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启龙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至今一字不识。据说，有一次在县城上厕所，硬硬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辨清里边出来的人时，才匆匆走进去。在我上学时，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孩子，只要你能考上学，就是让你挖厕所，我也知足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爹没本事，只能靠你自己。”

　　1993年7月我，在我的记忆中我，我看到了父亲最高兴的最神气的一次。当时我正在亲戚家，父亲刚走到门口就兴奋地喊：“龙，快回家，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已把邻居们都请到家了。”一向不喝酒的父亲，那次竟然在乡亲们面前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他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神采飞扬地说：“俺家几辈没有一个吃‘国粮’的，孩子……孩子争气！”那天父亲喝醉了。在他眼里，我这名师范生俨然是一名状元。

　　9月份，去济宁报道的日子里，父亲的脸渐渐黯淡下来。他对我说，孩子，你爹没本事，走到学校办啥手续我也不懂。我给你在政府工作的邻居大伯说说，让他送你去。临行前，他一遍遍交代我，要替大伯交车费，在学校里不要跟同学闹矛盾，要继续学习。

　　那年寒假我到家，父亲说他是近几年第二次睡觉感觉到香。第一次是大哥成家，因为他完成了一项任务。在我临考前是一个月，他往往彻夜不眠，现在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寒假结束，无论我怎样说，他硬要骑车去送我。他推出多年的“金鹿”，用布擦了一遍又一遍。从我家到济宁有30多公里路，我望着气喘吁吁的父亲，一再要求替换骑一下，可被他拒绝了：“不用，你爹没本事，就是有力气。这条路，小时你爷爷都是领我走着去。”

　　渐进市区，我的心忽然有些不安起来，父亲灰色是粗布棉袄，笨拙的“大金鹿”，和都市是如此的不协调。随着学校越来越近，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我仿佛看到了同学一双双异样的眼睛。离学校还有几十米的时候，父亲猛地把车刹住了。“孩子我土里土气的，就不进去了”。他反复交代了一番后，调转了头，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走在回家空旷的马路上。自做的棉袄、布鞋，40多岁的他竟是如此苍老。我忽然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我多么想大叫一声“爸”然后扑到他的怀里，然而我没有，任凭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溢满眼眶。

　　不久，我收到了父亲找人代写的信。大意是说让我再继续考大学，因为师范里还有一次机会，还说让我不要考虑钱。其实我当时早有打算，只是没跟父亲提过，我认为没必要。可是，苦苦奋斗了三年后，师范保送本科的名额却与我失之交臂，我不得不分配到家乡的一所偏远中学教书。看我沮丧的样子，父亲安慰我：“不要伤心，只要肯学习，哪里都能干好，你这样爹已经很知足了。”还说，“我给你大哥盖了一所院子，让他成了家。我到东北再拼上几年，也给你盖一所。”

　　后来，我家终于盖起了两层小楼。当父亲满怀希望要给我结婚时，相恋多年的女友还是因我做了一名乡村教师而毅然决然地和我分手了。一时痛苦失意潮水一样袭来。父亲更是无比失落，终日默默无语。后来，他看我伤心的样子，说：“孩子，不要这样，怎么了，你这么优秀，还愁找不到对象。再说，你爹还年轻，还能挣钱，还能帮你一把。”在我记忆中，这个在别人面前几乎有些自卑的老实人，是第一次说了这样的“狂话”。

　　今年年关刚过，爸爸说还要出门打工。在他这知天命的年龄，我又怎能让他再到他乡去干那些超强度的体力劳动！“爸，说什么你也不要去了……”我感觉还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我却不知怎样出口。父亲似乎听出了什么，眼里竟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孩子，你爹还不老，担心啥。我再拼上一年，回来给你娶媳妇，我也就完成任务了。”他停了停，又晃着粗壮的手臂说：“去年我得了重感冒，趁医生不注意，拔掉吊针照样到工地垒墙。你爹还不老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父亲的行李很简单，几件衣服，一把瓦刀……

　　天空中飘着细雨，放下父亲打来的电话，邀望着父亲打工的方向泪水模糊了双眼。父亲啊，你就像一棵树，处处为儿子生长。我多么想再说一遍：“爸，家里一切都很好，您在他乡还好吗？儿子，儿子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