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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母亲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1 14:17   新浪文化

  作者:凤群

  我走进这熟悉的宅院,轻轻推开那扇徽式的雕花格子门扉,就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那儿,她的脸色枯黄而透亮,如一尊蜡像。她见到我的瞬间,眼神倏地闪亮了一下,仿佛寒烟衰草中掠过的残萤,旋即熄灭了。

  我顾不上掸去千里风尘,将旅行包一扔,便扑向母亲的床边,抓住她一只枯瘦的手,凑在她耳畔轻唤了一句:“妈,我回来了……”

  母亲的头微微偏向我,她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她青紫色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半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要你……莫回来……你偏要回来……回来要花……花好多钱……”

  我鼻子一酸。昨天我在登上广州直飞黄山的飞机之前,与弟弟通了一次电话。弟弟说母亲怕不行了,不住地唤着我的乳名。就在刚才进房间的时候,弟弟还告诉我,昨天一听说我要回来了,迷迷糊糊昏睡几天的母亲,居然清醒了许多,还说了一句非常

幽默的话:老大回来怎么像梅兰芳出台,只听到锣鼓响,不见人出来。

  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其实她是从心底盼着我回来。我们兄妹三人,只有我一人是当教师的,也只有我一人一直离她最远。在我未来南方之前,母亲时常去我处小住数日。她也时常感叹:“别看我大儿子是大学老师,其实他的日子过得最清苦。”

  母亲并非嘲笑我,其实她最了解的就是教师生活。五十年代初期,她中师毕业,分配到皖北去当了十几年小学教师,在那里她认识了我的父亲,父亲也是个教师出身的基层干部。后来,母亲因三个孩子拖累,身体不好,加上思乡心切,便毅然退职,带着孩子们回到她梦魂萦绕的皖南徽州的故乡。结束了十几年清苦的粉笔生涯,母亲并没有改变她的初衷,在我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她和父亲一致支持我报考师范大学。后来,当母亲知道我谈的对象也是老师时,她比谁都高兴,母亲打下眼心眼里喜欢教师这个职业。

  但是,母亲无法理解: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教师总是与清苦结缘?为此,母亲对我们倾注了全部爱心。我和妻结婚时,母亲硬是将她平时积攒的两百元钱塞给了我;后来妻生女儿时,我正在北京进修,母亲提着一笼她亲自喂养的母鸡,冒着纷飞的雪花赶到我们居住的城市,并细心照料妻到满月;后来我们去南方,母亲又将她珍藏几十年的一枚戒指给了妻……

  啊,我慈爱的母亲,您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还在为儿子的清贫操心吗?

  “我……大儿子……最……苦……”母亲呆滞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她喃喃地又说了一句。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将我的脸紧贴着母亲冰凉的脸颊,轻轻地说:“妈,我不苦。您放心,我现在很好……”

  母亲目光呆滞,依然嗫嚅着,近乎梦呓:“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攥紧了母亲那只枯瘦的手,仿佛那是一只老鸟,一松手就要飞了去。我点着头,喉头哽咽了。

  “京京……没有回来……”她又嘟囔了一句。

  京京是我的女儿,因为上学的缘故,我没有带她回来。我点了点头。

  母亲仿佛有些失望,闭上了眼睛,她不再呢喃,又昏昏睡去。

  母亲一睡就是数日,水米不进。在镇

医院当医生的表嫂不时前来探视。表嫂说,母亲一直不肯住院。母亲患的是帕金森氏综合症,已到了晚期,全身功能衰竭,恐不久于人世。这一点,母亲心里似乎最清楚。

  母亲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已是三天后了,我用小汤匙给她喂了点开水,她艰难地吞咽着。那是个无风的下午,暖暖的秋阳从宽大的天井里斜射下来,母亲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母亲凝视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和我说,然而她已不能说话了。我只好与母亲默默用眼神交流,内心却是风声呼啸,各种关于母亲的记忆纷至沓来,如翩飞的蝶影,美丽而飘忽。

  母亲领着三个孩子回到故乡,过起了清贫宁静的乡居生活。父亲那时还未调来,在遥远的皖北工作。母亲按月去小街上的邮电局,取回父亲寄来的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日子过得艰难而又温馨。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紧接着,“文攻武卫”的枪炮声封锁了大江南北。父亲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整整大半年没有一分钱寄来。我那时已经小学毕业,停学在家,开始学会读懂母亲的忧愁,我成日在山上打柴,帮着母亲做家务,带着弟弟妹妹种菜……那是我生命中最晦暗的一段岁月,因为有了母亲,我们心灵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终于挺过来了。

  母亲依然凝视着我,她枯涩的眼睛已失去了往昔的光泽,但依稀透出缕缕慈爱。母亲,您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俯下身去,想聆听她的声音。但母亲依然默默凝视着我,哦,母亲已经不能说话。

