去拍。实行偷袭。在手掌能触及蝉的背脊的一刹那,它就叫得像只沙哑的鸭子。完全紊乱的喊叫。会叫的雄性。更小的时候,我会兴致勃勃地制作捕蝉的网。把嫩桑条圈起来插在竹竿头上,再绊上一层层的蛛网。早上的蛛网黏性大一些。蝉被粘在上面,好像受了炮烙之刑。

  我不知道该不该写下和桑树有关的其他昆虫。它们是狰狞的、丑陋的、有害甚至有毒的。它们天生良好的保护色。桑蚕的褐色花斑。尺蠖的土绿色。毛毛虫的鲜艳的绿色或者斑马条纹。孥儿虫的肥厚的肉感的绿色。去桑树地采摘桑叶时,半夜穿着衬衫起来喂蚕时。它们在暗中爬到袖子上、领口(桑蚕、尺蠖)。甚至尖锐的咬你一口(毛毛虫)。让你的肉一阵阵火热的刺痛。发红。肿块。避不开的遭遇。

  但桑树地让人遭遇的远不止这些。桑树首先以其精确的长长的巨大的绿色沉积在我身体里。铺成了河床。绿色,按照兰波的说法,是字母U,是圆圈、海水神圣的激荡、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深刻在抬头纹上的智者的安详。几年后,我开始喜欢城市意象。红色、白色、蓝色忽然开始向绿色弑君。

  在桑树地里晃荡着的时日,(矮小、瘦削的身体让我在里边游刃有余,有如白差鱼在水间穿梭)我抬头看天空。好像天空就是那样子,绿色中间的一点湖篮。又一种中国隐士的倾向。可是我在城市里见到的天空充满了玻璃的反光和建筑的尖角,和一点模糊的蓝色快(南方城市的天空)。我在杭州、苏州、湖州、武康见到的天空都是这样的(不像西安的天空)。这是种视角的培养。一个人散步的时候,就习惯往上看。看到太阳飞机或者星星月亮和天边被灯光污染的红色。

  达利的自传第十一章,有一份“我的战斗”的清单。下边列举了30条“反对的”和“赞同的”。第十三条很有趣,是菠菜(反对的)、蜗牛(赞同的)。我的理解是反对植物,赞成动物。达利画中几乎没有拿植物做主角的(和凡•高不一样),可是我是赞同植物而反对动物的(在整个漫长的前20岁),那时,我赞同凡•高,对达利不太敏感,1999年(或者2000年)达利作品展在北京举行,我还是没有彻底地爱上达利(虽然我从南方周末是剪下的图片,现在还夹在达利自传里)。整个前20岁,我是排斥动物的。以至后来看到玛丽安•莫尔、休斯和洛威尔的诗时,是那么陌生、呼吸紧张。那是一种生猛的力量,尤其是休斯那些充满暴力感的动物诗。桑树占据了那些岁月。桑树是我的乡村生活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植物(其次是榆树、芦苇、刚竹、水草)。桑树造就了半个静穆的我。我曾经在里边疯狂地奔跑、追逐、采木耳、捕蝉、剪马兰头、挖番薯。我真的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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