  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母亲年轻时多才多艺。不仅口才好,而且能歌善舞,口琴吹得极好。我后来见过母亲当年的学生,他们对母亲都是交口称赞,认为她是一个极为出色的老师。母亲后来的退职曾令他们大惑不解。但我知道,母亲的退职,主要是身体的缘故,但身体却是因为我们而被拖垮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母亲为了我和妹妹,她将极少的一点口粮省给我们,自己常偷偷吃野菜充饥,有一次因野菜中毒差点送了命……

  天井里斜射的阳光渐渐消失,房间里又趋于昏暗。母亲的浮肿的脸模糊起来。我拉亮了电灯,母亲依然凝视着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母亲的脸因浮肿而消除了密密的皱纹;枯黄的脸上因了灯光的映照,而平添了些许红晕,显得年轻了许多。母亲一辈子都是爱整洁的,即使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她也将我们打扮得干净齐整。

  ……母亲不知从哪弄来一辆陈旧的纺车,在房间里纺起纱来。母亲显然没有干过这活,她开始纺的纱总是断线,后来渐渐均匀起来。纺车像风车一般在母亲的胸前旋转,母亲的身子伴着手中纱线的伸缩,微微朝前倾去,又微微向后仰去,母亲的动作十分优雅,那只牵着纱线的手一起一伏,像舞蹈的动作。母亲年轻时表演过舞蹈《纺棉花》,没想到艺术成为现实。

  母亲将纺好的纱锭送到镇上一家织土布的作坊,换来一叠土布。母亲用各种染料将它着色,然后做成衣服,成了我和弟妹们心中最美的“时装”。

  母亲的嘴唇轻轻蠕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又将我的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希冀她能对我说点什么,哪怕片言只语也好,可母亲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天井里的光线完全暗淡下来。我头脑晕糊糊的,不知道现在究竟是黄昏还是夜晚。我仿佛觉得依然是少年时光,我悄悄地来到母亲的房间,准备向她询问什么,而劳累一天的母亲已安宁地睡去。我于是失望地站了起来,透过雕花的格子门窗,看到天井中那一方湛蓝的天空,有几颗皎洁的星星在闪烁。那星星突然在我眼中模糊起来,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无色透明的百合花,我似乎觉得那正是一朵朵灵魂之花。一颗美丽的灵魂是不会寂灭的,当死亡像夜幕降临之时,夜空中便泊满这些圣洁明亮的灵魂的花朵,但我从未想过母亲会死。我凝视着这些百合花般的星星,却分明隐约地听到,从那遥远的的天际,传来了一阵阵悠长而亲切的呼唤——

  那是母亲站在夜晚的松岗上,擎着一盏风灯,迎着猎猎山风,等待她打柴未归的儿子,发出的焦灼的呼唤;那是母亲倚在古老的门楼下,在冬日的阳光里,发现她插队深山的儿子突然归来,发出的欣慰的呼唤;那是母亲思儿心切,去儿子读书的大学探望,在操场上与儿子相遇,发出的惊喜的呼唤;那是儿子即要奔向南方,返回故乡与母亲依依惜别,母亲凝视儿子的背影,发出的一声凄怆的呼唤……

  我向前走了几步,呼唤声突然消失。房间里一片静寂,从某个墙角,传来一只秋虫不绝的哀鸣。我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转身朝母亲看去,母亲依然躺在那儿,她的嘴唇不再蠕动。哦,母亲已不能呼唤!

  母亲是我回去后第五天凌晨去世的。那一夜,母亲呼吸均匀,表情安祥,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我和弟妹仿佛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谁也没有去入睡,一齐守侯在母亲的身边。凌晨四点,母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胸口如风箱般抽动着。我们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渐渐僵硬且有了凉意。我俯下身去,凝视着母亲,发现她的一只眼睛始终睁着。弟弟轻抚了一下她的眼皮,她的眼睛闭上了,可另一只眼睛又睁开了。这时,母亲只剩下一丝游气。妹妹提醒我母亲可能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蓦然,我心有顿悟,便大声地说:“妈,我这次没有把京京带回来,您很想她是不是?您放心,我一定会将她培养成材……”

  母亲全身颤动了一下,轻轻舒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那只不闭的眼睛猛地合上了,一颗浑浊的泪珠从那凹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弟弟失声叫道:“妈妈走了!”

  我们兄妹一齐伏在母亲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但不敢放声大哭,唯恐惊扰了正在睡梦中的邻里乡亲。妹妹哽咽着点燃了一柱卫生香,袅袅的青烟缓缓升起。朦胧的泪光中,我仿佛看见,母亲美丽的灵魂正徐徐升入湛蓝的夜空,化作一颗晶莹透明如百合花般的星星……

  永别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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